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养尊处优的结果。”阿辽沙轻轻地说了一句。
“还是受穷好?”
“不错。”
“这是您那位已故的高明的老师向您灌输的思想。这是严重错误的。就让我养尊处优,别人去受苦受穷好了;我吃好的喝好的,就是不给他们中的任何人。啊,您什么也别说,”她连连地摇手,其实阿辽沙根本就没有开口,“我都能背出来了,这话以前您老是说。太没意思了,如果我是个穷人,我就去杀一两个人。不过,即使有钱我也去杀人——干什么要闲着?明白吗,我想要割黑麦,收割庄稼。我嫁给您,您就当个种田的。真真正正的庄稼汉,咱们俩可能会有一匹小马驹,好吗?您知道卡尔甘诺吗?”
“知道”。
“他老是满脑子幻想,东游西逛。他说何必这么认真过日子,还是自己做梦好。您喜欢想什么开心的事情都可以,而且生活这么没劲。其实他快要结婚了,他还向我求过爱呢。抽陀螺会吗?”
“Yes”
“他就像是个陀螺:您得先把它转动起来放到地上,然后鞭子使劲抽。我嫁给他以后,让他转一辈子。现在您和我坐在一起不感到羞愧吗?”
“不感到。”
“因为我并不谈什么神圣的事情。我到了那里就被定了罪,然后我就冲着所有的天使神明放声大笑,我真想放火烧掉房子,阿辽沙,烧掉我们这个家。您怎么到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话呢?”
“为什么不相信?甚至一些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也很想放火烧掉点儿什么东西,他们如果真的那么干了,真是神经有问题了。”
“不对,不对,就是有这样的孩子,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您善恶颠倒,这只是一时性的危机,这可能是您过去的病留下的病根。”
“您还是那样的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愿行善,我要作恶,这跟任何疾病都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作坏事?”
“让什么也不留下在任何地方。啊,要是什么也不留下,那该有多么好哇!知道吗?阿辽沙,有时候我想无恶不作,干好多好多坏事,而这一切都是在很长时期内偷偷干的。如果大家万一知道了真实情况,把我围起来戳我的后脊梁,我将横眉冷对千夫指。这一定非常快乐,阿辽沙,这为什么会使我感到快乐呢?”
“很难讲,可能是一种摧残美好事物的欲望支使,或者像您所说的纵火的欲望。这也是有的。”
“要清楚我不光是说说而已,我还要干。”
“我相信。”
“啊,我是多么多么喜欢您,因为您说相信。您绝对不是在撒谎,绝对不是。也许,您想我故意对您说这些是想激怒您?”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虽然可能您有这么一点儿欲望。”
“有一点儿,在您面前我一点儿都不会撒谎。”她说这话时眼里有火苗腾起。
最令阿辽沙感到惊奇的是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此时她脸上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而以前她最严肃时也不是这样子的。
“您还给以前一样在读坏书?”
“是的,在读,妈妈也读,并且把它们藏在枕头下,我就跑去偷。”
“您这样虐待自己不感到差劲儿吗?”
“我就是要糟蹋自己。我们这地方有一个男孩,他曾躺在铁轨上让火车从他头上开过去。听好,令兄正为杀死了父亲而面临审判,大家都欣赏他杀了父亲。”
“欣赏他杀了父亲?”
“是的,人人都欣赏!人人都说这太恐怖了,但背地里都喜欢的要命,我就是第一个。”
“您说大家的话有些道理。”阿辽沙轻声说。
“啊,您的思想真是深刻,对一位修士来说尤其难得!您恐怕难以想象,我是多么尊敬您,因您从来都不撒谎。我要给您讲一个可怕的梦:我在梦中遇到过魔鬼,在夜里,在自己房间里点着蜡烛,忽然间到处都是魔鬼,他们要抓我,好可怕。我忽然在胸前画十字,他们纷纷后退,都害怕了,但不逃亡,而是躲起来寻机反扑。我就忽然破口大骂,他们又把我抓住,我画十字,他们又跑,我都快刺激的喘不过气来了。”
“我好像也做过同样的梦。”阿辽沙说。
“别开玩笑,两个人怎么可能做同样的梦?”
“但是,是真的”。
丽扎听了,有半分钟没讲话。
“阿辽沙,您要来看我,常来看我。”她突然恳求他。
“我任何时候都会来,一辈子都会来看您,”坚定的回答。
“我只对自己说话,还有您,您是我惟一可以倾诉的对象。阿辽沙,为什么我在您面前一点儿都不害羞?阿辽沙,犹太人在复活节把小孩偷来杀掉,真有这回事吗?”
“不知道。”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有处法庭审这案子,是一个犹太人抓住四岁男孩,断去两只手上所有指头,然后把他盯在十字架上。他还残忍地说,还有四个小时。”
丽扎枯黄的脸顿时变形,眼睛射出光芒。
“知道吗?我读了这个故事后,非常兴奋,我在想象我就是那个犹太人,我把这个小孩抓起来,我在他对面吃糖水菠萝,看着他惨叫。第二天我寄信给一个人,叫他见我,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坐了不到5分钟就走了。他看不起我,是吧?您说,阿辽沙,他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坐直了,双眼闪出火花。
“告诉我,这个人是不是您主动叫来的?差人送信给他,目的就是想问关于孩子的事?”
“不完全是,他来了之后,我才问他,他笑着回答了,然后走了。”
“这个人还是怪诚实的。”阿辽沙说。
“他是瞧不起我吧?”
“不是,可能他自己也信糖水菠萝的事。现在他也病的不轻,他并非瞧不起任何人,他只是不信任任何人。既然不信任,也就瞧不起。”
“照这么说,对我也一样了?”
“是的。”
“这样也好,当他走出去笑的时候,我觉的让人看不起也棒,被断去手指也棒。”丽扎咬着牙说。
“知道吗,阿辽沙,我真想在世上还有什么人让我对他说这样的坏话?可我说的是真的?我会杀了自己的,我不想活了,因为看什么我都觉得不顺眼,阿辽沙,为什么您一点儿也不爱我?”她绝望地叫。
“不,我爱你?”阿辽沙热烈地答。
“您会不会为我作任何事,包括为我哭泣,只是为我哭,会吗?”
“当然”。
“谢谢您,让其余的人来处治我,践踏我吧,听着,我谁也不爱,我恨所有的人,走吧,去看您大哥吧!”丽扎推开他。
“我不能留下您。”阿辽沙恐怖地答。
“快去吧,监狱要关门了,快去,这是您的帽子,代我吻米嘉,再见。
她强行把阿辽沙推出去。阿辽沙莫名其妙,忽然发现右手中有一封封了口的信,他看信封上写的是伊万·基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收。他迅速看向丽扎,她的脸色真让人害怕。
“交给他,马上,否则,我就自杀,我就为这把您叫来!”丽扎浑身颤栗着下令。
说完,她很快把门关上,阿辽沙刚下楼,她把门打开一条缝,把自己手指插进去,然后猛一关门夹住手指,大约十秒钟后,她看见发青的手指和指甲下渗出的血,她的嘴唇在哆嗦,她连声痛骂自己:
“混蛋,混蛋,混蛋!”
四、一个秘密和一首颂诗
时间已经很晚了,当阿辽沙走到监狱门口按铃时。他知道,他去见米嘉不会遇到什么阻碍,这在和任何地方一样。整个预审阶段结束后,对米嘉能否会见亲属以外其他人规定了若干手续,后来这些手续谈不上什么轻松,但对于探视米嘉几个人,好像很自然地形成了例外。甚至到这样程度:有时探监的和囚犯在探视室竟然没有看守在场。
不过,享受这种待遇的人很少,只有拉基津和格露莘卡、阿辽沙。警察局长对于格露莘卡本人可谓特别优待。因为老头儿一直过意不去,莫克罗耶曾对她大声喝斥。后来了解到事情真相,完全改变了对格露莘卡的成见被同情取而代之。至于警察局长,阿辽沙早就与他熟,并且很喜欢他。而最近探监来的很多的拉基津则是局长小姐的密友之一,天天在他家。监狱长忠于职守,是个好说话的老头儿,拉基津还在他家当过家教。阿辽沙和监狱长关系非同一般,他总是喜欢“谈玄”,监狱长不但尊敬阿辽沙,还有点儿害怕,主要是他的见解,虽然他也是一位哲学家(自学成才的)。这几年来,老头儿恰巧在研究《新约外佳》,不时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他的好朋友。过去他还去过很多次修道院,跟阿辽沙和别的修士一谈就要好几个小时。
总之,阿辽沙探监来迟了,只要找监狱长,随时都可以解决事情。何况门卫已经习惯了,只要上司点头,一般不会为难。
每当有人来探监,米嘉从囚室叫出后,总下楼到指定的地方。阿辽沙走进去,正好碰见拉基津。他和米嘉正在很大声的道别。米嘉边送他,边为什么事笑的正欢。拉基津讨厌碰到阿辽沙,特别是最近几乎跟他不讲话,点头行礼也勉强。现在看见了,更把眉皱着头歪向一边,仿佛在专注扣他的皮领厚大衣钮扣,接着又开始找他的一柄小伞。
“但愿别把东西丢在这儿。”他嗫嚅着。
“你还是别忘了人家的东西吧!”米嘉开了一句玩笑,并且很快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拉基津生气了:“你这话还是用来提醒你们卡拉马佐夫家的成员——一窝子农奴主吧,用不着对我说。”他扯开噪门喊。
“你怎么啦,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米嘉说,“好好坐着,一下子发起火来,他没向你打招呼,你们吵翻了,我伸长脖子等了你一个上午。”
“他来这么勤,莫非你跟他成了好朋友?”阿辽沙问道,同时脑袋扭向拉基津门那边。
“怎么可能?跟米哈伊尔成了朋友,他以为我是小人。连个玩笑都不能开,可以说是这类人的通病,他们不懂幽默,他们心里干巴巴的,瞅着大狱墙头那德性。不过这种人脑子灵,聪明!我完了,阿列克塞。”
他在长椅上坐下,让阿辽沙坐在自己旁边。
“明天就要开庭了,您不抱任何希望了吗,大哥?”阿辽沙紧张地问道。
“哦,你是讲开庭!随它去吧!到现在,你们都说这些小事,最主要的为什么不提。明天要开庭了。不是指官司输定了,我是指脑子里东西全完了。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指的是思想!伦理!”
“伦理——这是不是一门学问?”
“对,这是的,我承认。我不能解释。”
“拉基津懂得多,他知道,他也不想当修士了,说要去彼得堡。他说要去评论界发展,不过是带政治倾向的。那也不坏,或许能给社会带来好处,自己也能高攀,唉,他们可都是高手,让伦理学见鬼去吧!我是完了,阿列克塞,兄弟,我喜欢你超过所有的人。那个卡尔·贝尔纳是怎么回事?”
“卡尔·贝尔纳?”阿辽沙莫名其妙。
“不!不是卡尔,等一下,我讲错了,是克洛德·贝尔纳。他是搞化学的吗?”
“我想可能是一位科学家,只不过,我得承认,关于他我知道得也不多,只知道是位学者,别的不知道。”
“那就让他去死吧,我也不知道。”米嘉骂了一句,“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反正都像骗子,拉基津肯定行,只要有一条缝,他就能钻过去,如今都是贝尔纳这号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辽沙追问。
“他要我写一篇关于这案件的文章,想借此进入评论界,所以经常来找我,他自己说的。他自己想从‘他怎么可能杀人,毕竟环境已把他腐蚀’这样的角度来写的。这篇文章很富有社会主义色彩,他恨老二伊万,恨得要死。我不会赶他走的,这人很骄傲,不过他很聪明。刚刚我还对他讲:‘卡拉马佐夫们是哲学家,不是王八蛋,只要是地道的俄国人都是哲学家,你虽然上过学,但是你是个下三烂,不是哲学家。’他笑了,可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冲他说了一句很俏皮的话“de ideabus nonest disputandum.”米嘉放声大笑。
“为什么你要放弃?刚才你不是这样说的吗?”阿辽沙拉回话题。
“为什么要放弃,其实有点儿舍不得,就是原因了。”
“舍不得上帝是什么意思?”
“你能想象得到:人的大脑里不是有神经吗?就是那些颤动的像尾巴梢样的怪东西。比如说,我用眼睛盯着这东西,他就会颤动,而这时意象出现了,不是立刻,而是过一秒钟,然后紧接着我就产生思想,决不是因为我的灵魂在起作用,都是胡扯的,真了不起啊,阿辽沙,将会涌现更多的全新的人。”
“这点倒不坏”阿辽沙说。
“你是讲,人离开上帝后生命怎么办?”他边讲边笑,“难道你不知道,聪明人无所不能,哪像你,杀了人,还要蹲大牢。现在我觉的那个人说话也有点儿道理,文章写的很好,我还抄了三行,在这儿,我拿给你看。”
米嘉取出三张纸念道:“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把个人与现实放在对立的位置上。”米嘉表示不懂,说,“太深奥了,大家都这样赶潮流,真是可笑。”
“听说过那首诗没有?”
“没有。”
“我把我身边的这首念给你听。我没有告诉过你吗?这个混蛋,三星期前他突然来追我,为了三千卢布,什么都能干。而我为了捞到十五万,并要跟一个寡妇结婚,在彼得堡买楼。他对我说他正在吊霍赫拉娃的肩膀,说那个女人年轻时就很笨,到了四十上下根本连一点儿头脑也没有了。”
他继续说道:她现在变得非常多愁善感,我要利用这一点把她弄到手。结婚以后,我们去彼得堡,在那里办张报纸。当时他那馋相真叫人恶心。他盯着的并不是霍赫拉科娃,而是那十五万卢布。他总是到这儿来,每天如此,说鱼儿就快上钩了,那份得意劲儿还真是让人不得不信,不过他后来被撵了出来,因为彼得伊里奇·别尔霍津占了上风。我很想亲吻那个女人的脚,谢谢她把那小子赶出来,那首诗是他到我这儿来的时候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