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王造林(男,68岁,原籍四川省自贡地区,国家经贸委退休干部,现居北京。本文主人公系其父亲,原在晋察冀边区工作,已去世。)
小麦怀孕了,腹部亮亮的,鼓鼓的,静静地站在月光里。月光银粉一样弥漫在天空里和大田里,吸吸鼻子,有一种清香的滋味。那是和平的气息,那是丰收的气息,那是生命的气息,那是希望的气息。但战争的脚步仍是沿着麦垄间窄窄的小道,正在紧锣密鼓地走向夏季的火热。
北岳军区补充团供给科科长王胜带着两个伤员在麦垄里爬了两天两夜,晚上的时候,才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阜平县西部的一个小山村,东寻西问地找到了村长的门口。
大前天,他们正在山里运送军粮,被一伙日本兵包围了,一场恶战后,他们被打散了。
村长黑着脸,低着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也许正赶上他心境最坏的时候吧。王科长请他帮助派饭,他总是固执地摇着头。
“夜黑了,村子小,部队多,派不过来啊。”
连年的战争和灾难,去年颗粒无收,村里人饿死不少了,有不少人逃到五台山西边去了。王科长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住正在叫唤的肚子,凑上去,低声下气地说:“村长,行行好,帮帮忙吧,我不饿,只是躺一下,他们俩受了伤,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村长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仍是不言语,终于领着两个伤员走了。
虽是五月天气,夜风仍是有些凉,吹着浑身的伤口,像一条鱼被掀起了鳞。村长安顿好两位伤员后,领着王科长,走进了他家的屋里。他的妻子,一个三十多岁的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在麻油灯下纺线,纺车就架在炕上。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刚打柴回来,锅里的野菜稠稠的,冒着香气。王胜的肚子猛烈地吼叫起来。
对于这个八路军的突然到来,女人是不大欢迎的,从她那紧绷的脸上,乜斜的眼中可以看得出来。
王胜的头有点发烧,他已经几天没睡觉了,相比较饥饿来说,他更需要好好地睡一觉。困乏已使他顾不得一切细致的礼节,径直在纺车旁边空着的半个炕上就躺了下去。
两个孩子好奇地凑上来,伸出小手摸摸他的手枪。当娘的狠狠地拉了一把,吓得孩子样张大了嘴,身子直哆嗦,赶紧退得远远的,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小刺猬。
王胜使劲笑了笑:“没事的,枪里没子弹。”
好奇是孩子们的天性,即使在贫困中。不一会儿,两只畏缩的小刺猬又试探着凑了上来。
“你从哪儿来?”大的男孩小心地问。
“龙泉关西边打仗回来。”
“那你到哪儿去,你们部队驻在哪儿?”他像查路条一样盘问。看得出,他一定是村里的儿童团员。
“驻在阜平呢,我要回部队。”
小的那个很惊奇似的,上来拉住了王胜的手。小手软软的,让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小弟弟。他是四川自贡人,父母生过五个孩子,中间三个生下不久就都病死了,最小的也是一个男孩,八年前自己离家时也是这么大的,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王胜觉得这就是他的小弟弟了,他猛地喜欢上了这两个孩子。
“阜平不是闹灾荒吗?你们吃啥?”两个孩子还在穷追不舍地问。
母亲不耐烦地横了孩子们一眼,嘟噜起来:“这死孩,闹灾荒,老百姓饿死,军队还能饿死?”
孩子们望了望他们的母亲,又看了看王胜,挤了两下眼睛。
王胜拉着他们的小手,其实是对他们母亲说的:
“唉,军队也苦呢,老百姓吃啥,军队也吃啥,老百姓吃树叶野菜,军队也一样的,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嘛。”
女人停了停纺车,想了想,没说话,只是又添了一卷棉花。
“灾荒年,老乡没劳力,军队还要帮助老百姓搞生产……”一股力量催着他说下去:“我们还帮难民迁移到西边来,招呼他们吃和住……”
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孩打断了王胜的话,对女人说:“娘,前几天东边来的灾民,不是说没有八路军帮着,早就饿死了吗?”
“前天赵爷家来的亲戚,就是带小孩子的那个老头,”小孩子也抢着说,表示他比哥哥知道的事并不少,“他从山东逃荒来,到细腰涧边走不动了,躺下来快死啦,多亏八路军给了几斤黑豆,他才找到这里。”
女人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
“八路军也不容易啊。”
大家都没有说话。
“老百姓苦,军队也苦哩,吃不饱,还要打仗,断胳膊断腿的……”她又停了一下,擦了擦眼,“嗯,打走鬼子就能过安生日子了。”她抬起脸,看着窑洞外面漆黑的天,她在祈盼光明哩。
王胜躺在床沿,一翻身就会滚落下来。女人连忙把纺车往里边挪了挪,叫孩子把他推进去一点。
“靠里边一点,会跌下来的。”
孩子们用四只手用力来推,王胜躺着不动,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任他们推。
……
村长回来了。
女人跳下炕来,盛了满满一碗野菜,还有几个山药蛋,叫大孩子端给王胜,一边对丈夫说:
“这兄弟,是好人哩,病了,喝口汤吧。”
“我不饿。”王胜说。
“看你焉焉的,哪能不饿?喝口汤吧,没啥吃的。”
他们一齐来劝,大孩子还拉住王胜的手,要扶他起来。
“好,我自己来。”王胜勉强支起身子来,慢慢地把一碗野菜吃完了。
还没等吃完,女人就把碗夺过去,又盛了第二碗。
王胜正要躺下去,两个孩子顶住了他的背:“再喝一点吧。”
为了答谢他们的盛情,王胜只得又吃了一碗。这时,他已感觉到肚里胀胀的,身上热乎乎的,腰上也有了一些力量。
吃完饭,村长说出去到邻居家看看那两个伤员,就走了。
屋后面是一块黑黢黢的麦田,风吹来,可以闻到一缕缕细微的麦香,似乎还可以听到一阵阵低沉的拔节声。哦,麦子正在日夜地成熟起来,民心也正在日夜地成熟起来,赶明天,那一颗颗麦粒就是一颗颗饱满的信心,就是一颗颗劲猛的子弹呢。
女人继续纺花。昏暗的油灯下,浑厚的“嗡嗡”声中,一根细细的银线顽韧地从女人手中绵绵不断地抽出来了,不一会儿,纺锭上的线槌就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
瞌睡虫终于爬满了王胜的眼皮。
第二天清早,王胜一睁眼,发觉自己一个人横躺在炕上,纺车就在他身边。村长和他的女人还有两个孩子睡在门口的一捆谷草上。地方很狭小,村长的一条腿搭在灶台上,另一只脚则伸出了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