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第一次弄脏我的手写诗,为的是勾引她,也是为了公益事业。我从笨婆娘那儿把资本弄到手后,可以利国利民。反正他们干什么都拿国民做挡箭牌!他说:‘不管如何,我还是比普希金写得好,因为即使只是一首打油诗,我也能把忧国忧民的思想放进去。’他所说的关于普希金的话我可以理解。如果他真的有才,也只能是描写女人的脚罢了。可是他作了那首诗,便神起来了!这些人就是死要面子,还自命不凡。《我心上人纤足有恙,祝早日康复》这是诗的名字,真亏他想得出来!
纤纤玉足,十分美妙,不知何故,
有些肿胀!请来医生,赶紧治疗。
纤足有病并不令我烦恼,在普希金笔下越发妖娇;最不放心她的头脑,任何思想一概理解不了。
好不容易有些明了,偏偏脚病又添麻烦!
但愿脚病早日治好,想必头脑就会开窍、混蛋、真俏皮,也把社会主义塞了进去,他给赶出来了,气得要死。”
“他已经报仇了,写了一篇关于霍赫拉科娃的通讯。”阿辽沙说。
“这是他干的,我知道,他在以前也写过许多这些文章,还有关于格露莘卡的,对!还有关于卡嘉的……”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大哥,我不能在这儿呆很长时间,对你来讲,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上帝将对你进行审判。我感到奇怪,你净扯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真纳闷。”
“唉,你不用纳闷,难道你要我讲那些讨厌的杀人凶手不成?我已经讲的够多的了,我不愿提,上帝会惩罚他们的,你等着吧!”
米嘉激动的走到阿辽沙面前吻了他一下,米嘉的眼顿时有了神采。
“拉基津对此根本不了解,”他开始亢奋了,“可是你完全了解,所以我很盼望你能来。我有很多话早就想向你说了,但最最重要的一点始终没提,因为时机还未成熟。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我要向你一吐为快。”
“小弟,最近这两个月我感觉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个新的我诞生了。他一直被封闭在我体内,若不是这次的事,恐怕永无出头之日。真是太可怕了!我不在乎到矿上去挥二十年的铁锤子,对此我毫无惧意,现在我只怕那个新的自我会完全消失!在那边的矿层下,也能从身边某个犯人身上发现一颗有人味儿的心。他们即使在那边,却依然能活下去,能爱、能恨!可以再造一个天使,再造一个英雄!这样的人成千上万,我们对他们有罪也有责任。当时我为什么会梦见‘娃子’?为什么娃子要这般命苦?这是上帝给我下达的命令,我要为他去西伯利亚。毕竟我要为别人负责任,所有的孩子,人人都应是。我愿意为所有的人去,因为总得有人愿意去。我没杀爸爸,我必须去,这些都是我关在四面不透风的牢里面想通的。当然,这以我失去自由为代价,我将让大多数人获得快乐,这是上帝赐予我的力量。拉基津全是胡说的,囚犯离不开上帝,他们比正常人更需要上帝。那时候我们将为上帝高唱颂歌,啊!上帝,我爱你!”
米嘉的这篇疯狂演说使他自己嘴唇发颤,脸色煞白。
“不,生活是无处不在的,地底下也有生活!”他又说起来了,“阿列克塞,你不知我现在是多么想活下去啊!即使在这破落的四壁间我也产生这么强烈的渴望,渴望生存,渴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说到这,他看了看阿辽沙,接着说:“拉基津对此却无法理解,他一心只想盖楼收租金。我盼着你来看我。其实,受苦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我不怕苦,尽管苦难是那么无穷无尽。”顿了顿他又说:“阿辽沙,你知道吧,我在法庭上或许不想回答那些烦人的问题……。此刻,我感到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它能压倒并且战胜一切艰难险阻。”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辽沙看到米嘉那张脸上的激动和那眼神的坚毅:“阿辽沙,其实我为的只是能有勇气对自己说上一句:‘我活着。’即使前方有百难千灾我要说我活着;遭到酷刑拷打,我也要说我活着;就算幽闭在与世隔绝的塔中,我还是要说我活着。在我心中永远都有一个太阳,而知道在心中拥有一个太阳不正是生命的全部意义之所在吗?可是,阿辽沙,那各种各样的哲学已搅得我晕头转向,该死的哲学!伊万他……”
“二哥伊万怎么啦?”阿辽沙终于插了一句,可米嘉却没听见。
米嘉接着道:“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些犹豫与彷徨,但其实那些业已潜伏在我的身上了。也许就因为这些可怕的思想在我身上兴风作浪,我才酗酒、打架、闹事,目的只是平息内心的风浪,抑止灵魂的躁动。伊万不同于拉基津,他能把思想藏起来。我总认为伊万是个难解的谜——他不动声色,老是沉默。”
“我一直为有没有上帝的问题而苦恼。会不会根本没有上帝呢?拉基津说,这是人类自己臆造的幻影,如果他的话是对的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上帝,那人就是宇宙的主宰了。这该多好啊!但如果没有上帝,人怎会讲道德呢?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因为那样人还能爱谁?感谁的恩?为谁唱颂歌?拉基津笑着说,没有上帝也可以爱人类。嗤!我无法理解。”
“拉基津活的挺潇洒的,今天他对我说:‘你还是多想想扩大公民权或不使牛肉涨价的问题吧,这比用哲学向人类表示爱更简单、直接’。我抢白他:‘如果没有上帝,你会把牛肉的价格提的更高,只要对你有利;你是指赚一戈比卢布的那种人。’他发火了。问我什么是道德。其实我有我的道德,就如同中国人有中国人的道德。就是说,道德是相对的。难道不是吗?你听了别笑,我为这问题两宿没睡呢。现在我就纳闷:人们只知过日子,竟然一点儿也不考虑这事。庸碌的芸芸众生!伊万是不信上帝的。他有他的思想。我认为他是一个共济会会员。我问他,他却不出声。我想在他的源泉里喝点儿水,他也不出声。只有一次他说了他惟一的一句话。”
“说什么,他说了什么?”阿辽沙急忙问。
“我对他说:既然如此,是不是无所不可了?他皱着眉说:‘我们的父亲是一头猪,但他的思维方法是正确的。’这便是他撂下的一句话。惟一一句话。这比拉基津走得更远了。”
“是的,”阿辽沙痛心地表示赞同。接着问米嘉:“他什么时候来过?”
“以后再谈吧,我现在想谈些别的。关于伊万的事,到目前为止我几乎什么也没告诉过你。当然,等这场官司结束,法庭作出判决后,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我想让你来当法官。现在,我一个字都不想提它。好了,你说明天要开庭,可是信不信由你。”
“你跟那位律师谈过了没有?”阿辽沙问。
“嗤”米嘉苦笑道,“律师有什么用?”我全都向他谈了。他是个客客气气的京都骗子,一个贝尔纳!他对我的话愣是半句都不信。他认定是我杀了父亲——我看出来了。我问他:‘既是这样,您又干嘛大老远的来这儿为我辩护?’”
“这帮家伙我算看透了。对了,还请了一位名医,想证明我是疯子。我当然不干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想把‘自己的义务’尽到底,简直笑话!”米嘉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阿辽沙,我算把她看透了。她是一只长着利爪的猫!心如蛇蝎!有人告诉我她是个‘发起火来不可收拾’的女人!——那是我在美克罗耶听说过的一句话。唉,无所谓她了。如今,对我不利的人多如恒河的沙子数!格里果利还是一口咬定。他是诚实的,但也是蠢的。很多人诚实,就因为他们蠢。当然这是拉基津的观点。格里果利是我的敌人。但是某些人是你的敌人时,可能比是你朋友时更对你有利。我这话是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的。
“我真担心,真担心她在法庭上说出当初收入四千五百卢布之后向我一躬到地的那件事!她要一分不少的还清这笔债。可是,我不要她的牺牲!在法庭上,他们肯定会羞辱我!到时候,我得拼命忍住。”
米嘉停了一下,看着阿辽沙说:“小弟,我求你,去找她吧。”他又说,“无论她是否答应,我都得忍住。我并不可怜她。她是自作自受。到时候我会有自己的话说。”他开始苦笑,“只是……格露莘卡,上帝啊!她为何要自找苦吃呢?!”他开始抽泣了,“一想起格露莘卡,我便心如刀绞!她刚来过……”。
“她告诉我了。她为你伤心得不得了。”
“我知道。我吃醋了!我这脾气该遭雷劈!分手时我感到后悔,吻了她,却没求她原谅。”
“为什么不认错?”阿辽沙问道。
米嘉却忽然很开心的笑了。
“上帝啊,我的好兄弟,无论如何你也千万不能向所爱的女人认错。尤其是你心爱的,不管你有多么对不起她!”
“为什么?”阿辽沙迷惑的问。“因为女人,鬼才知道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倒还摸得有些准。你若向她认错说‘我不对,原谅我吧,对不起,’——老弟,这时责备与埋怨立刻会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她决不会爽快地原谅你,而是把你贬得连块儿烂抹布都不如,还会把陈芝麻、烂谷子,甚至压根不存在的事都统统倒腾出来,再添油加醋,那时才会原谅你。当然,这还算是她们中最好的!她们死活也要把一肚子恶气从五脏六腑中挤出来,一古脑撒在你头上,否则决不罢休。”
米嘉越说越来劲:“小弟,你应该知道,女人都有一种活扒男人皮的癖好,这些天使们无一例外,当然,没有她们咱们是活不下去的!小弟,坦率的告诉你吧:任何体面的男人都应拜倒在至少一个女人脚下。这是我的信条,不,是感觉。男人应当气量大些,这不会给男人脸上抹黑。即使英雄也一样。恺撒不也同样如此吗?但是,请求原谅还是要不得,绝对要不得的。”
阿辽沙的嘴唇动了一下,刚准备说什么,却听到米嘉又接着说:“记住我刚才讲的话,这可是你的大哥、因女人而毁了自己的米嘉教你的。我会用别的办法补偿格露莘卡,可就是不会请她原谅。我真心爱她,阿列克塞,把她当女神崇拜!可是,她总是嫌爱得不够。她在折磨我——用她的爱折磨我。过去,我只是迷恋她那销魂慑魄的曲线,可如今,我已把她的整个心灵吸纳到自己的心灵中来了。只有通过她,我自己才成为一个人!你说,能让我们举行婚礼吗?要是不让,我会妒忌死的。我夜夜都在梦中想这事……。”
“对了,她对你说了我些什么没有?”
于是阿辽沙就把刚才格露莘卡的话原原本本的向他转述。米嘉听得很仔细,有好几处还要求阿辽沙再说一遍,最后算是满意了。
“我吃醋她居然不生气,”他说,“这才是女人!她说她的心肠也够硬的。我就喜欢她这样的硬心肠,我讨厌女人为我吃醋,我实在受不了!以后有我们争吵打架的日子,但我会爱她,永远都会爱她。但是,上帝啊,能为我们举行婚礼吗?能让苦役犯结婚吗?可是,如果不能,如果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啊,我该怎么办,救救我吧,阿辽沙……”
米嘉不说话了,紧锁愁眉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探视室内差不多快黑了。他忽然变得忧心忡忡。
待了一会儿,他忽然对阿辽沙说:“她说有一个秘密?说我们仨在搞阴谋对付她?还说卡嘉也插手了?不,格露莘卡,亲爱的,不是这么回事啊,你弄错了,错得活象一个蠢婆娘!啊,阿辽沙,亲爱的,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要把我们的秘密向你揭开!”
他四下看了看,很快走到朝他站着的阿辽沙跟前,神秘兮兮地小声的与他说着,其实,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一名老看守在角落里的板凳上打盹,而卫兵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半个字也听不清,即使他们大声的说。
“阿辽沙,其实,本想以后再揭开这个秘密的,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因为不跟你商量,我难道能作出决定吗?尽管我曾说伊万是咱们哥儿仨的头儿,但是,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的天使。也许真正的头儿不是伊万,而是你。”
“听着,这是个涉及良心的问题,这秘密太重要了,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一直搁着等以后和你商量。可现在,必须等待判决,判决后才能作出决定。到判决后,你来决定我的命运吧。好了,我可以说了,你听了千万别表态。记住,站着,别开口。我不把一切都向你揭开。我只告诉你一个设想,没有细节,你别说话,别提问,别做动作,答应不?”米嘉一个劲儿的唠叨,停了一下他重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