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政府,向耀斌的心气并不高。
从二八杠上跳下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朱滨海叫到了办公室。
按理说,朱滨海是他的叔字辈。但放眼整个乡政府,朱滨海也是少有的几个让他看不懂的人。
朱滨海一贯做人低调,生活简朴得已经到了极其吝啬的程度。
常年抱着一个破旧不堪的搪瓷缸子,身上的衣服也都是那一身雷打不动的劳动服,脚下的水牛皮皮鞋不是帮了底子,就是重新装过线,鞋尖上连皮都磨破了,他还在穿。几乎顿顿,都是酸咸菜和亮水稀饭。
办公室里也极其简陋,除了报纸是新的,其余的都是陈旧的老物件。
走在大街上,晃眼一看,连普通的农民都不如。
但他在工作上却极其霸道。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即便是乡长也不得不低头服软。
向耀斌敲门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埋头在文件和报纸堆里,朝着他点了点头,指了指破旧的藤椅让他坐。
向耀斌忐忑不安地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
他明显比老爷子要老得快,老爷子也只是耳鬓边有几圈白发,而他整个头几乎花白。他抬起手腕来,袖口里的补丁层层叠叠地摞着。想来是已经换了好几回袖口。
墙壁上那个盖着灰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他手中的墨水笔在纸张上嗤嗤地划着。他写字用的力气很大,每个字都分外遒劲有力。
字也很好看,每个字都中规中矩,不见一笔拖泥带水。不像他的字,跟鸡爪似的。歪歪倒倒,还千奇百怪。
朱滨海是有文化的人。
老爷子的私塾文凭,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他是建国后,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他的案头上,常年摆放着几本俄文著作。这些书,向耀斌不但认不得文字,就连听都没有听过。
他虽然有文化,但讲起话来,却往往比向耀斌还土得掉渣。
向耀斌学向青云,每每在讲话稿中总要去添那么几笔文绉绉的话。弄得到洋不土的。
但他讲话很有激情,也极富感染力。乡村干部在他开会的时候,也很少打忘逛。每回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了好长一会儿,朱滨海才抬起头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脖子,站起身来拿过桌子的搪瓷杯子,拎起桌子边的水壶,倒了一杯茶水,捧在手里,重新坐下来,才对向耀斌说道,等久了哈!
“没事,你忙!”
朱滨海见他有些紧张,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满意地笑了笑道,今天着急把你叫过来,有件事情要通知你。经过班子研究决定,把你和涂兴业的联系村对调一下。涂兴业去清凉寺,你呢去油皂沟。
从朱滨海的办公室里出来,向耀斌的后背心都在发凉。
回到办公室,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着说不出来的古怪。涂兴业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跟他调换。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径直去了涂兴业的办公室。
门紧闭着,他吃了一个闭门羹。
他连敲了好几间办公室,门都无一例外地关着。
“闯到鬼了,不可能都去下乡了吧!”
无奈之下,他只得跑到了收发室。宋百兴见着他来了,皱了皱眉头,从窗户里探出脑袋,看了看乡政府大院,见院子里空唠唠的一个人都没有,连忙一把把他拉进屋子,方才松了口气。
“老宋,你?”
“斌哥,你最近没有得罪朱书记吧?”宋百兴一脸神秘地低声问道。
向耀斌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哪就怪了。”
宋百兴见他一脸的茫然,摇了摇头。
“出啥事了?”向耀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斌哥,我劝你赶紧去一趟油皂沟。”
“咋回事,老宋?”
宋百兴沉着脸,几度张了张嘴,但都没有说出来,却一把把他推了出去。“你赶紧去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向耀斌心知不妙,准是油皂沟出了事情。
等到向耀斌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到油皂沟。村委会一班人垂丧着脑袋,一个个苦着脸,闷着抽闷烟。
见他进来,村支书刘启亮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咋来了?”
“朱书记,让我来你们村驻村。咋个你不知道?”
“涂兴业呢?”
“他跟我对调。”
“啊,狗日的他倒是溜得快。”刘启明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当即他转身对其他村干部摆了摆手道,都散了吧,这事下来后我们再商量。
“走,去我办公室说。”说着,他便一把拉起向耀斌去了他的办公室。
进了门,刘启明砰地一声转身关上了门。连连跳脚,对向耀斌说道,斌哥,你傻啊,现在油皂沟是个火坑,你咋个还不知死活地往坑里跳呢。
“咋回事?”向耀斌听了他这话,心里越发发憷。
“罢了,我估计你闷头闷脑的啥也不知道。被人当枪使了。算了,坐,坐下我仔细给你汇报。”
等他坐下来,刘启明方才冷静下来。
“是这样的,现在不是放开了个体经营吗。你知道,涂兴业这个龟儿子干了啥子,他龟儿子几头拿钱。说是帮忙办手续,结果一个都没有办下来。前些天,几家人闹到村委会,我去找他,他耍赖皮撒手不管。”
“就这事?让他把钱退了不就成了。”
“哪里才这么点事情,要是这么点事情,我能这么着急吗。大事情还在后头呢,马上不是春灌要放水了吗,他龟儿子让我把水费交给他,他去乡上代缴。结果,你猜怎么着?他龟儿子偷偷地给挪用了一大截。你让我咋办,我去找朱书记,朱书记让我先想办法,自己垫起。我是印钞票的吗,我去弄哪里弄这么大笔钱。没钱放不了水,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等他说完,向耀斌浑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尽管他一直知道涂兴业的胆子很大,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打水费的主意。
“那你打算咋办?”
“我能咋办,如果乡上不管,我只能去区上告。不然的话,我没法跟村上交代。”
向耀斌这才想明白,敢情朱书记是让他来当救火队长的。
他脸色难看地沉思了片刻,咬着牙说道,这样,这事你先不着急!我来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能想啥办法?”刘启明显然不相信,他能拿到出啥子好办法。
“反正放水还有一段时间,你先想把办个体户的事情稳下来。水费的问题,也不要在村上说了。我马上回乡里。如果我拿不下来,你再去告也不迟。”
刘启明见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得一脸苦笑,“我就知道,乡上安排你来就是来堵我嘴的!”
向耀斌也只得一脸的苦笑,谁叫你跟我是函授班的同学呢。
“行吧,看着你我老同学的份上,我再给你两周时间。过了两周,我也没有办法。到时候,你再挡我,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当即,向耀斌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撵回了乡政府。
回到乡政府,出人意外地朱书记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大老远见他骑着车进了乡政府,连忙朝他招了招手。
“坐吧,情况弄清楚了?”
向耀斌只得沉着脸,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
向耀斌当即不客气地反问道,我想知道乡上打算怎么办?纸是包不火的。
“刘启明咋说?”
“我给了我两周的时间。”
朱书记破天荒地扔给了他一支烟,自个点燃之后,眯着眼睛,敲了敲桌子,“这样啊,还来及的。”
很快,他抖了抖手里的烟灰,当即下了决断:这样,个体户的事情你找一下你们家的老爷子,他马上就是企业办主任了。两三个个体户的事情,问题不大。水费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一方面先让他退一部分把水费交一部分,剩下的不够,我跟水管站打个招呼,先欠一段时间。等水放完了,再跟他们全部结清。
向耀斌闷着头,不吭声。嘴上的纸烟,嗤嗤地燃着猛火。
朱书记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发冷。“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处分肯定是要给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得把问题处理了才行,免得闹出大乱子。对他本人,对乡上的影响都不好。”
临出门的时候,朱书记再次叮嘱道,这件事得你亲自去办。你懂我的意思不?
向耀斌闷着头,再次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室,向耀斌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火气,砰砰的几下,砸碎了办公桌上的玻璃。“妈的,这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