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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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酒色之徒(1)

一、下房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住宅不算太偏僻,但也不在市中心,位置倒也不错。房子虽然很旧了,但外表还不错:平房的外墙刷成灰色,而且中部有楼,屋顶上盖着红色的铁皮,看样子还能支持很久。屋子的面积挺大,住在里面相当舒服。在里面有许多各式各样的贮物室、秘密的壁柜和让人意想不到的楼梯通道。屋里有不少大老鼠。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并不太生它们的气。“至少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太冷清。”他的确有让仆人到别的偏屋去过夜的习惯,整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正屋里。坐落在院子里的偏屋,宽敞牢固,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厨房也建在那儿,虽然正屋里也有厨房,因为他讨厌厨房的气味儿,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饭菜都得穿过院子送来。最早盖这座宅子是供大的家庭住的,所以不管是主人还是仆人,都可以住比现在还要多5倍之多的人数。而在这本书所述的那个时候,住在正屋里的只有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和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在偏屋下房内有三名仆人:老格里果利、玛尔法夫妇和一个叫斯麦尔加科夫的小伙子。对于这三个仆人,有必要交待详细一点。在前面我们曾多次提到过的老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库图佐夫,这是一个十分固执但却意志十分坚定的老头。只要是被他认定的事,他就一定会做下去。但这老头的为人十分正直。老格里果利的妻子是一个十分听从于丈夫意志的女人。惟一一次的抵触是在刚开始解放农奴的时候,曾苦劝老格里果利离开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去莫斯科做点儿小生意,好多挣几个钱。为了这件事,老格里果利认为他的妻子不本分,因为他认为现在“所有的女人都不本分”。在他想来,不管主人是如何样的一个人,他都应忠心耿耿的守在他的身边。为此,他和妻子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事情发展到后来,他们还是没有走。因为毕竟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还是付给他们报酬的。另外,格里果利知道自己对于老爷的重要性,他有这种想法,倒是有根有据的,因为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是个狡猾而又固执的老头儿,按照他的说法,“在有些时候”很有主意。可在生活中的大多时候他却过的一塌胡涂。他自己也很奇怪。他自己知道是在哪些方面,所以很多事情他都害怕。而且在生活中要保持高度的警觉性,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可靠的人,而格里果利无疑是最佳的人选。因为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曾可能被多次痛打,但每次格里果利都救了他,虽然事后都要对他说教一番。但有时光是挨打并不能吓着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有时情况更为复杂、微妙。就连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之间产生一种强烈的需要,需要一个肯接近他且可靠的人。那简直成了一种病态。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的个人生活十分不简单,有时醉了,会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和会让人崩溃的震荡,而且这种感觉能在他心中做出具体的反应,几乎都能摸的到。“那几次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他好几次都这样说。正因为这样,他非常需要有一个有主见且对他忠诚的人在他身边,即使不住在一间屋子里。这个人跟他不是一类人,不近酒色,虽然对他的荒淫生活全部清楚,知道他的秘密,但能容忍一切,不会违抗、埋怨,不会用一些严厉的话来警告他;必要时还能保护他,对付一些让他感到可怕和危险的人。问题就在于得有一个非常熟悉且可信赖的人,以便在他发病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只是为了看看他或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果他能不生气、不介意,那感觉就会好些;如果他生气了,那就会更糟。有时,费尧尔多·巴浦洛维奇会专门跑到格里果利的屋里把他叫醒,让格里果利到他屋里去一下,而每当格里果利来了,他却又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一会儿就让格里果利回去了,偶尔还会开个小玩笑,自己吐一口吐沫,就去上床睡觉了,而且这一觉能睡的十分安稳。这种情况是从阿辽沙来到这里以后出现的。阿辽沙“刺穿了”他的心,因为阿辽沙“住在家里,看到什么也不会说”。此外,从来没有人会像阿辽沙那样对待过他:绝对不加鄙视,总是对他报以亲切及自然发自内心的依恋,而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这老头说真的,实在没什么好值的依恋的。这种种情况,大大出乎这个老浪荡鬼的意料之外,对于只爱“作孽”的他来说,做梦也是不会想到的。阿辽沙走后,他承认他明白了这些年一直都不愿弄明白的道理。

在这本书的开头,作者曾提到格里果利非常憎恨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的第一个妻子即他的长子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的母亲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却十分偏向他的第二任妻子,号称鬼号婆娘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甚至不惜为她得罪老头子,谁要是敢说她一点儿不好,格里果夫就对谁不客气。在旁人看来,他对这个苦命女人的同情已上升到一种神圣的东西了,以致于在他的脑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想法:他不会放过对她的不恭者。从表面看,格里果利冷冰冰的,十分正经,他很少说话,但一张口说出的话却又很有份量。所以无论谁也不能单凭这粗略的印象,来判断他是否爱他那听话的妻子,虽然格里果利是爱她的,自然玛尔法也明白这一点。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不但不笨,或许比她丈夫还聪明一些,至少在家务上。可是,从他们开始一起生活,她就十分的服从丈夫,而且从没有怨言、没有异议地尊重他,认为丈夫在精神上比自己高出一筹。值的提一下的是,这两口子很少交谈,除非是不得不开口的场合。格里果利有什么事总喜欢自己思考,拿主意,而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也早已习惯了,清楚丈夫并不需要和她商量,她认为丈夫看重她的不语,并且承认她有头脑。格里果利从不打老婆,除了一次,不过仅那一次打得也很轻。那是在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嫁给他的第一年,有一次在乡下,那时还是农奴的村里的姑娘和婆娘们被召集到主人家院子里唱歌跳舞。大伙唱起了《绿草地》,就在那时,还是少妇的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站到了唱歌的人群前,跳起了俄罗斯舞,和那些乡下婆娘们的跳法不同,她是用她在富有的乌米索夫家当丫头时在地主宅院内的私人剧团里学的跳法跳的,格里果利看到了妻子跳的舞,一个小时后在自家农舍里教训了她一顿,其实也就不过稍稍扯了她的头发几下。但从此以后,“打老婆”事件再也没发生过,而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再也没跳过舞。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死了。格里果利十分喜欢孩子,而且从来也不掩饰这一点,当初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私奔的时候,格里果利就开始照管三岁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自己给他梳头、洗澡。后来他也曾照看过伊万·费尧多洛维奇和阿辽沙,并为此挨过一巴掌。这些我都在前面说过了。自己能有一个孩子,只是他的一个希望。而这也只是在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怀孕的时候。到了孩子生下来时,带给他的却是悲伤和恐怖——那孩子生下来六个指头。格里果利伤心极了,一言不发,到孩子洗礼那天,他避开所有的人,在园里掘了三天瓜菜地。到该为孩子洗礼时,格里果利已想出些什么。等他回到家里,教堂的人已到了,客人们也到了,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自告奋勇充当孩子的教父,然而,就在这时,格里果利却宣布孩子“根本用不着洗礼”。他的声音很小,好像是从牙缝里吐出来的似的,眼神呆滞地看着神父。“为什么?”神父的语调里全是惊讶。“这……这这是个……孽障……”格里果利困难地说道。“什么孽障,什么孽障?”格里果利觉的自己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似的,半天才又说出一句“反正是错了……”之后就不再吭声,显然他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客人们笑了起来,之后,这个可怜的孩子仍旧被施了洗礼。格里果利在圣水盘旁做了祈祷,但他仍旧对婴儿的看法没有改变。不过,他并不制止别人的任何做法,只是在孩子活着的两个星期里,格里果利没看他一眼,甚至希望他不存在。可是,当那小婴儿两个星期死于鹅口疮时,格里果利却又亲手把他放进小棺材里,哀伤地看着他。到了填土的时候,格里果利跪下了,朝着那小小的坟墓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以后好多年,他从不提起这个孩子,而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也不提及,即使在偶尔和旁人说到孩子时,也总是压低了声音,那怕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不在身边也如此。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发现,他的丈夫在孩子死后,便扎进了“神学”,经常一个人看《圣徒言行录》,带着他那银边大圆眼镜,除非大斋期,他是很难念出声的。他喜欢《圣经》中的《约伯记》,又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心怀上帝的叙利亚修士伊萨克神父”的箴言及布道录,认真的读了多年,至于里面讲了什么他可能一点儿也不明白,但这没关系,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他才如此喜爱这本书。最近,他偶然发现一个在附近举行集会的鞭身教会,并且开始听教并琢磨他们的教义,显而易见,他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如果让他改变信仰那是不可能的。长年累月的钻研“神学”让旁人看起他来越发的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了。

也许,他有着某种倾向。可是偏偏他那个六指孩子出世与夭折与另外一件奇怪和让人不可思议的怪事碰在一起,后来他曾对旁人说那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格里果利的小孩下葬的同一天,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在夜里醒来,隐约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吓坏了,连忙叫醒了格里果利。格里果利仔细听了听,觉的这更像是什么人在哼哼,“好像是个女的。”他起身穿好衣服。那时已是五月份了,天气相当暖和。格里果利走上台阶,发现哼哼声是由花园里传出来的。但是园门被反锁了,周围又是高而坚固的围墙。格里果利返回家里,拿了盏灯,取上钥匙,虽然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吓的浑身颤抖,一口咬定是她的孩子在哭、在叫她,但格里果利根本不理,只是一味向花园走去。终于他弄明白了,声音是来自园内的澡堂,而且可以肯定是个女的。格里果利打开澡堂门时,门里的景象把他吓呆了:门里竟是城里流浪街头的痴呆女——黎萨维塔·斯麦尔加夏娅,她竟然溜进澡堂并且生下一个婴儿。婴儿躺在地上,而旁边的产妇却已经快不行了。这件事后面再详细叙述。

二、黎萨维塔·斯麦尔加夏娅

使格里果利深感震惊的是一件特殊情况。他原来就怀疑,而现在这让人不快、作呕的怀疑却得到了证实。这个黎萨维塔·斯麦尔加夏娅个子非常矮小,在她死后,城里虔信上帝的老太太谈起她时都用一种怜悯的口吻说道,“才两尺挂零”。黎萨维塔·斯麦尔加夏娅到了二十岁时,一张红润健康的宽脸上却尽是痴呆相;目光呆滞,虽温顺,却总让人不舒服。她这一生无论任何时候总是打着赤脚,身上只穿着一件罩衣,她那一头黑色的头发十分浓密,还都打着卷,看上去就像在头上顶着一顶大帽子。由于她总是睡在地上、泥里,所以她的头发上总也沾着泥土、树叶、木片等东西。她的父亲伊立亚是一个破产的小市民,身体羸弱却又酗酒成性。一直在一家富户家帮工。黎萨维塔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人世。而她的父亲却又脾气很坏,常常毒打黎萨维塔。好在黎萨维塔很少回去——因为她是个痴呆儿,全城到处都是她的家。城的人也都看在上帝的份上给她点儿吃的喝的。有许多人都曾多次试着让黎萨维塔能穿得稍稍体面些,在冬天要给她穿羊皮袄、靴子时,她也十分顺从,可不定走到什么地方,她又一骨脑儿的全给脱了下来,仍旧赤着脚,穿着那件贴身黑衣走了。有一次,新省长来视察,看到了黎萨维塔,虽然了解到她是个流浪痴呆女,可仍然批示:有碍观瞻,不得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但省长走后,一切仍旧是原状,人们对黎萨维塔仍然顺其自然。再后来,她父亲也死了,人们也就越同情可怜这个女人了。的确,城里的人似乎都很爱她,甚至于正在调皮捣蛋年龄段的男孩们也都不会去欺负她。不管她走进谁家,谁都不会赶她,总是好好的对待她,间或还会给她一个铜子。而她收下后马上又会捐出去或给了别人。如果有人给她吃的,她又会一转手送给路上的孩子,甚至去送给一个阔太太,而太太们也乐于接受。她自己则只吃黑面包和水。城里的高级店铺对她也从不设妨,因为店主们知道,她决不会拿他们一戈比的,绝对不会。黎萨维塔很少进教堂,她总是在教堂门廊上或翻篱笆到别人家的菜园里去睡。她大约是一个礼拜左右回一次她父亲那儿。只有在冬天她才天天回去,但那也只是在牛棚、过道里住一夜。让人们惊讶的是,她竟然习惯了这种生活。黎萨维塔的身体很健康,虽然她个子不高。也有人曾说过,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傲气;但这却怎么也与她身上的实际情况对不上,毕竟她是个哑巴,只会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这样的情况还怎么会让人想到“傲气”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