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铜墙铁壁:河北民间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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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俊娥

被采访人:王俊娥(女,1923年8月生,平山县温塘镇人,时年17岁,系村妇救会会员,在晋察冀根据地某医务所搞支前工作,后从军,建国后在内蒙古军区工作,离休后现居太原)

17岁的王俊娥是村里的妇救会员,上个月,百团大战打起来的时候,前线伤员增多,她和几个女孩子被征用到八路军战地医院第二医务所当临时护士了。

俊娥是平山县温塘镇人,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财主,她从小就被送到县城读书了。中学没毕业,日本人就打来了,她只得回了家。去年,日本人来村里扫荡,有人劝父亲当维持会长,帮日本人筹措粮秣和女人,父亲不肯,夜里就被暗杀了。俊娥是一个在县城长大的有文化的姑娘,长得漂亮,会唱歌,又会跳舞,她原本的志愿是考上北平的大学,当一位阮玲玉那样的电影明星。但现在,她的梦想全让日本人的铁蹄踏碎了。太行山的石头是生硬生硬的,现实更是生硬生硬的,她必须在硬如石头的现实里重新走自己的路。但她毕竟是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呵,她哪里见过血淋淋的战场呢?在家里的时候,她就晕血,有时母亲在院里宰鸡,她还吓得直哆嗦呢。

但现在不行了,她必须面对腥血,面对各种各样的姹紫嫣红的伤口。她知道,光唱歌是不长久的,女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嫁人的,她要当一名会做手术的医生,只有医生才是永远的。

而当医生就要从护士开始。

前线的战事正紧,每天都下来几百个伤员。轻的,包扎一下,就回去了,重的就留下治疗,做手术。前线的担架队火急火燎地把伤员往门口一放,就急匆匆地走了。医生们顾不上,只有让俊娥和女孩子们去抬。伤员们有断了胳膊的,有缺腿的,还有的被日本人炸破了肚皮,花花绿绿的肠子全流了出来,更吓人的是一个伤员的眼珠被刺刀捅出来了,就挂在脸上……俊娥不敢看,扭着脸,沾了浑身血,使劲地往病床上抬。

天黑后,她把血衣脱下来,关上门,多放些皂角粉,使劲洗。刚开始,一盆水粘稠稠的,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子,她怕得心颤。洗两遍后,水就稀了,清了,她的心情也就好了起来。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没有父亲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要能吃苦了。想到这里,她的浑身就又胀满了力量。

这几天,她已经会独自打针、测量血压了。

医务所的条件很简陋,绷带、纱布是根据地妇女纺织的。没有脱脂棉,消毒员就教她们将棉花用水泡在盒里,用拳头捶湿,再放到锅里用碱水煮,用清水洗净、晒干后,做成雪白的小棉球,包好消毒,供换药时用。用过的纱布、棉球、绷带也不能扔掉,用碱水煮沸1至2小时,清洗后,将布块和纱条分类包装好,再放到蒸笼里消毒。

所里只配备了一具听诊器、一支体温表、三个注射器和几把换药用的镊子和剪刀。内外科用药十分紧张,伤病员中的胃肠病、传染病很多,基本靠民间偏方。例如用针灸、杏核壳和大蒜治疗虐疾,用姜汤、盐水加盖棉被发汗治伤风感冒,用马兰草消肿,用干牛粪、草鞋灰治疗湿疹,用蒜泥治疗肠炎。外科换药时,只是对重伤员少量地用些碘酒、红汞,大部分伤员用自制的食盐水、蒸馏水。

俊娥在心里默默地熟悉着这一切。

编制是一个所长、四个医生、一个医助、一个看护长、一个司药、20个看护、一个担架班长、9个担架员,床位为250至300张,可实际收容伤员已达450人以上。一个医生要负责100多个伤员,医疗和护理任务相当繁重啊。

需要洗的东西太多了,俊娥和大家一起去河边挑水。路太远了,山太高了,大桶挑不动的,她就借老乡的水葫芦。所长见了,凝着眉,责怪说:“为什么不找两个鸡蛋壳挑水呢?”

她听了,心里很难过,连连骂自己,赶紧换成大水桶。

肩膀磨破了,火辣辣地痛,她踉踉跄跄地在山脊上走着。几天后,脚掌和肩膀也都像石头般粗砺了。

少油少盐,只有小米加野菜,营养谈不上,但伤员的伤口好得奇快。粗粗糙糙的人们,生命力恁强哩。

冰糖是最好的奢侈品了,卫生所里放着一盆冰糖,是专为伤员准备的。伤员来了,每人先喝一碗糖水。重伤员呢,喝完糖水,还可以吃一块。含在嘴里,闭上眼,慢慢地融化着,好像生命都是甜的呢。

俊娥独自护理的第一个伤员是一个连长,被重机枪子弹打穿了大腿,弹洞像牡丹花瓣一样翻开着,里面全化脓溃烂了。医生让她把纱布放进盐水里,在弹孔里来回擦,把污血死肉清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医生瞪了她一眼,喝道,使劲!她不敢看,一块块黑泥一样的东西掉下来,伤口里面终于露出了红嫩嫩的肉。连长疼得哭爹喊娘,俊娥也颤成了一箩米糠……

有一天,来了一位抗大干部团三营指导员王晋,被日军打伤后,就用石头砸,把胳膊也砸烂了,在野外扔了两天,被老乡送来后,仍是昏死,浑身蚂蚁、蛆虫乱爬。俊娥用花椒水洗,用苦艾叶熏,用小摄子一个个往外夹,最后竟取出86条白白胖胖的蝇蛆。

几天后,王晋终于醒来了,看着她,微微地笑了。

又是几天,王晋的左臂由紫色变成了黑色。医生检查后,咬咬牙说:“锯掉!”王晋一听就哭了,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啊,他还没有娶媳妇啊。

俊娥也伤心地哭了。

没有麻药,没有手术刀,连手术台也是临时搭成的,用老乡的门板,放到大石头上。一把普通的锯子还是木工锯木头用的。医生为了减轻痛苦,便于手术,要把他绑到手术台上。俊娥拿来一根两米多长的粗麻绳,狠狠地绑紧,轻轻地劝慰:“别动,一会儿就好了。”说着,让他张开嘴,撒进去半勺白粉,止痛用的。

手术开始了,“咯吱咯吱”直响,他硬挺着,大叫着,昏死了过去。

医生们也都扭曲着脸,不敢看。虽然,胳膊用麻绳捆死了,但仍是流血。顺着门板,流到地上,把石头也染红了。可是锯子偏不听使唤,光拉锯就换了三个医生,医生们浑身汗,鞋子里灌满了,索性甩掉,光着脚,在石头上踩出一朵朵湿漉漉的梅花。

俊娥走上前,勇敢地接过锯子。

医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锯子在俊娥手里急促地稳妥地划动着,她感到了锯齿与骨头之间细微的震动。一会儿后,骨头断开了。

俊娥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和胆量。

这之后,俊娥再也不害怕了,什么样的伤口也敢正视了。

战争越来越惨烈,断肢伤员越来越多,师卫生部又调来2个医生,还有一名俘虏转化的日本军医,专门做截肢手术。这以后,别的医疗所的此类手术也都集中到这里了。锯胳膊的、锯腿的每天都有,最多的一天做了13个,断腿、断臂就扔在后山沟里,每天晚上都招来一群肥肥的狼。

半年后,俊娥成了护士长。

一天,一个小护士红着脸哭着喊她。她赶紧跑过去,原来一个刚做了截腿手术的重伤员憋尿了,仰面朝天,不能翻身,憋得小腹肿胀,生殖器挺直,就是不排尿。

俊娥拿起一个带长嘴的夜壶跑了过去,抓住伤员的生殖器,歪向一侧,伸进夜壶嘴里。这有什么害臊的呢?俊娥已经习惯了。

可是,伤员还是排不出尿来,浑身颤抖。不行,这样下去,刚做的手术就会崩裂。这时,只见她俯下身去,用嘴含住,使劲地往外吸、吸……

一股又红又黄的尿液喷射而出,充塞了她的喉咙……

俊娥剧烈地呕吐着,心底倏地涌上了一阵莫名的委屈,泪珠簌簌地流了满脸,同时,却又甜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