1984年,仲春。
向月明已经从箩筐里放了出来。
这小子长得快,别家的孩子还学着爬,他已经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开始张着腿,一拐一拐的到处跑。
老向家除了养蚕,也开始养起了母猪。
老爷子向青云难得回趟家,便把老二向耀斌也喊了回去。
俩爷子难得地各自端了一张竹椅子,坐在了院坝上。向耀斌想起,之前这一块还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和恶臭的阳沟。
小时候,他调皮捣蛋,被大哥一把推倒在阳沟里,一头栽下去,差点把命都整戳脱了。这条阳沟一直让他心有余悸。
修房子的时候,他便打上了主意,一定要把它填了。幺爷还不愿意把这片竹林调给他们。还是他用后山的草山和两口红糖才换下来的。
幺爷一贯抠门,打着小算盘。上梁的时候,别家的都送了三块、五块,唯有他家端了一笼豆腐。
向青云看着二儿媳妇撵着趟子地跟在向月明的后面,就像一只老母鸡。嘴角微微翘起,目光中多了几分慈祥。
老大的两个女儿,打小就认生。
每次他回来,都躲得远远的。他连抱都没有抱一下。
反倒是这个长孙,性子随他。见着人都乐呵呵的,每次他回来都少不了要抱上一回。这家伙最特别馋,每次他都要在兜里揣点糖果带回来。
院坝下的一棵抱大的老杏树,枝枝叶叶地挂着满了橙色的果实。他的目光从儿媳妇的身上转到老杏树的身上,他神情有些恍惚。
这才多少年,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爷爷了。
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这棵开枝散叶的老杏树,虽然身上疙疙巴巴,但总算是没被大风、雷电击倒,不但长出了枝叶,还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
果子成熟了,叶子也快要黄了。
片片被阳光覆盖的叶子,浅黄的边缘,不少露着残缺的虫口。
区里已经找他谈了话。
随着“延长土地承包期,土地承包期一般应在十五年以上……允许有偿转让土地使用权;鼓励农民向各种企业投资入股;继续减少统派购的品种和数量;允许务工、经商、办服务业的农民自理口粮到集镇落户”新的一号文件出台,年底前县上将组建乡镇企业局,区上也要相应地成立企业办。
区上的意思,是让他去挑这个大梁。
大规模兴办工业企业,势在必行。
但一穷二白的区公所,能够兴办什么样的企业,他完全没有底气。“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计划经济,逐步走向市场经济。这是大势。犹如一股洪流,迅疾而来。
小城镇建设也摆上了区委、区政府的案头。
各乡镇已经纷纷搞起了集镇建设。
工业、商业的逐步配套,悄然改变着原有的集镇格局。
五金店、百货店、饭馆、农贸市场、加工坊......一夜之间,重新冒了出来,让人应接不暇。
向耀斌委托他给村上办理的加工坊和小卖部,不过是小儿科。他一张条子打过去,工商所立马就给村上办好了手续。
接过向耀斌递给他的纸烟,他习惯性地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并没有立即点燃,而是从兜里掏了一包阿诗玛递给他。“你尝尝这个!”
向耀斌接过阿诗玛,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可是好烟啊,要二十多块呢!”
话音未落,向耀斌便连忙一把揣到了兜里,生怕他反悔。
“是啊,过去这烟我们也只是听说过,见都没有见过。但现在,你到区上去哪个百货店里没有!”
商品流通的口子一旦打开,各种过去被限制的物品,迅速涌进了各个集镇。
点燃手中的烟,口中辛辣的味道,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跟向耀斌不一样,他抽烟大都是场面上的。私底下,很少抽烟。
向耀斌难得有时间跟他在一起,见他神色还算温和。当即便打起胆子说起了涂兴业打算与他合作经营搞五金店的事情。
没等他把话说完,向青云便打断了他的话。“跟他搞,我看还是算了。你娃的脑袋搞不赢他。这小子,我比你了解。当年在大队上当会计的时候,就差点弄出事情来。”
向耀斌并不甘心,见媳妇抱着向月明进了屋子,方才低声说道,要不,让秀珍自个去乡上开一个百货店?
向青云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起他这个儿子来。这小子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大队上的泥腿子了,他当了三四年干部,眼光也不在局限在村上了,而是看到了乡上的变化。
手中的烟嗤嗤地燃着,他的目光越发的深囧。
大儿媳迟早是要跟着老大去工厂的。即便是不能进厂,也会去那边讨生活。老三高中要毕业了,肯定不会再回农村。大女儿和二女儿成绩都还不错,即便是考不起大学,将来考中师、中专也是要包分配的。
双胞胎和两个小孙女,还早。他们的路,暂时还不用他操心。
但如果老二媳妇再去了集镇,那么家里怎么办?老太婆和妻子?他不敢想,家里这么多地,以老太婆的脾气不把边边角角种满是不会甘心的。
况且老太婆的身体也是每况日下。
他虽然恨老二害死了前妻,但心里总归还是亏欠他的。
向耀斌见他迟迟没有吭声,知道这事跟他预想的一样,黄了。
他转过头去,望了望院坝下的那棵老杏树。目光中泛起了湿润。老爷子,总归还是不待见他。
良久,向青云收回目光,低声说道,你那个农专得抓紧了,区上预计明年要对计生干部招干。好好准备一下!兴许你还有机会!
向耀斌难过地点了点头。
他心里有太多的委屈。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事情,最后总是要让他来承担。小的时候是这样,成了家还是这样。
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呐喊,我又不是长子,凭什么让我当家。
向青云见他猩红着眼睛,不敢再多待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再训斥他一顿。
他无比萧索地站起来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他回到了屋子,向耀斌再也忍不住一边抽着烟,一边默默地抹着眼泪。
一只斑鸠扑腾地从后山的林子惊愕地从他头顶上飞过。
他抬起眼眸,看着它孤独的身影,跟着它在林子间窜来窜去,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失群的斑鸠,始终有一种找不着家的感觉。
媳妇在窗户里看见他垂丧着脑袋,不由地为他担心。
他们父子俩仿佛就是天生的仇人,每回见面都没有开心过。
不是吵架,就是怄气。
她始终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俩个属猴的人,为啥总也搞不拢。
她把向月明抱到门槛外,朝着他老子嘟了嘟嘴。向月明张着两条胖乎乎的小腿,嘴里流着口水,“爸爸,爸爸”地叫着,一下子跑到了他的身边,抱着他的后背,便不再撒手。
向耀斌听到儿子的叫唤,连忙抹干眼角的泪水,转身一把他抱了起来,脸上很快堆起了笑容,“臭小子!”
向青云和妻子站在自家的门槛前,远远地看着儿子和孙子,默默地摇了摇头。新妈低声问道,老二说的事情,你没有答应?
向青云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哎,......”
新妈长长地拖着叹息的尾音,转身进了门。
向青云站在门口,从瓦缝间穿透下来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满脸的阴影。他苦着脸,感觉自己里外都不是人。
见妻子进了门,向青云拿起扁担,拎起院坝边的粪桶,独自去了屋后的坡地。趁着小春空闲,他得把地里的粪坑都灌满,免得妻子劳累。
向耀斌见他去了后山,转手把向月明递给妻子,也拎起粪桶跟了上去。
到底是向耀斌年轻力壮,向青云担一挑粪水,他要担两挑。
等到把粪坑灌满,俩爷子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
俩爷子光着膀子喝了一口水,喘了口气。
向青云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儿子,艰难地说道,斌儿,别怪爸自私。家里就这么个情况,爸也没有办法。
向耀斌张了张嘴,低垂着脑袋,没再吭声。
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着,连老头子下了山,他都没有注意。
随着山路走下来,向耀斌看见老爷子佝偻着背,越走身子越矮,那身影很快变成了林间一只刚刚出巢的小鸟。
他这才发现,原来爸真是老了。
他僵硬地站起身来,对着山林绝望地大声吼道:“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山林很快传来了阵阵震荡的回声:是个头啊,是个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