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他说,“我还是没法假装看不见你的眼睛!虽然你不开口,但我怕你的眼睛会表态。”“你说好了,我发誓绝不会表态。”阿辽沙立即回答。“伊万劝我逃跑。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反正一切都考虑到了而且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当。”阿辽沙刚准备张口,忽又闭上嘴巴,继续听着。“我想带格露莘卡到美国去。没有格露莘卡的日子我没法想象!但万一不允许她去呢?苦役犯能结婚呢?伊万说不能。可是没有格露莘卡,我在那儿的地下怎么抡锤子?我只会用锤子,砸碎自己的脑壳!但从另一方面说,良心上怎么过得去?这不是逃避吃苦吗?”“唉”说到这,他叹了口气,“上苍给我下达了晓喻——我拒不遵行;给我指出了净化之路——我绕道而走。伊万还说,到了美国‘只要自强上进’,比在地下能做更多有益的事。可这样一来,我们的地下颂歌还唱得成吗?美国是什么?还不是人欲横流?!再说,我估计坑蒙拐骗的事肯定也少不了。这不等于从十字架前逃跑吗?其实,我告诉你是因为这话只有你一个人能理解,在别人听来,我对你说的颂歌等等全是痴人说梦。别人一定说我是疯子或傻瓜。其实我既没疯也没傻。我想,关于颂歌的话伊万也懂,只是他不表态也不做声。他对颂歌持的是怀疑态度。”米嘉抬头看了看阿辽沙,“你别说话,别说,我看出你的眼神了:你已经决定了!千万别表态,就算可怜我吧,没有格露莘卡我活不了,一定要等判决后再说!”
说完这些时,米嘉已是神情狂乱。他双手抓住阿辽沙的双肩,发烧般热切的目光直盯着阿辽沙的眼睛。
“你说,能让苦役犯结婚吗?”他以近乎哀求的声调问,这已是第三次了。
阿辽沙听后,感到无比诧异而又极度震惊。
“告诉我”,米嘉说,“伊万是不是竭力想说服你?这主意是谁先想出来的?”
“是他,他竭力劝我!他一直不来看我,但是,一星期前他却突然来了,而且一来就谈这事儿。不是要求,而是命令。他相信我会听从他的,尽管我把自己的心就像掏给你看一样掏给他看了;另外,我还说了颂歌的事。”米嘉捋了捋贴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接着说:“他告诉了我他准备如何安排,他把有关情况都摸清了,这些现在先不谈了。他简直给这个主意迷疯了。他说,现在主要是钱的问题,他说要给我一万逃出去,两万到美国,还说花一万卢布一定能把逃跑的事安排妥帖。”
“还再三叮嘱我绝对不要告诉你?”
“绝对不行,对谁也不能说,尤其是你。我想,他准是怕你站在我面前会像镜子一样照出我的良心。别对他说我告诉了你。千万别说哦!”
“你说的很对,”阿辽沙说,“在法院判决之前不能决定,判决后由你自己决定,那时你会从自己身上发现一个新人。”
“你说一个新人,也很可能是一个贝尔纳,那样他会按贝尔纳的路子作出决定!因为我怀疑自己也是一个可疑可恶的贝尔纳!”无奈间,米嘉作了一个鬼脸。
“难道,大哥,难道……你对洗清罪名不抱一丝希望了吗?”
米嘉神经质的把肩一耸,摇了摇头。
“对了,你该走了!”这会儿,他好像如梦初醒,开始忙起来,“典狱长已经在院子里叫了,你听了吗?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太不像话了。快拥抱我,亲吻我,为我画个十字吧,亲爱的小弟,为我画个十字,给我壮壮胆——面对明天……”
他们开始拥抱,开始亲吻。
“虽然老二劝我逃跑,但其实他相信人是我杀的!”米嘉骤然说。同时,他嘴唇上勉强浮起忧郁的微笑。
“你是否问过他相信否?”阿辽沙问,“没有,我没问,其实我想问,可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没勇气。何况问不问都一样,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再见吧!”
他俩再次亲吻,然后,阿辽沙走出屋子,当他快要消失在米嘉的视线中时,米嘉忽又把他叫住。
“阿辽沙,站到我面前来,就这样。”
他又用双手紧紧抓住了阿辽沙的双肩。他的脸此时已变得煞白,昏暗中显得分外醒目,看上去很可怕。他的嘴唇已扭曲变形,目光还紧紧盯着阿辽沙。
“小弟,对我说实话,就像对上帝一样不掺半点儿假:你相不相信人是我杀的?我是说,你本人,信不信?”他拽着阿辽沙的衣服,“说实话,不掺半点儿假!”他冲着阿辽沙狂叫,那样子真好像是疯了。
顿时阿辽沙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在摇晃,而他的心也仿佛给锐器刺穿了。他只有费力的说道:“你,别胡来,你,想干嘛,你……”“说实话,不掺半点假的!”米嘉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曾有一秒钟怀疑你是凶手。”阿辽沙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同时举起了右手,似乎是请上帝为他的话作证。
心满意足的感觉霎时间把米嘉的脸整个儿照亮了。“谢谢你!”他慢悠悠地说,像晕厥后苏醒时的大喘气,“你又让我复活了……。阿辽沙,你知道吧,在你说这话以前我一直都不敢问你!现在,好了,太好了,你走吧!你增强了我面对明天的勇气。上帝啊,赐福给阿辽沙吧,现在,你就去爱伊万吧!”临了米嘉说出了这么句话。
阿辽沙走出监狱时已是泪流满面。米嘉如此的多疑,甚至对他都信不过——这一切的一切一下子向阿辽沙揭示,他不幸的大哥心中竟会有这样一个无处宣泄的痛苦和绝望的深渊,这是他始料不及也从未敢想过的。倏地,无限深切的同情顿时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他那颗仿佛被刺穿的心感到阵阵剧痛。“要爱伊万!”阿辽沙猛想起米嘉刚才那句话。他正打算去见伊万,因为上午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伊万了。伊万让他寝食不安的程度已不下于米嘉,自打现在与大哥见面之后,他的心情较任何时候都更为焦灼。
五、不是你!不是你!
会见伊万的途中,他得经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寓所的那座楼房。窗里有灯光。阿辽沙突然冒出一种想法,于是突然止步,向她的房间走去。
阿辽沙已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卡捷琳娜·伊万落芙娜了。但,他同时也考虑到,伊万此时有可能在她这儿,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日子的前夜。
阿辽沙于是按着门铃走进大门,登上中间挂着一盏灯笼的楼梯显得凄惨昏暗,阿辽沙抬头看时,正见一个人刚好从楼上下来,他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他二哥伊万。原来,伊万已经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告辞出来了。
“啊,原来是你,”愣了一下,伊万冷淡的说,“再见。你找她吗?”
“对。”阿辽沙的回答简单而又利索。
“我劝你另找时间,她现在‘很激动’,你若去了,她的心情会更坏。”
阿辽沙刚准备说什么,便听有人喊:“不,不!”那声音是从楼上迅即打开的一扇门里突然发出的。“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您从米嘉那儿来的吗?”
“对,我刚去过他那儿。”
“他有什么话对我说吗?快进来,阿辽沙,我很正常,伊万,请您也回来,一定回来,听见没有?”卡嘉的声调里有一种命令的味道。
伊万略略迟疑一下之后,还是和阿辽沙一起回到了楼上。
“哼,她在偷听!”伊万不满的轻轻嘀咕着,声音尽管很轻,但阿辽沙还是听见了。
“对不起,我就不脱大衣了,”伊万一跨进客厅便宣布,“并且我也不坐了,我在这顶多呆上一分钟。”
“请您坐下,阿辽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客气的说,但她自己却仍站着。这段时间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她那一双黑眼睛却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光彩。事后,阿辽沙依然记得,此时的卡嘉在他的眼里似乎显得格外妩媚。
“他让您捎什么话了吗?”
“只有一件事,”阿辽沙直看着她的脸说,“米嘉他说,希望您怜惜自己,在法庭上不要说出……不要说出……”阿辽沙有些为难地说。
“不要说出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迫不及待的问。
“是,你们……在那个城市……那个城市里……初次相识时……你们之间发生的事……”阿辽沙很艰难的含含糊糊的说。
“啊,就是为那笔钱一躬到地的事啊!”她马上接过话茬,同时,发出一阵苦涩的笑声,“米嘉他到底是在为我,还是为他自己担心——啊?他说希望我怜惜——到底怜惜谁?是他,还是我自己?您说,阿辽沙,您告诉我吧。”她的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求助的目光。
阿辽沙没有回答,凝视她的同时努力地想去理解她。
片刻之后,阿辽沙终于心平气和的说:“怜惜您自己,也怜惜他。”
“很好,很好,”她的口气听起来近乎有些凶狠,那张脸一下子涨红了,“您还不了解我,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她以示威的口吻说道,“连我自己都还不够了解自己。明天审讯之后,您恐怕想用脚狠狠的踩我。”
“您定会诚实作证的,我想,”阿辽沙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女人往往并不诚实,”她恨恨的说道,“就在一个小时前,我还以为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这个恶煞……他就像,就像爬虫一样令我发怵……但是,我想,现在,不是这么回事,对我来说,他还是个人;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完完整整的人!他杀了人?人是他杀的吗?”她蓦地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号叫,很快的,她转过脸,面对伊万。
阿辽沙终于明白:这个问题,她已向伊万提出过了,也许就在他来这之前的一分钟,而且不是第一次,而且是第十次,第一百次,结果,他们吵架了。
“我去找过斯麦尔加科夫……。伊万,是你,是你说服了我,”她用手指着伊万,嘴唇开始哆嗦,紧接着,她的眼睁突然眨了一下,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我只是相信了你啊!”她仍然面对伊万说着。
伊万似乎是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阿辽沙听到她对伊万不用敬称“您”,而直呼“你”,不禁愕然。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俩的关系已发展到如此熟不拘礼的程度。
“算了吧,”伊万断然说,“我该走了,明天会再来。”说罢,便立刻转身走出客厅,“蹬,蹬,蹬”下楼去了。
卡捷琳娜·伊万诺美娜忽然抓住阿辽沙的双手,近乎向他发号施令。
“快跟在他后面!追上他,一分钟也别离开他,”她的话说的低声而快速,“阿辽沙,他疯了,你不知道吗?他得了热病,神经热!大夫对我说的,赶快去啊,快去……”
于是,阿辽沙匆忙站起来,跑上去,追赶他的二哥。伊万并未去远,走了其实不到五十步。
“阿辽沙,你要干什么?”伊万发觉了阿辽沙的追随,猛然转过身。“她命你来追我,说我疯了,是不是?你不说我就会知道,故伎重演,可恶。”他恼怒的添上了这一句。
“你当然不是疯子,不过,不过她认为你病了应该是对的,”阿辽沙看着他道,“刚才我在她家里看到你的脸上满是病色,很明显的,伊万!”
伊万未置可否,继续往前走着,阿辽沙紧随其后,生怕他会突然失踪。
“我说,阿列克塞,你知道人是怎样发疯的吗?”伊万的问话语调突然变得很平和,刚才的火气早已消失殆尽,此刻他流露出来的只是十分单纯的好奇。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想肯定有多种不同的发疯方式。”
“有谁可能察觉到自己正在变疯呢?”
“我认为不太可能。”阿辽沙以诧异的心情答道。
伊万有半分多钟没有出声。
忽然,他转过头,看着阿辽沙:“要是你想跟我说些什么,那么请您换个话题吧。”
“对了,差点儿忘了,这里有你的一封信。”阿辽沙有些害怕的从自己的兜里取出了丽扎的信,小心的递给了伊万。
正好,此时他们走到了一盏路灯下。伊万立刻认出了信封上的笔迹。
“哼,定是那个魔女写的!”他忽然发出一阵冷笑,并不去拆开信封,而是把它撕成了好几片往天上一扔,便如片片飞雪随风飘散。
“还不到十六岁,就这么贱,竟然向人自荐!”伊万轻蔑的说着,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
“自荐是什么意思?”阿辽沙不解的问。
“放荡女人的自荐,最笨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伊万,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是个孩子,你在侮辱一个孩子!伊万,你懂不懂?她有病,而且病的并不轻,也许和你一样——正处在发疯的边缘,可你……”,阿辽沙愤愤不平的说。同时,他感到万分的痛心和难受,“我不能拒绝为她把这封信交给你,你明白吧?你……,唉,我还想听听你的看法……看看如何救她呢,但是你,你竟然……。”阿辽沙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不须听我的看法。她是个孩子,这我知道,但,我也并非她的保姆”。“但是……”“够了,阿列克塞。你别说了。这件事我根本不想考虑,我现在已经够烦了。”
两人又开始沉默,约有一分钟。
蓦然间,伊万说话了:“今晚她会整夜地祈求圣母指点她明天在法庭上采取什么姿态。”那口气生硬而又恼怒。
“你……是指卡捷琳娜吗?”
“她该以米嘉的救星姿态出现还是落井下石呢?我想,这便是她祈祷的全部内容,她希望天上的灵光能把她的心照亮。她心中无谱,没有准备好。她也把我当成保姆,指望我能像哄小孩一样哄她!”
“二哥,卡捷琳娜是爱你的。”阿辽沙有些忧伤的说。
“也许是吧,可我对她并不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那些会让她产生希望的话?”阿辽沙用责备的口吻谨慎的说。末了,他又说,“我知道,你作过这种表示,原谅我这样对你说话。”
“我知道,知道应该当面和她一刀两断,可眼下,眼下我不能这么做!”伊万有些不耐烦的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她说?”“必须等到对凶手作出判决后。”“有必要吗”?“因为,如果我现在就与她决裂,那她定会对我进行报复,明天,在法庭上她会把米嘉往死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