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张禄元(男,1921年10月生,井陉县测鱼镇南寺掌村人,1940年入伍,在晋察冀根据地“平东独立营”庞大队服役,1945年负伤回家,后从事教育工作,是该村现代教育事业的创始人。)
南寺掌是太行山上一个小村的名字。
出了井陉县城往南走,走上100多里的山路,在层层叠叠的大山皱褶里,有一处山窝窝,玉壁垴、石壁垴、老婆坡、桃红垴、双门寨、大寨山、小圪山……一群山峰莲花瓣似地拱围着,极像一只蜷曲的硕大无朋的佛掌,佛掌心就是这个小小的村落了。在小村周围的山坡上,散落着三个佛寺,分别是南寺、北寺和万古寺,每个佛寺里都有成群的和尚,木鱼声声,禅悟日月。南寺掌,这是一个怎样妙不可言的名字啊,把群山环抱喻作佛掌呵护,佛的掌心自然是天地间最安全、最温暖、最宁静的地方了。
山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树和灌木,蓊蓊郁郁的,覆盖着整个夏天和秋天。秋黄的时候,一夜白霜袭来,满山的柿树上和酸枣枝上便挂满了一盏盏晕红的小灯笼,把整个佛掌映照得红彤彤的。山民们就在这一盏盏小灯笼的光亮下,开始了金黄色的秋收,金黄色的玉茭,金黄色的小米、金黄色的柿子,金黄色的核桃,金黄色的土豆……这些粗粗糙糙的东西,在山民们心中不啻是一块块足赤的黄金呢,于是,他们的心中便填满黄金色的满足了。
村里人也如这原始的玉茭、土豆、柿子一样,都是无党无派、无欲无求的。已是民国年间了,新式教育开始了,山西的阎锡山在附近的县城里办了一所学校,征召有血气有文化的抗日青年入学,毕业后可以直接当军官。村里有一位上过三年私塾的青年张禄元,帅帅气气,精精壮壮,很是贵人像。私塾里的董先生怂恿他前去报名,将来必有前途。但他死活不去,宁肯在山沟沟里守着父母种田。
大山深处一颗豌豆大小的村落,豌豆大小的村落里一簇蚂蚁般的人群,他们就这样在静默的佛掌中与季节同枯黄,随天命而生死。
是日本人打破了这一涡千年的静谧。
1940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晚上,在小村南边的山沟里打了一仗,日本人在此地围杀了一个连的抗日武装,而后把抓到的人又全部活埋了。山沟沟里全是人尸和骡马的尸体。砍掉的人头,发酵得像萝筐。被炸破肚皮的骡马,泪光盈盈地躺在地上。狼来了,狗来了,吃得油光光的,眼都是红的。山鹰也来了,嘎嘎地叫着,翅膀展开来,炕席一般大。
尸臭味恶甜恶腥,在佛掌里膨胀着、熏蒸着,梯田里的村人用酒喷在毛巾上,捂住鼻子,才能干活。
小村人震惊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如此残酷的杀戳。
村里有一户张姓人家,家里有10多亩地,3头牛,20多只羊,生活也算安适,只是刚届中年的男主人突然暴病去世,剩下一位50来岁的女人。这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执意要随丈夫同去,只是小儿子还没有成家,她的人生任务还没有完成,才勉强苟活,终日以泪洗面,不久之后就双目失明了。
女人为张家生下弟兄四个,前三个儿子都已娶妻,不几年,就像土豆一样,繁繁茂茂地衍育下了三簇儿女。女人爱幼子,这个小儿子自小就惹人喜欢,就是她的心头肉,长大后又独独送他上了私塾,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后生呢。正月里,小儿子终于定下了婚事,姑娘是村里出了名的最能干最俊俏的姑娘。
这个正处在恋爱喜悦中的年轻人叫张禄元,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不肯上军校的后生。他怎么肯去呢?他怎能舍得下瞎眼的母亲呢?他怎能舍下快要结婚的姑娘呢?
可是,就在他结婚的这一天,鬼子来了,把他的喜事全搅黄了。
本来那一天,新媳妇应该是最漂亮的,穿红挂绿,修眉剪发,搽脂涂粉抹桂花油,香喷喷的。可那一天,她却不得不披散头发,脸上涂满锅黑,身上穿着最破最脏的衣服,颤颤抖抖地躲在了山洞里。那一天,日本人不仅冲散了喜庆的宴席,还用碾框砸死了一个村民,并且驱散了村外三个佛寺里的和尚,把寺院也放火烧塌了。
日本人进村后没有抓到人,就折磨牲畜,不是砍掉驴的前腿,就是割下牛的后蹄,再就是扎瞎猪的双眼,痛得全村的驴、骡、牛、羊、猪、鸡们昼夜嚎哭,破口大骂……
从此之后,整个小村都恨死日本人了。
离村50里的赞皇县黄北坪村驻着八路军,司令员叫秦基伟。私塾里的董先生对村里的后生们说,反正日子也不太平了,不如去参加八路。
可怎么去呢?
别看大家说起来慷慨激昂,但真要去参军,却又胆怯了,却又怕死了。小村人毕竟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啊。
年轻人们聚在村公所的石头房子里,一夜一夜地抽烟,烟是茄子叶、花椒叶,满屋愁雾,却也拿不定主意,谁也不敢带头。
那天傍晚,大家仍在呆坐,一个打扮得鲜鲜亮亮的新媳妇推门走过来,对人群中的张禄元说:“你要是男子汉,就第一个参军!”
众人大惊,眼光齐唰唰地聚向这个年轻的妇人。
张禄元嗫嗫嚅嚅地说:“我走了,娘咋办?”
“有我呢!”媳妇坚定地说。
在媳妇的鼓励下,张禄元终于挺起了胸膛。接着,张秋喜,郝贵来等人也陆续报名了。
从此,南寺掌的儿子张禄元第一个走出了佛掌,走出了母亲和妻子的视野,成为了晋察冀军区一分区“平东独立营”庞大队的一名战士。那时,南寺掌村属山西省平定县,平定县又分为平东和平西两个县。
山外的枪声不断,正义和邪恶在山坡上摔跤……
说也怪,自从儿子参军之后,双目失明的女人的心也随着儿子走了,她再也不唉声叹气了,再也不寻死觅活了,她成了村里的抗日积极分子。虽然眼看不见,但她心里明亮得很,手巧得很,她没日没夜地做军鞋,为儿子做,为儿子的战友做,为儿子的部队做,好像那一双双鞋就是一付付甲胄呢……
禄元媳妇也参加了村里的妇救会,后来竟当上了妇救会主任。妇救会的任务除了动员姑娘、媳妇放脚、识字外,就是做军衣、军鞋。她赶着几头毛驴,从区里领回布匹和鞋样、衣服样的纸片,让几个精于裁艺的女人一一剪开,然后再分到家家户户。
领回来的布都是白土布,需要染色。禄元媳妇本是一个穷姑娘,从小缝补浆洗,什么没干过?染料从哪儿来呢?佛掌里的山坡上什么都有。灰色的用料是芝麻杆灰和柴草灰,土黄色呢?就用红胶泥,橙黄色的染料则是槐豆。
染布的过程就是用大锅蒸煮,煮到一定程度再加适量的明钒,进行固色。
婆婆埋着头,“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火光映着她的脸,虽然看不见丝毫的光亮,但她的心里和身上却热乎乎的。禄元媳妇呢,简直就是一个千手佛,投放各种染料,要分批量、称比重、看火候……
火光熊熊中,水气腾腾中,一块块土白布变了颜色,变成了石头的颜色,变成了大地的颜色,变成了树皮的颜色,变成了八路军的颜色……
风声紧的晚上,媳妇和村干部们在家里开会,婆婆就呆在门外的胡同口,一边纳鞋底,一边听着来人。经过这几年的锻炼,她不仅摸黑纳鞋底双手如飞,而且听力异常灵敏,熟悉的人从身边走过,她马上就能听出来。小村的人少,经常来往的男人们,她几乎都清楚,陌生人就更逃不过她的耳朵了。
“娘,外边天冷,你快回来吧。”媳妇心疼地呼唤。
“孩子,你们说的都是大事,反正我也用不着灯,在外面给你们听听动静。”
……
1942年春天,禄元媳妇秘密入党了。
那个时候,党是不公开的,即使是党员,也是单线联系。可以公开的是抗日身份,因为日本人是全民族的敌人,而共产党就不一样了,共产党不仅抗日,而且反蒋,而反蒋就是反政府,不少人的正统思想还顽固着呢。所以,共产党的身份是绝密,有时,兄弟两人同是党员,却相互不知道。
山里人都没有见过共产党,却都知道是共产党在幕后导演着这一出出抗日的大戏。共产党在山民的心中是一股无比神秘、无比神圣的力量呢,或许就像是村边佛寺里供奉的一个个神灵的原身吧。
战争越来越激烈了,南寺掌越来越成为八路军稳固的后方。1943年之后,抗日县政府搬到了离小村3里地的南沟,最让禄元媳妇震奋的是,八路军129师太行一分区司令员秦基伟也秘密地把指挥所移到了南寺掌村东北侧小庙清山上的一处草房里。
天黑的时候,秦基伟偶尔穿着粗布衣服到村里转悠,有好奇的村民就走上前去,亲热地喊他“司令哥”。这时候,站在远处的禄元媳妇就连忙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晚上的时候,她就挨门挨户地向这些男人们嘱咐注意保密,连老婆孩子也不能说,更不能向村外人提起。
虽然小村里没有汉奸,但不时有汉奸来村里活动,告密、暗杀、投毒事件时有发生,抗日领导人的安全是头等大事啊。
部队住的多了,需要的粮食也多。
开始时,军粮藏在南场的窑洞里,易受潮,生虫子。后来,禄元媳妇又当上了村里的粮秣主任,她在村内找了四间土坯房,把军粮用席子围成圆圈,小圈压大圈,最上边的粮食,用手抹平,加盖上印版。什么是印版?就是请刻章师傅在一尺见方的木板上用正楷刻上“玉米”、“小米”、“谷子”等字样,盖在粮食表面,以防人偷。
后来,随着战局稳定,粮食储量越来越大,连外村的军粮也在这里集中存放了,她干脆就把土房门用土坯堵死,只留一个耳窗,往里倾倒。时间长了,土坯房受力不住,前面的墙壁被撑胀了,鼓着肚子,像一个孕妇……
这些饱满的军粮静静地睡在席圈里,一有召唤,马上出发,它们和禄元媳妇、禄元娘等小村人一样,都是一个个抗日积极分子呢。
自从禄元参军后,禄元媳妇就与婆婆搬到一个炕上睡觉了。
冬天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帮婆婆洗脚。媳妇摸着婆婆的脚,婆婆摸着媳妇的头。她们都不说话,她们在互相鼓励呢。
儿子又来信了,禄元娘坐在门前的石头上,让媳妇念。禄元在信中说,他又立功了,他要争取早日入党……
禄元娘叹息着,在心里盘算着这战乱的日子何时到头啊。她问禄元媳妇:“共产党来了就好啦,共产党是什么样子的呢?个个都是孙悟空吧。”
婆婆哪里知道,她的儿媳妇就是共产党员呢。
媳妇怔了怔,轻轻地说:“娘,我也说不好,慢慢你就知道了。”
说着,她看了看院外那一架架手掌似的大山,那是天地的手掌,那是正义的手掌,那也是善良的手掌……
1945年5月,日本鬼子投降前夕,张禄元终于回乡了。他是因伤退伍的,他的大腿骨里深嵌着一块弹片,他是三等乙级伤残军人。经过5年战争烽火的淬砺,他的每一根筋骨都铮铮有声,每一滴鲜血都滚烫沸腾。
回乡前,部队领导问他,你们村里有没有学校?他说没有。领导说,那你就回村办学校吧。
于是,他在村里筹办了第一所真正意义的学校,他也成了小村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教师。在以后的几十年内,他把全部的心血献给了小村的教育事业,一个人将一个村庄带出了蒙昧和洪荒!
2005年8月上旬,我到他家里采访的时候,这个当年的八路军战士已经是84岁的老人了。不过,他仍然身体健壮,手脚麻利,思维清晰。更让我惊奇的是,60年前嵌入他大腿里的那块弹片至今也没有取出来,却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健康。他开玩笑说,共产党、八路军本来就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嘛。
他现在是小村里最长寿的人,最受尊敬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