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就有两人一前一后从第七层走了上来。
最先的人是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衣饰很华丽,面相比较寻常,但若是细微地去看,就会发现他的五官稍异于常人,尤其是深邃的双眸。
另外一人则是与君羡年纪相仿的青年,身材极为高大,身后背着一个足有半丈长的宽大木匣,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第八层的所有人,没有说话。
“……咦,原来独孤先生还有其他客人在?”
见他没有丝毫要回话的意思,领先的男人也没有太在意,自顾自地地在西面的位置上坐下,桌上没有多余的酒杯,便直接提起酒壶隔空灌了几口,豪迈中又有些雍容。至于那位高大的青年,始终站在他的身后。
“山东的酒,比起关中的,果然另有一番味道。”
君羡眨了眨眼睛,黑山之事后,他就对所谓“关中”之类的词尤为敏感,这位年纪不算大,却能在独孤先生面前泰然自若,隐隐还有些平起平坐的意思,大概又是某位大官、贵胄。
这么想着,他向那人微微躬了躬身:“晚辈武安李氏君羡,这位是内子方氏。”
那人笑了笑,应该是对这些礼节一类的不太看重,摆了摆手,说道:“原来是李氏的公子……我复姓宇文,名摩……呃,这位是我的族弟。”
怪不得,原来是宇文氏的人……
在前世的南北朝以及大隋时期,宇文氏都是世上最顶级的贵族门阀之一,现在看来,在大夏也是如此,前世没有听过宇文摩这个名字,不过两个世界的历史产生了细微的差别,按照年龄来算,他大概是宇文述儿子一辈的人,甚至……有可能就是那个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
想到这里,君羡友善地笑了笑,又看向独孤姓的老人,有些歉意地道:“既然先生今日有客人在此,君羡就不便在此打扰了,先行告辞。”
眼前的几个人,包括那个看起来没什么城府的高影,现在或者迟早都是掌权一方的天潢贵胄,君羡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又不可能真的随便说几句“民贵君轻”之类的鬼话,就能和他们畅论国事如何。
总之,现在还不是跟这些天潢贵胄直接触的时候。
对此宇文摩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本就是为了独孤姓的老人而来,身边多一个少两个外人,无关紧要。
只是独孤先生微微摇了摇头,向一旁还在翻书的高影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才轻声道:“李公子不必在意,今晚这一桌酒宴,本来只是我这个闲人的自娱自乐,人多些,也热闹些,呵呵,好事。”
高影乖乖过来落座,宇文摩也向他族弟点了点头,让后者坐在他身旁,才笑咪咪地道:“是啊,听说独孤先生辞官以后,一直在游历大夏,结交天下英才……李公子是名门之后,难得能入先生的法眼,不妨多坐一会。”
宇文摩的话说得有些莫名,君羡想了想,提前跟这些贵胄相遇虽然未必是什么好事,但也可以趁机打探一下大夏的局势,好为将来多做准备,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桌上一下子多了两个生人,方云柔不由得有些紧张,君羡的手从底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手……没事的,不用害怕……
在场的都是大人物,没有人在意两人间的小动作,宇文摩又给自己灌了口酒,看了看还是贵公子装扮的高影,笑道:“这位就是独孤先生的嫡亲孙女吧?不知道婚配了没有?”
高影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道破身份,而且对方还如此无礼,就算知道他的身份在宇文氏中可能极高,也忍不住向他瞪大了眼睛:“你……”
然而独孤先生却向她摇了摇头,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宇文摩的问题总是莫名其妙,不过他当然听出了对方的话外之音,说道:“不劳费心了,已经许给了寇家的第六子。”
宇文摩恍然地“哦”了一声,“原来许给了寇将军家……寇家的六郎我见过,倒是一表人才,武艺也不差……呃,叫什么来着?”
说着,看了看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族弟,后者想了想,回答道:“寇云生。”
“……对,就是寇云生,寇高两家门当户对,高姑娘和寇六郎也是郎才女貌,成婚之日,可别忘了请我喝上一杯。”
他笑眯眯地说着,高影虽然性格横了些,但好歹还是个姑娘,自己的婚事被人这么随意调侃,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独孤先生轻抿了一口酒,平静地道:“两家婚事早已定下,光明正大,不必害羞。”
他的话也意有所指,高影总算稍微好过了些,宇文摩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喝酒、吃菜。
两人的话都各有深意,君羡认真想了想,这个高家很可能就是渤海的高氏——一个不比宇文氏逊色多少的氏族,至于寇家,没有印象,不过既然能够独孤先生的嫡亲联姻,肯定也是高门大户。
两个具有强大名望和政治能量的贵族联姻,对于整个大夏而言都是一件大事,如果宇文氏的和高氏在某些方面立场相对的话,肯定会对此相当在意。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局外人,大夏跟大隋又有许许多多的差别,一番猜测,如同雾里看花,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结果。
“光明正大……寇家世代忠良,为大夏镇守北方门户,当然光明正大,先生是高氏家主,又蒙赐姓‘独孤’,这可是后族之姓,也很光明……哈……”
他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是落在知情人的耳朵里,却无比刺耳,高影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宇文摩还没说话,他身旁的宇文氏青年就抬头微微看了她一眼,后者身体瞬间一僵,仿佛被他冷漠的眸光透体而过,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君羡揽过身边的少女,眉头忍不住皱了皱,好强大的气势,这个青年武功隐隐间还在王勇之上……只是王勇可是未来名满大夏的瓦岗五虎将之一,他又是谁?
独孤先生伸手扶了扶高影,脸色微冷,说道:“影儿年幼,还不懂事,少将军何必跟她认真……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宇文摩说的,他也对自己的族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这么计较,才认真、诚恳地说道:“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独孤先生想也不想,直接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不赞成你的想法,不管是对待那些人的态度、南北运河,或是对辽东用兵,甚至……还包括你现在所坐的这个位置。”
这几乎是大不敬的诛心之言,宇文氏的青年霍地站了起来,冷漠地看着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先生,慎言。”
然而宇文摩还是不以为意,转而看向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君羡,问道:“请问李公子,从这望楼之上,看到了什么?”
这算什么……拿我开涮么?
君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居高临下,远处有数条明亮的光线交错在一起,不时还有许多颜色不一的光点来回交错,隐隐约约间,还有无数钟鼓奏乐之音,飘飘渺渺,在夜空中飘荡。
还不等他回答,宇文摩便又笑了起来:“……这些望楼望的,是大夏,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少时读《三国志》,几位兄长都喜欢什么义薄云天的关云长、武勇过人的赵子龙等等,只有我,我喜欢东吴的太史慈……”
“……论名声、谋略和武勇他多有不及,只是有一句话,我很欣赏……”
“‘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开疆拓土,鞭笞外虏,武将求的不过封狼居胥,觐见天子……而天子则可以比肩秦皇汉武,开创万世基业,世受景仰……”
听着他的话,君羡心中忽然生出种极为怪异的感觉来,独孤先生脸寒如霜,直接起身道:“然而你这个所谓的大夏盛世,所谓的比肩秦皇汉武,是以天下百万将士、千万黎民的鲜血而铸就的……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宇文摩摇头失笑,狠狠地灌了口酒,沉吟了一阵,答非所问:“子曰:‘君子登高必赋’,独孤先生不妨先听我赋诗一首……”
“白马金贝装,横行辽水傍。
问是谁家子,宿卫羽林郎。
文犀六属铠,宝剑七星光。
……
英名欺卫霍,智策蔑平良。
岛夷时失礼,卉服犯边疆。
征兵集蓟北,轻骑出渔阳。
……
转斗平华地,追奔扫大方。
本持身许国,况复武功彰。
曾令千载后,流誉满旗常。”
一诗吟唱过后,独孤先生怔怔听着,失神了很久——宇文摩的诗于望楼的风景而言,根本不相和,也不是为了向自己解释或者其他什么,只是在表达他要继续做那些事情的坚定决心……自己终究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君羡平静地饮尽了杯中的酒,牵着方云柔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些,以至于后者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终于知道眼前这位宇文摩和独孤先生到底是谁了。
——大夏天子杨义,渤海高氏独孤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