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铜墙铁壁:河北民间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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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豆选

被采访人:郭喜(83岁,涉县青塔乡庄子岭村人,时年20,后参军南下,曾任福建省漳州地区政法委副书记兼公安处处长。文革后调中国科学院驻河南某基地任职,离休后现居河南省新乡市)

1942年之前,晋冀鲁豫边区农村干部的成分结构为:地主占11%,富农占23%,中农占45%,贫农占21%。

不少村庄仍是旧势力掌权,表面上拥护八路军,日本人扫荡的时候,则组织维持会,强迫村民欢迎鬼子进村,送米送面送女人。

五月之后,边区政府决心彻底改组村级政权,全面实行民主选举……

阴历十月初八,是青塔村民选举村长的日子。

几天前,村丁吴小毛就骑着毛驴,沿着山路挨家挨户地通知了。

青塔村下属21个自然村,东村、西村、老垛圪垴、麻地角、岩克朗、柳树溪、小窖、大荒沟等,散落在方圆十五里的山窝窝里,最大的村七、八十户,小的村只有一户,就是挂在大山崖壁上的庄子岭村。

这一天,天刚亮,山道上就有了人影,豆儿一样。虽然通知说十八岁以上的村民才能投票,但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谁不想看看热闹呢?自古以来,村长都是富人当,现在却指定要选穷人,真是日头从西山脚露脸了。还有更加新鲜的,这次选举,女人和男人一样,也算一票。唉,咱这山沟里,女人除了在厕所里被人在意外,到哪儿都不算人啊。连小脚老太太和小孩子家们都来了。

村公所设在西村,只有几间石头房子,石房黑皴皴的,顶上爬满了青苔。

院里挤满了人。原来的村长吴功勋也来了,却是没有了原来的神气,垂着头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不说话,只是闷闷地抽旱烟。两个月前,他就不理事了,而是由县上派来的特派员马振兴、王建国负责村务了。

院里地方小,几百人全塞满了,像一碗拥拥挤挤的豆子。

“喂……”马振兴看见人不少了,把嘴里的卷烟狠劲地在石头上摁灭,冲大家喊道:“今天选村长,18岁以上都有选举权,18岁以下的退出会场!”

听得出,他是一个南蛮子,脸上有一道疤,明灿灿的。腰里插着一把枪,挺吓人的。前一段,就是这把枪,在东河滩毙了王胖子。五月扫荡时,王胖子给日本人带路。后来,又是因为这把枪,逼着原来的村长吴功勋下了台。村民们早就传说了,他是从陕北来的老红军,还是一个连长。

王建国开始一个个点名了。这个小年青人,说话文文气气的,是大城市里来的学生吧。

“郭思贤。”

“唉。”

“李恩树。”

“来了。”

“刘德云。”

“到山西讨饭了,两年没回来,没准死外边了。”有人解释说。

“王合顺。”

“有一个。”

“王合顺家的。”

“脚小,我替她来了。”王合顺又回答说。

……

有病的可以请人替,女人家也可以让男人替的。

点完名后,王建国冲大家宣布:“有选举权的489人,让人代理的16人,神经病的、讨饭外出的160人不算数,实到人数313人,有效票数329票。”

接着,主持人马振兴高喊道:“为了选举公平,让吴功勋、吴小毛、武立功三人当检票员,中不中?”。

吴功勋是原村长,吴小毛是村丁,只有武立功大家不认识。

三个检票人站起来,冲大家点头。大家认识了,这武立功是个光棍汉,东村人,平时大家都叫他臭蛋的。其实,臭蛋是本村的第一个秘密党员,只是大家都不知道。

“中——”众人喊道。

这时,选票出场了。所谓票,就是一碗红豇豆儿。

山民们惊奇了,瞪着眼看着这些豆儿们,想象不出这豆儿们与村长的关系。

下面宣布侯选人。

共三个:武上银(东村人)、武安吉(东村人)、刘树才(小岩村人)。

大家更惊奇了。怎么会是他们?一个个土土的,黑黑的,全是穷光蛋,没有一点官样子,平时,连一声响屁也没听他们放过的。大家甚至有些失望了。

选举开始了,三个人面壁而站,身后放着一个大板凳,板凳上放着三个粗瓷碗。

马振民指挥着大家排队,由王建国向每人发一个或两个豆儿,然后从三个候选人后面走过,选谁就把豆儿放在谁身后的碗里。

武立功、吴功勋、吴小毛站在一旁,瞪大着眼,一人盯着一个碗。

众人慢慢地走着。有的人把豆儿直接放在某一个碗里,有的人的手则在每一个碗里都伸一下,装做放豆儿的样子,纯朴的山民们也狡黠得很呢……

小豆豆儿们欢快地跳动着,碰撞着,“叮叮当当”地响着。

当最后一个人走过的时候,豆豆儿们也停下来了。

武立功、武功勋、吴小毛当着大家的面儿,开始数豆儿。

一会儿后,马振兴宣布:一共发豆儿329粒,收到326粒,武安吉得豆儿131粒,武上银得豆106粒,刘树才得豆89粒,武安吉当选!

满院子的目光都盯准了武安吉。

29岁的武安吉是村里粮房的称量工,也是个光棍汉,平时不爱说话,总爱抽烟,因没有钱,总抽山上的椒树叶。难道这个闷葫芦也能当村长?

这时,马振兴带头拍起了巴掌,欢迎新村长讲话。

武安吉的脸憋得红红的,像个红豇豆儿,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也像在炒豆子……

但,仅仅是一会儿之间,武安吉的身份就在山民们心中变化了,大家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威严,各自的心里已经装满了敬畏。

太阳偏西了,大家匆匆地往回赶去。

路上,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揣着一碗豆子,跳动着,响动着……

金豆豆儿,

银豆豆儿,

豆豆儿丢在碗里头,

一颗豆儿一颗心,

好人里面选好人,

领着咱们打日本……

红红的豆豆儿响响的,响在太行山的每一个山坳里,响成了纯朴的民主,响成了奔放的足音,那足音叩击着群山,唤醒着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