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我又回来了!”他大声嚷嚷,冲着整个餐厅。
顿时,他的话把大家吸引过来了,却没有人言语。大家都能感觉到可憎可厌近乎荒唐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肯定是一场丑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刹那间由平心静气转为怒不可遏。他心中原来已平息下来的火气直往上冒,一下子又死灰复燃了。
“不,我忍受不了!”他大声说,“我决计不能……绝对不能!”
血直往他脑袋里涌。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但此时也不可能顾上斟词酌句,他拿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不能什么?”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喊道,“什么‘决计不能和绝对不能’?我可以进来吗?院长阁下,您接纳我共进午餐吗?”
“非常欢迎,”院长回答道,“各位!恕我冒昧,”接着他马上补充道,“我真心诚意地请求你们撇开暂时的分歧,一起向上帝祷告,在我们心平气和地进餐的过程中和睦亲谊,促进友爱……”
“不,不,这不可能,”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立刻表示了异常激烈的反对。
“既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不可能,那我也有同感,我不打算留下来。我来就为这件事。往后无论到哪儿,我都跟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共进退,他走,我也走;他留下,我也留下。院长神父,刚才您提到的和睦亲谊那句话伤了他的尊严,因为他不认我这个亲戚!是不是这样,冯·仲?你好,冯·仲!站在那边的是冯·仲吧?”
“您……指的是我?”地主马克西莫夫感到非常惊讶,他嗫嚅地回答。
“当然是指你,”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嚷道,“还能指谁?难道冯·仲可能会是院长神父吗?”
“可我是马克西莫夫,不是冯·仲啊。”
“不,你就是冯·仲。院长阁下,您听说过冯·仲那件事吗?那是一桩刑事案件:冯·仲在色相陷阱内被人杀死了——你们似乎是这样称呼那些地方的。他被人杀了、抢了,尽管他年纪很大,可还是被塞进了一只箱子钉得严严实实,然后装在行李车上从彼得堡往莫斯科托运。那些出卖色相的女子在钉箱子的时候闹得正欢,不是唱歌,就是弹琴。这就是关于冯·仲的故事。难道他死而复活了,那个冯·仲?”
“这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会是这么回事儿?”那几位司祭修士在一起议论纷纷。
“咱们离开!”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声对卡尔甘诺夫说。
“不,很抱歉!”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向屋内跨进一步,尖叫一声插言道,“很抱歉,让我说完我的话。刚才在那边修道室内,你们骂我失礼,只是因为我说过吃猫鱼什么的。我的亲戚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尔索夫,说话向来plus de noblsse que de sincenite[14],可我却与他背道而驰,我从不管什么叫noblesse[15]!是不是这样,冯·仲?院长神父,非常对不起,可我有话就是要说,尽管我是个小丑,而且这会儿正演着小丑,可我也是个重名誉的人。是的,我非常看重名誉,而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计较的只是自尊心有点儿受到伤害。今天我来这儿,只是想随便瞧瞧,然后表示一点看法。我有个儿子阿列克塞在这里当见习修士,我应该关心他的命运,这是作为父亲的我应承担的责任。我一边在扮演小丑,一边在仔细地听,偷偷地瞧,现在我将给你们上演最后一幕戏。你们是怎么看我的?摔了一跤,就永远不起来?一旦摔倒了,就永远趴在那儿?不可能!我要爬起来。你们使我感到愤慨,我要向圣父控告你们!我觉得忏悔是一项庄严的圣礼,我愿意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也行。可是刚才在那边修道室里,人人跪着忏悔时都发出了声音。难道有出声忏悔的吗?秘密忏悔是圣主的神父们定下的规矩,自古以来,只有这样忏悔才称其为圣礼,一贯都是如此。试想,我怎么能把我这些东西当众向他交代,你们应该明白这话吧?有些事儿说出来不成体统。那分明是十足的丑闻。神父们,不行,跟你们呆久了说不定会陷入歪门邪道的……。我会找机会给正教事务总管理局上书,同时把我的儿子阿列克塞领回家……”
这里有必要提醒一下。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非常善于揪人家的辫子。有一段时间曾经四处都在流言蜚语,最后传到了主教那里,说是对长老们敬重过了头(也指这座修道院外的其他确立了长老制的修道院),甚至令院长的威言有所损害,还说长老举行忏悔圣礼过多,等等,等等。无论在我们这里,还是在其他地方,这些荒唐的指责都不攻自破。但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似乎被魔鬼缠住了,任由自己的神经载着他不断滑向可耻的深渊。正是这个魔鬼唆使他翻出了这本陈年旧帐,其实对于此项责难,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自己一窍不通,甚至不可能表述得头头是道,何况这次在长老修道室内没有人下跪作出声忏悔,故而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根本没看到任何类似的现象,他只是凭着往日的一些谣言信口雌黄。然而,说出胡话不久,他就感觉到了过于荒唐,于是又突发奇想,决意马上向在场的人、特别是他自己证明,他绝对不是胡言乱语。尽管他心里十分明白,再往下说,他话会说得更多、更荒唐,——但他已骑虎难下,于是便从山顶上直冲下去。
“可耻之极!”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厉声喝道。
“很抱歉,”院长突然说,“自古道:‘很多人开始对我不满,说我的不是。我听到以后便警告自己:这是主耶稣给我开的药方,是他派人送来医治我的虚荣心的。’所以尊贵的客人,我们恭敬地向您表示感激!”
说完,他同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深深敬了一躬。
“哈哈哈!老一套,装模作样!老调子,老姿态!例行公事般的打躬作揖,口是心非的官样文章!我们早已看穿这等鞠躬!就像席勒的《强盗》中卡尔说的:‘近着嘴唇接个吻,对准心脏捅一刀。’各位神父,我要真理,不喜欢做假!我已经公开说过,吃猫鱼并不能取得真理!神父修士们,你们为什么吃斋呢?你们何必妄想到天国为了获得奖赏呢?坦白说,要是能得到这样的奖赏,要我吃斋我也干!不,神圣的修士,你应试试在人间造福人类、积善积德,而不是每天把自己关在修道院内吃现成饭,也不要指望到天上获得奖赏,——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院长神父,光耍嘴皮子我也会。让我瞧瞧,这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他踱到餐桌前,“叶利谢耶夫兄弟酿制的蜂蜜酒,名牌的陈年红葡萄酒。诸位神父,这些跟猫鱼可不能相提并论!哇,摆了那么多瓶酒,嘿嘿!请问各位神父,谁供给你们这些东西?是俄国的劳苦百姓,他们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硬是从家用国需中节省下来往这儿送!你们哪,圣洁的神父,是在吸民众的血!”
“您这样实在不成样子。”约西甫神父说。
帕伊西神父始终没有开口。米乌索夫跑向了屋外,卡尔甘诺夫随后也走了。
“好了,各位神父,我也跟彼罗·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块儿走了!即使你们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再来你们这儿。我已给你们送来了一千卢布,于是你们伸长了手还想要更多,哼哼!不,我不会再多捐了。我要报复——为我逝去的青春、为我所遭受的全部屈辱!”他一时演得性起,竟用拳头捶起桌子来了,“这座破修道院大大地影响了我的一生!它让我流过许多眼泪!你们教唆我的妻子、鬼号婆娘与我作对。你们无数次在宗教事务会议上诅咒我,在这一带处处散布谣言妄图搞臭我!够了,神父们,现在是轮船和铁路的时代,是自由主义的时代。别说一千,就是一百卢布、一百戈比,哪怕一个子儿你们也甭想我再捐给你们!”
这里又得说明一下。他的一生从来没有被我们的修道院特别影响过,也没使他流过哪怕一滴伤心的眼泪。他那份装出来的激情倒是对他本人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以致刹那间他自己差点儿信以为真,感动得简直要抹眼泪。但就在这同时,他感到现在该收兵回营了。
院长听了他这一通恶毒的诽谤后,行了一个垂首礼,再次以深刻的语气说:
“我还是要说一句古话:‘要谨慎而愉快地忍受施加于我的无端辱骂,勿惊慌失措,勿憎恨辱骂你的人。’我们就这样做。”
“啧啧啧!又是这样的陈年老调!你们继续反躬自身,诸位神父,我可不奉陪了。我还要行使作为家长的权力,永远带走我的儿子阿列克塞。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请允许我命令你跟我走,我最孝顺的儿子!冯·仲,你不要呆在这儿了,立刻到城里的我家去。我那儿很快活。也不远,我请你吃乳猪肉麦糊,可不是这里的素黄油,咱们好好吃一顿,先喝白兰地,再上甜点心,我有草莓酒……。喂,别错过好机会啊,冯·仲!”
他一边嚷嚷,一边比划着向外走。正在这一瞬间,拉基津瞧见了他,并指给阿辽沙看。
“阿列克塞!”父亲瞧见了阿辽沙,很远就冲他叫道,“你今天就把枕头和床垫都搬到我那儿去,永远不要待在这儿。”
阿辽沙沉默地注意观看眼前发生的情景,像地上钉的桩子一般站立不动。这时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已先登上了车,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在他之后也一声不响、面色阴沉地准备上车,他甚至连回过头来向阿辽沙道别都懒得做。但这时又有一个滑稽无比、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出现了,算是这场闹剧的尾声。地主马克西莫夫突然出现在马车的脚磴旁。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唯恐自己落后。他奔跑的样子拉基津和阿辽沙都看在眼里。他急得要命,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左脚还没有来得及离蹬跨进车厢,他已急不可耐地举脚踩蹬,抓住车帮就想往车上跳。
“我也跟你们去,我也去!”他边叫边跳,同时嘴里冒出格格的欢笑声,脸上是一副不顾一切及时行乐的表情,“请把我也带走!”
“他真地是冯·仲!”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开怀大笑地嚷道,“这是冯·仲的复活体!你在那边怎么活象个冯·仲来着?你是怎么逃的席?你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这真的需要一张厚脸皮!我的脸皮已经很厚了,可你的还是让我惊奇不已,老兄!跳哇,快跳哇!伊万,让他上来吧,挺有趣的。就让他将就着躺在我们脚边。你能将就吗?冯·仲?如果不,就坐在赶车的旁边?……喂,跳到车夫座上去,冯·仲!……”
但是,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坐好后一言不发,突然对准马克西莫夫胸前用力一推,致使后者倒退一丈(大约两米)远。如果他运气不是极好的话,一定得摔倒。
“走!”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怒发冲冠地对车夫大喝一声。
“你为什么这样对他?你怎么啦?怎么啦?”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不以为然。
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并没有答理他,马车已经向前走了。
“你这个人哪!”两分钟的沉寂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瞅了儿子一眼,又开口道,“这一回来修道院是你的主意,是你大力鼓吹、极力怂恿的,现在你又为何不满意呢?”
“您已经说了那么多废话,现在就不能歇一会儿吗?”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声色俱厉地抢白他。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又大约有了两分钟的沉默。
“这会儿要是有瓶白兰地就好了,”他一句话概括了此刻的心情。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对他置之不理。
“到家后你也喝点儿。”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依然保持沉默。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又等了大约两分钟。
“尽管把阿辽什卡从修道院带走会使你很不愉快,但我决定还是要那样做。我最孝顺的卡尔·冯·摩尔。”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不屑地耸耸肩膀,侧过身去望着路上。接下来他们一直到家门口都没有说话。
注释:
[1]法语:一位不折不扣的骑士!
[2]1869年末,官吏冯·仲在莫斯科一家妓院里被害。
[3]俄国十七世纪反对官方教会的社会宗教运动。
[4]纳普拉夫尼克(1839—1916),捷克裔俄国作曲家、指挥家。1869年起任彼得堡马林斯基居院首席指挥,也是俄国音乐协会交响音乐会的艺术总监。旧时“警察局长”一词在俄语中的读音为“伊斯普拉夫尼克”。
[5]俄语中“怕痒痒”一词也有“斤斤计较”、“一丝不苟”之意。
[6]狄德罗(1713—1784)曾劝说叶卡特琳娜二世改革,这里所引的对话是俄国贵族阶层虚构的,旨在否定狄德罗的无神论。
[7]达什科娃公爵夫人(1744—1810)曾支持叶卡特琳娜二世废彼得三世自立,后任俄科学院院长。
[8]彼将金公爵(1739—1791)叶卡特琳娜二世宠臣,在俄土战争中曾任俄军总司令。
[9]《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七节记载的一个女人赞美耶酥和圣母的话。
[10]书中的度量衡名称绝大部分为旧制,如俄里、俄尺、俄斤等,为方便我国读者,译者一般在括号中换成今制。1俄里=1.0668公里。
[11]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章第18节。
[12]莉扎的法国化叫法。音译为“莉兹”。
[13]用面包或水是发酵制成的一种酸甜饮料。
[14]法语:重复雅,轻坦率。
[15]法语:复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