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后,天气一贯的闷热。苦禅儿在树枝上叫得巴巴的凄惨。向耀斌的心头也端着一堆火,索性拉了门,穿着个汗衫,脚下蹬着一双泡沫凉鞋,啪嗒啪嗒地踩着乱石块出了乡政府大院,来到了街面上。
一条牛都能跑到过来的碎石街面上,空荡荡的就几个铺面还亮着灯。连条狗都没有。要不是供销社门前,还黑漆麻黑地坐着几个大活人,就像走进了丰都鬼城。
供销社门前,有一棵几十年的老樟树,稀拉拉的三五个人端着一把竹椅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樟树下,东拉西扯地摆谈着白日里看的《少林寺》。
供销社的女经理,正是那个给向耀斌妻子卖的确良的女子。她叫赵艳红,穿着个开襟衫,显得格外显眼,或许是夜里人少,少了白日里的矜持,多了几分农村女子的泼辣,说话也不是那么顾及,大老远就听见她跟翠鸟一般脆生生的声音。“你们说李连杰究竟是不是和尚?他们都说他当过和尚。”
“啥和尚,人家不过是河南武校练过。”反驳她的,自然是平日里闷闷沉沉的宋百兴。这小子没少看《大众电影》。整个全乡,就数他是个武侠迷,也是整个乡政府唯一一个订文艺杂志的文艺小清新。
见着向耀斌走过来,赵艳红率先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斌哥,快过来坐。
赵艳红,年纪不大,才十八出头,正是花样年华。高中刚毕业,便接了她老子的班,分配到了乡上的供销社。原本她是该分到区供销社的,但他老子不知道怎么得罪人了,把她流放到了五草树这个乡坝头。
平素里,她跟向耀斌的关系不错。俩人也常来往。向耀斌背上了处分,她在私底下也没少帮他说话。宋百兴转过头来,见他是来了。当即便乐了,“斌哥,今晚你不抱你的农专课本啃了?”
见刚刚在场子上打地基,准备修房子的国土员宋向光也在。向耀斌拉过赵红艳拖过来的椅子,也跟着坐了过去。
“烦得很,出来走走。”
白日里,朱滨海对向耀斌的态度,明眼人都看着眼里。接过他散的烟,宋百兴和宋向光没有接他的话,各自点燃之后,接着供销社铺子的灯光,一圈圈的白色烟圈腾起。俩人相视一笑,不由地摇了摇头。
“斌哥,学习这个事情不是憋出来的,你晚上还是多出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打明儿,脑洞大开,肯定事半功倍。”赵红艳见他脸色不佳,赶紧岔开话题。
“红艳是女秀才,听她的话没错。”宋向光难得地朝着赵红艳点了点头。
以往很多时候,都是宋百兴和赵红艳在叨叨。而他喜欢听他们摆龙门阵,很少插话。天南地北地听着,跟他们这俩个小年轻在一起,他才感觉自己像个年轻人。
“斌哥,乡上马上要搞小集镇建设了。你也抓紧时间找宋哥批块地皮,搞个铺面啊!”赵红艳的话,听得向耀斌一头雾水。他心里咯噔了一声,这么快?
宋百兴见他还是一头雾水,当即低声对他说道,区上给乡上批了五万块钱,朱书记正打算把乡政府重新搞一下。估计要重新修办公场地。
“修啥办公场地?”
“红砖青瓦平房,大开间跟区上一样。地已经找好了,就是他们领导用的那一片。”宋向光抖了抖手中的烟灰,重新翘起了二郎腿。
“准备啥时候动工?”
“听他们的口气,准备过几天开会商量。”
向耀斌很快失去了打探的心情。这么大的事情,乡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来朱滨海是自有打算。以他目前的状态,肯定不会有他啥子事情。
“除了修办公场地,场镇上也要修一些功能用房。供销社的铺面还要扩两间,农技站、计生站也要搬出来,听说还要建畜牧站和卫生院。”
“跟我蚕桑站也没啥事,反正我肯定是搬不出来的。”
“那倒是,我们三家都是寡人,一时半会也还轮不到我们。虽然公家的修不了,但我私人还是要修的。现在农村也能够到场镇落户,先把地盘占到再说。免得将来打挤。”
宋百兴在一旁跃跃欲试,“我也想修,可是没钱。信用社的贷款也不好办。”
“反正你还没有结婚,在场子上修房子,你娃正好。”向耀斌心里还是盘算着想把妻子弄到乡上来开百货店。即便是现在自己修不起,他们修起租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再想办法。当即,他也开口说道。
“要不你借我点?”
向耀斌差点一口气憋回去,瞬间憋得通红。“我哪里还有钱,那个簸箩货要明年才还我呢。”
“你啊,咋个借给他吗!”
赵红艳见他们又提到了涂兴业,瞪了宋百兴一眼,轻咳了一声。“咳咳,我觉得手里有多少钱,先修起走,也没有来头。量力而行,老贷款也不是个事。”
“红艳,你倒是不急,反正将来都是婆家的事情。我们这些老光棍就麻烦了。啥都得自己操心。老的,小的,都靠不住。”
赵红艳瞬间羞红了脸。“你个没正经的,说这些话干啥。老娘嫁不嫁管你屁事。”
宋百兴嘿嘿地傻笑着,看着铺子里的灯光,目光里有了几许惆怅。
宋向光见赵红艳有意无意地用眼睛瞅着向耀斌,暗自摇了摇头。向耀斌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目光,看着一脸傻笑的宋百兴,心里暗叹,你喜欢人家,早点跟人说啊!
天南地北地聊着,向耀斌一直心不在焉。
等到夜色散透了暑气,宋百兴和宋向光方才失去了兴致,都要回乡政府大院就寝。向耀斌也跟着站起了身来。
“斌哥,你等一下,我有些话跟你说。”将椅子搬回了供销社,赵红艳咬着嘴唇,把向耀斌叫了回来。
宋百兴和宋向光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朝他俩摆了摆手,“你们接着聊。”
夜色下的赵红艳,站在铺子前面,怯生生地像只离群的小燕。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向耀斌身上,见向耀斌僵直着身体杵在那里,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很快布满了几许泪光。
四周一片寂静,连蝉鸣都低沉了下去,偌大的天地里,只有一棵孤独的大树和两个相距咫尺的身影。
良久,从微凉的夜风中,传来她低沉的声音,“斌哥,我要走了!”
“要调走了吗?你早该离开这个乡坝头了,这里不适合你。”手中的烟圈,飘过他的眼眸,目光中多了几分淡然和平静。
“不是,去深圳!”
“啥?!”他骤然转过身来,一脸的诧异。
“去深圳,那里是特区,我想去闯闯。”看着他的担心,她一下子笑了,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坚定。
“你想好了?”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啥时候走?”他躲过她深情望过来的眼眸,下意识的问道。
“下周就走,这周办手续。”
他张了张嘴,本想说需不要我送你。但话到嘴边,他很快又刹住了嘴。手中的烟头,燃到他的手指他浑然不觉,他鼓起勇气,尽量平静地与她平视着。
但他的心,砰砰地跳着,他的脸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良久,他笑了,“你是我的妹子,不管你走到哪,我都希望你能幸福。深圳,是片无尽的天空。你是一枝从山沟里开出来的春花,你应该去看看更加广阔的世界。”
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地远去,很快掩进了乡政府那扇高大的大门里。她眼角的泪水啪啪地掉了下来,喃喃道,只是妹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