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早就想好了明天的事情,一定不会把一个小时花在那个乡下人身上,”他还真有些洋洋得意,“他冻死在路边和我又有何相干,我一定会毫不理睬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这时我居然还能冷静地观察自己的心态,真是不可思议!”他则更沾沾自喜起来,“不过他们却认为我不正常!”
快临近住所的时候他突地停住,自己给自己提出了一个超乎寻常的问题。
“得快些向检察官交待一切。”
但看着他向住所方向走去,显然这个想法已被否定。
“还是明天一起做完吧!”他这样对自己说着,但不可思议的是,刚刚那份喜悦之情早已不复存在。
一块冰贴在他心头的感觉从他一跨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就有了,这原是回忆,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提示,有一件令人苦恼和讨厌的东西一直提醒着他,而这时就在他的屋里,以前也在这里存在过。他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老妈子给他端来了茶具,他煮了一些茶,却没喝一点儿。今天没事了,所以他让老妈子睡了。他坐在沙发上,头痛的厉害,好像是病了。原来被瞌睡虫占领的他似乎已要入睡,却又烦燥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想把睡虫赶走。他曾几次产生某种幻觉,好像自己在挣扎呓语。但最令他头疼的不是病,他又停下来,坐着张望起来,像在找寻什么似的。如此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最后他终于把视线看向一处,伊万笑了笑,但他那张涨红的脸显示出他的极度愤怒。他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脑袋被双手牢牢捧住,眼睛却紧盯着原先的那一处不放,斜视着对面的那张沙发。他感觉有一样东西始终在折磨他,刺激他,骚扰他。
九、恶魔。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梦魇
笔者并不是医生,可到了现在,却不得不向读者解释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所得病的性质。提前说明这一点是很必要的:那天晚上他正处在发作脑炎的前夜。他的身体机制也早已出现紊乱,虽尽力顽强地进行抵抗,最后还是被疾病完全控制了。对医学知之甚少的笔者大胆猜测,使他发病推迟的原因,可能正是由于他意志力的高度集中,从中亦可窥探,他有把病抑制住的奢望。却在这个时候,在他人生的紧要关头,他必须赶到现场,并勇敢果断地说出自己的话,“向自己作出交待”,所以他明知身体不适,仍不愿在这节骨眼儿上躺下。
前段时间,他去看望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产生了奇妙的想法,接着他驱车赶到莫斯科请来了那位大夫。大夫听了他的介绍,对他作了检查后,甚至认为他的大脑似乎出现了故障,而对伊万勉强的陈述也并不感到奇怪。“处在您这样的状态产生幻觉是极其自然的,”大夫断言,“不过没什么是绝对的,很多东西有待检验……总之,你必须认真面对此事,开始治疗,勿庸置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从他那儿离开后,并没有听从忠言,考虑都不考虑卧床治疗。“我既能走路,又有体力,如果支持不住而倒下——当然另作别论,到时候谁愿意怎么治疗就干脆让谁去治疗。”他挥一挥手,根本就不把这当一回事儿。
此时此刻他坐在那边,好像可以感觉到自己在挣扎呓语,另外像上面已提到过的那样,他在凝视着对面沙发上的一样东西。没想到那样东西竟然是一个人,如何坐在那儿的谁也不知道。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从斯麦尔加科夫那里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并没有那个人。这位先生,应该说是一位典型的俄国绅士,年纪有些大,法国人对这种人有个说法就是qui frisait lo cinquantaine,长长的黑头发掩住脑袋,并不会显得稀少,胡子被剪成三角状,几根银丝夹杂在须发之中。一件咖啡色的上衣,被他穿起来显得十分考究,但款式早已过时,因为在上层社会中早已无人穿这种两年前就淘汰的衣服了。从衬衫和系着围巾状的长领带上来看,一切都和那些追求时尚的绅士们相同。但是,如果从近处仔细看,你就会发现他的衬衫很脏,硕大的围巾内也已磨的原形毕露。对方的方格裤子乍看很好,可是颜色太浅,又太窄了些,现在也是没有人穿了。同样,客人戴的白色绒线帽子也不合时宜,概括为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看来,此人属于那种生活在旧时代的无事可干的地主阶级,他显然见过世面,出入名流之中,以前一定有某些令人炫耀的裙带关系,也许这些关系到现在仍维持着,可是在这样自由自在的青年时代的结束加上不久前农奴制被废除之后,家道中落,他已沦为一名颇有水平的食客,平时奔波在一些还有些良心的亲朋好友之间,当然那些人招呼他是有原因的:他好相处,性格和蔼温柔,而且他还是正派之人,让他坐在餐桌上是可以的,但座位显然不是主要位置。这种绅士食客向来喜欢聊一些有趣的见闻,能够及时凑成牌局,但倘若有人硬要干他们不愿接受的事,结果必然是失败,他们往往和单身汉、光棍、鳏夫之类的相联系,但他们的儿女照例寄养在遥远的姑妈家里,而绅士本人在上层人士中几乎从来不提这样的亲戚,好像没面子似的。日子久了,父子之间逐渐疏远,但在自己的命名日或圣诞节也有时会收到他们寄来的贺信,有时甚至会写封回信。
这位不请自到的客人的容貌是非常随和的,已不能用敦厚来形容,表情能够随着情形的改变而改变。他身上没带表,但戴着系在黑丝带上的玳瑁边眼镜,右手中指上带着一枚很大的戒指却并不值钱。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保持沉默,不愿开口,但胸中却有一股无名火。客人坐在沙发上静静的等待,一看就知道刚从哪儿回来,原来是刚从楼上他寄宿的一间房子里下来。本来是陪人一道用茶,可由于主人紧锁眉头想问题,他就识趣地离开了,但这时只要主人开口,他随时都愿陪他进行任何愉快的交谈。忽然,他脸上浮现出忧虑的神色来。
“好好听着,”他向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说着,“你必须原谅我,我只想提醒你一下:你去找斯麦尔加科夫就是为了打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消息吗?可你为何什么也没打听到就回来了呢?准是忘了……”
“啊,对呀,糟糕了!”伊万禁不住惊叫了出来,脸上好像愁云密布,“我确实忘了……。但是,现在也一样,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他暗自思忖到。“但你呢,”他很不高兴地对着客人吼,“这件事自己一会儿也是会记起来的,因为这是我的心病,用不着你在这儿瞎操心!你以为我会认为是你提醒了我,而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吗?”
“你不信也没关系,”绅士和蔼可亲地说,“信不信由你,何必强人所难呢?况且在信仰问题上任何证据都不可解决,尤其是物证。多马之所以相信,并不是看到基督死后又复活了,而是他早就相信。再比如说那些招魂的法士……我非常喜欢他们……你根本想不到,他们自以为是有助于宗教事业,因为魔鬼从另外一个空间向他们露出了头上的角。并且他们道:‘这可说是证明确有另外一个世界的物证。’并且说白了,就算魔鬼是存在于现实中的,也不知上帝是否存在?我同意参加理想主义者协会,在他们当中充当反对派,并说:‘我是现实主义者,不是唯物主义者,哈哈!’”
“听我说,”伊万·费尧多罗维奇霍地从桌旁站起来,“我现在又像在挣扎呓语……而且肯定是挣扎呓语……不管你如何胡说,都与我无关!你别想再把我激怒。不过只有一件事让我觉得羞耻……。我想在房间里转转……。我有时没看到你,并且听不到你的声音,可我总知道你是在乱说,因为那是我在说,而不是你在说!但是我拿不准;上次我到底是真的看到了你还是在梦中与你相见?我拿冷毛巾敷在头上,那时你或许会烟消云散。”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到墙角拿了一条毛巾,按照他的方法,把湿了的毛巾敷在头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乐意看到我俩毫不拘束。”客人又说了一句。
“笨蛋,”伊万哈哈大笑,“难道我还要用敬称称呼你?!现在我倒挺舒服的,只是觉得太阳穴有点儿疼……啊,头顶……但,千万不要重蹈覆辙,大发哲学感慨,倘若你不想走的话,请谈一些令人轻松的话题吧。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反正你是吃白食的,那就瞎聊聊吧。怎就让我遇上这种梦魇!不过我才不怕呢!我要战胜你。不会把我送到疯人院的!”
“Lest charmant,你说我是吃白食的,你说对了,我活在这个世上,除了吃白食还能有什么作为?顺便问一下,我刚听你说十分纳闷:你开始似乎真的把我逐步当作一个实体对待了,却不是如上次那样把我认为是虚幻的,不可琢磨的,仅仅是你自己创造的幻影……”
“我一刻也不会当真,”伊万勃然大怒地喝道,“这是谎言,你是我的病魔,你是幽灵。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在我面前消失,注定要遭罪了。你是幻影。你是我的替身,但你只表现了我的一面……表现的是我内心的感受,可那是最笨和最见不得人的那部分。从这方面来说,只要我有时间跟你扯淡,在我眼里你也许还有点儿意思……”
“不好意思,我可要揭穿你了:方才在路边你对着阿辽沙叫嚷:‘你是从他那儿得知的!他经常来找我,你又怎么知道?’当时你应该想到我了,至少在那一刹那你是相信的,相信我的存在。”客人可亲地笑着。
“是的,这是人的本能……可我仍不能相信你。我吃不准上次的我是睡熟了还是醒着。可能当时我只在梦中与你见面,事实上却没有真的见到你……”
“可是你当时对人家阿辽沙那样凶干嘛?人家挺喜欢他的;佐西马长老那件事我很对不起他。”
“不要再让我听到阿辽沙的名字!这个人太没有礼貌了!”伊万说着笑着。
“你不仅骂还笑——这是个好兆头。但,你今天态度挺不错,原因显而易见:伟大的决心才让你……”
“你不准说决心!”伊万暴跳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c'est noble,c'lest charmant,明天你要去为你的兄弟辩冤,牺牲你自己……c'est chevaleresgue.”
“闭嘴,我要你闭嘴,要不然我的脚可不客气哦!”
“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应该高兴才对,因为我达到目的了:你既然想踢我几脚,表示你还相信我的真实性,你一定要知道绝没有人会拿脚来踢幻影。就这样吧,我才不和你现在逗乐呢。事实上我对此并不在意,要骂你就骂,但礼貌也是要懂得的,虽然也应该对我客气些。笨蛋、蠢才这些话怎么能随口骂出来呢?!”
“我根本不在骂你,而是在骂我自己!”伊万笑着说,“你和我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脸长的不同而已。我所想的你已经说出来了……你不会说出与我不同的话来!”
“如果我和你的想法是相同的,应该是我的荣幸。”绅士不悦地说着。
“你为何总是与我那些要命的想法不谋而合,尤其是那些笨的好笑想法。你虽笨,你俗不可耐。你蠢的不可救药。我烦死你了!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伊万气的直哆嗦。
“我亲爱的朋友,我仍想做个真正的绅士,同时渴望别人能如此看待我,”绅士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开始大发感慨,这种自尊心是典型的吃白食者的自尊心,紧张的局势不会发生,并且一开始就可以看出有充分的余地,“我没有钱,但我……不愿意说自己很诚实,但……社会圈里总有人认为我是一位堕落的天使。假如果真原来是天使,也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忘记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但说实话,自己曾经当过天使的景象已不能在我脑中浮现。现在我最珍惜也是惟一珍惜的是有一个好人的名声,过着随遇而安的日子,减少与别人发生矛盾的次数。我真的非常喜欢你们——上帝,我受到的打击太沉重了!在每次来人间的时候,生活过的还真不错,这是最让我高兴的事。因为我们大家是相同的,虚幻的东西令人烦恼,你们人间的任何东西都有过规定,不能不让人欣赏这里的现实主义。几何学你一定知道,是非常精密准确的,这里的人做什么事都有规有矩的,不像我们这些不定方程式。我在游荡人间的时候产生了几个念头。我喜欢幻想。还有,到了人间我逐渐迷信了起来,真糟糕——请不要笑:这一点刚好是我自己所喜欢的,我从这里学会了人类的种种习惯,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还喜欢去别人经营的浴室洗澡。喜欢和商人们和神父牧师们在一起被蒸。我一直希望化成人,但一旦化了,就一化到底,有去无回,化成一个商人的胖老婆,体重七普特(超过一百一十公斤),凡是胖老婆相信的,我也会信。我的理想是——走进教堂,点上一支明亮的蜡烛,让烛光来表达我的一片赤诚之心。真的到那时我就不会再受罪了。你们治病的方法也让我着迷:今年春天天花泛滥,我就去了孤儿院接种牛痘——你不知道那天的我有多逍遥快活:我还捐了十卢布给斯拉夫兄弟!……你原来没听我说。我今天不太对劲,和以前不一样,”客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知道昨天你去看大夫了……身体还可以吧!大夫怎么说你的病情的?”
“傻瓜!”伊万不高兴的大骂。
“你已够精明的了。你怎么又骂人?怜悯并不是我问你的原因所在,只是随便问一下。你可以不答复的。关节炎却又犯了……”
“蠢才。”伊万又骂着。
“你总是骂人,去年关节炎又犯了,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到现在还忘不掉。”
“关节炎也能在恶魔身上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