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况并不怎么样,他可能随时死去。”阿辽沙回答道,可是老头子似乎没听见,连自己刚才问的话似乎都忘了。
“伊万离去了,”老头子说道,“他想方设法夺走米嘉的未婚妻,正是为了这件事他才住在这里的。”他口气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并且撇着嘴看了阿辽沙一眼。
“这是他亲口告诉您的?”阿辽沙问道。
“对,他早就告诉我了。你不相信吗?大概在三个星期前,他说了这话。难道他来到这儿也是打算悄无声息地杀了我不成?那他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您怎么回事,怎么能说这种话呢?”阿辽沙感到非常地紧张。
“他不是向我要钱,是这样的,但他不可能从我这儿带去一分钱。最亲爱的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我准备在这世界上多活几年,我必须让你知道这点,因此对我来说,每一分钱都是有用的,我活得越长,我就需要越多的钱。”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屋子里的一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两只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那身外套沾满了油污渍,那是一件黄色的麻布织成的夏季穿的衣服。“目前我无论如何还是个男人,我不过五十五岁,但我仍然想做二十年的男子汉。你应该明白,我老了,样子就会变得令人讨厌;以后她们不会心甘情愿到我这儿来了,我那时就需要钱了。所以我现在要竭尽全力节省钱,攒得越多越好,这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亲爱的小儿子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你们要明白,因为我打算将这种宽松的日子一直过到底,应该让你知道这一点。放荡地生活非常有味儿。人人都谴责这种放荡,可是大家都从内心深处向往放荡的生活。可是人人都曲折隐晦,只有我是向大家敞开心扉的。正因为我诚实忠厚,所有的那些放荡的人都咒骂我。我可不想去你的所谓的天堂,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得让你知道这一点,再说了,一个正直的人走进你的天堂,简直有些失脸面,权且说有一个那种地方吧。我看,睡着后再也醒不来了,那么不就完事了?你们心甘情愿,可以为我祝福;如果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吧。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伊万昨天在这里说得很好,虽然我们两个人都喝醉了。不要认为伊万说起话来天南地北,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独特的教养。他平时一声不吭,可不说话的同时在偷偷地嘲讽别人,——这就是他的小聪明。”
阿辽沙只是听他说,并不插话。
“为什么他不和我说话?就是说起话来也拉着脸,死摆架子。你的那个伊万真不是个东西!我完全可以立即娶格露莘卡,我愿意的话。因为有钱的话,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伊万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他时时提防着我,就怕我结婚,所以督促米嘉去娶格露莘卡。一方面,他想出这种法子不让格露莘卡将我勾引(仿佛我要是不与格露莘卡结婚,就会留给他钱!);另一方面,要是米嘉娶了格露莘卡的话,伊万便能把他的美丽的未婚妻弄到手,这便是他的想法。你的伊万太不像话了。”
“您不要这么生气。这是昨天的事?您不要管它,还是去躺下休息吧!”阿辽沙劝说着。
“你说的这种话,”老头子说出这么一句,似乎他刚刚想到这儿,“是你说的,但我并不生气,要是伊万对我说这种话,我会大发脾气的。只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心情舒适,我明白我自己是个脾气不好的人。”
“不是脾气不好,是被弄得心烦意乱。”阿辽沙笑着说道。
“听着,今天我原本打算将米嘉这个混蛋弄进监狱,但没有拿定主意。是的,在现今的摩登年代,将父母当作是老不开窍的人对待很流行,按照法律,即使在摩登时代,揪住老爹的头发拉来拉去也是不允许的,在老子的家里将他打倒在地,用鞋跟去践踏他的脸,还扬言要要了老子的命——这些都可以找到证人。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弄得他像一只虾米,就他昨天的表现,我完全可以使他上法庭。”
“您不是想控诉他吧?”
“伊万奉劝我不要那么做。我才不理睬伊万的话呢,事实上我自己知道有这么个情况……”
他靠近阿辽沙,用低声的耳语说道:
“我如果把那个坏家伙送去坐牢房,她听说我告发了那小子,马上会到监狱探望。可今天她听说那家伙把我这么一个虚弱的老人揍得死去活来,她也许不再爱那小子,并到我这儿看看……她生来就是这种性格。做什么事都跟你相反。我算是摸着了她的脾气!怎么着,来点儿白兰地?你就来一些凉咖啡吧,我再给你放进四分之一小杯的白兰地,这样就比较好喝,孩子。”
“别,不用了,谢谢你。您要是慷慨的话,给我这只面包吧。”阿辽沙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一个三戈比的法国式的小圆面包放在他的长袍的兜里,“您也别喝白兰地了。”他看着老头子的脸,心神不定地劝说着。
“你说得很正确,这种东西只能刺激大脑,并不会带来什么安宁。就是一小杯……。我去柜子那边把它取出来……”
他打开小柜子,倒出一小杯白兰地并喝了下去,然后重新锁上柜子,把钥匙放在裤袋里。
“没事,喝上一小杯出不了事。”
“您现在心情好些了吧?”阿辽沙边笑边说。
“噢!我并不喝白兰地,但我喜欢你,可是跟坏人们打交道我也成了坏人。伊万为什么不去切尔马什尼亚?他想去侦察一下:倘若格露莘卡来,我是否要给她许多金钱。都是些混蛋!我简直认不出伊万来。我不会留下什么遗嘱的,你必须知道这一点。至于米嘉,我要把他当作虫子一样踩死!在夜晚,我经常穿着拖鞋,去捡拾那些乌黑发亮的蟑螂:用脚跺下去,干脆利索的一声。你的米嘉也会发出那么一种脆的声响。因为你爱他,所以我说是你的米嘉。对吧,你爱他,但我并不害怕这件事。要是伊万爱他,我就得对那种爱保持警惕。可是伊万不爱任何人。伊万不是和你我一样的人。孩子,像伊万那种家伙并不是我们家族的人,他只是一阵飞扬的尘土。一来风,它就飞走了。昨天我提示你要回来一趟,只是因为我有一个很笨的想法。我是打算通过你来打探米嘉的态度:如果我今天能给他一两千块钱,这个穷光蛋也是个大混蛋肯定会同意从此隐藏起来,最好是三十五年,五年也行,而且不带格露莘卡,彻底抛弃她。但我又担心他是否会同意,你说呢?”
“我……我不太清楚……我还是去问问他吧,”阿辽沙吞吞吐吐地说,“如果给他三千,他有可能……”
“胡说八道,不用问了,你最好什么也别做!我已经改变想法,我昨天一时糊涂竟想出了那么一个馊主意。我不给他任何东西,一分钱也不给,我需要这些钱。”老头子边说边摇着手,“反正我最终会把他像踩蟑螂一样踩死。你什么也别说了,以免他又有什么想法。这儿没什么事了,你还是走吧。他一直对我隐瞒着他的未婚妻,那个未婚妻,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否会嫁给他?你好像昨天找过她,是不是?”
“她怎么说也不同意不再照管米嘉”。
“这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些成天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面色苍白的小姐不值一分钱,绝对比不上……!唉,要是我还是那样年轻,还有我那年轻的脸蛋,我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比他强多了,我肯定比他还强,并且心想事成。他简直是个下流货,反正他不可能把格露莘卡搞到手,别想!……我要他身败名裂。”
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他很显然情绪激动,怒火万丈。
“你走吧,没什么特别的事了。”他木然地说。
阿辽沙于是走向他并向他告别,吻了一下他的肩膀。
“为什么这样做?”老头儿颇感意外,“难道以后咱们俩不能再见面了,咱们还有机会见面的。你是认为咱们不再见面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我并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也没什么,我也不是有什么另外的意思”,老头子注视着他说,“唉,你听着,”他对着阿辽沙的背影叫道,“你不要拖太久了才来看我,来喝鱼汤,我想做一盘美味的鱼汤,和今天的不同,你一定要来,这样吧!你明天就来吧,说定了必须来,一定!”
阿辽沙刚刚出去,老头子就来到小柜子前,又倒了半小杯酒喝掉了。
“不再喝了,永远不再喝了。”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门,又锁上柜子,把钥匙放在裤袋里,走进他的卧室,疲倦地躺在床上,一会儿便睡着了,并且打起呼噜来。
三、遇到一群上学的孩子
“感谢上帝,老头子并未问起我格露莘卡的事,”阿辽沙从父亲那儿出来,松了一口气。然后向霍赫拉科娃的家走去,他心里想着,“我恐怕只好把昨天遇见格露莘卡的事情告诉他。”
阿辽沙痛苦地感受到,经过一晚的时间,双方的斗劲又来了,而他们的心肠在白天到来的时候又变得铁硬起来。
“父亲火气正盛,他一旦想出什么主意,就肯定会下定决心,那德米特里呢?经过一晚,他也比昨天更坚强了,可能也正气得要命,当然也想好了什么办法。对,今天一定要想法子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可是阿辽沙并未思考很久,因为在路上他遇见了一件看起来无所谓、但确实给他冲击的事情。他走过广场,拐入了一条小胡同,正要走上那条与县城大街平行、并只隔着一条小河的米哈伊洛夫街,(我们的小城街道交错纵横),他发现小桥墩上有一群小学童,全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他们正放学回家,有几个肩膀上背着书包,有的一只肩膀上放着皮袋子;有的穿着外套,有的穿着小大衣,有几个还穿着带有褶皱的高筒皮靴,那是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尤其喜欢向别人夸耀的东西。这群小家伙正在激烈地谈论着什么话题,好像是在商量着某件事情。阿辽沙从来不会默默地走过,在莫斯科时他也是这样的。因此,尽管他很爱三四岁的孩子,但是十、十一岁的小学生他也很喜欢。这时候他想着心事,他还是想走过去和他们说说话。靠近这群孩子的时候,他盯着这一张张活泼可爱、红扑扑的小脸蛋,偶然间发现有些男孩子手里拿着石块儿,有的还拿着两块儿。在小河的对面,与他们距离大概有三十步的光景,一个小男孩正站在栅栏旁。也是个上学的孩子,背上挎着书包,从他的个头看也不过十岁左右,可能还要小些,面色很白,看起来有些病态,但一双黑黑的眼睛发着亮光。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那群孩子显然是那个男孩的同学,和他一起刚刚下课回家,看得出他和那群孩子正处于敌对的状况。
阿辽沙来到他们身边,看着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短外套的孩子,他面色红润、头发是金色的并有些卷曲,他对这个孩子说:“当我也挎你们的这种书包时,大家都喜欢背在左边,这样一伸手就可以用右手够到它。可现在你把书包挎在右边,你够它的时候就不会太方便了。”
阿辽沙并未实施此前想到的什么计谋,并从这样一个具体的意见入手。其实,大人们想要马上得到孩子们的信任,特别是一群孩子,除了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办法。必须很小心、认真地,并在平等的基础上和他们交际,阿辽沙从本能上就知道这个道理。
“他是个左撇子。”另一个长得很强壮,大概有十一岁的男孩子在一旁插嘴。其他的五个男孩子也都注视着阿辽沙。
“他扔石块儿也用左手扔。”又一个男孩说道。
突然,有一块儿石头飞向这群孩子,擦着那个左撇子男孩的身体落下,显然瞄得很准,而且也用很大的力气扔这块儿石头。扔石头的是阿辽沙对面的另一个男孩。
“你也扔一个,瞄准他,斯穆罗夫!”孩子们大声叫嚷着。
但是斯穆罗夫(显然指的是那个左撇子)不用他们说,就立即以石还石:他抓起一块儿石头,扔向河对面那个男孩,但没打中,石头掉在了地上。河对面也扔来一块儿石头,石头击中了阿辽沙的肩膀,一阵钻心地疼痛。那个男孩的兜里装满了事先找好的石块儿。在三十步外,他的鼓鼓的大衣口袋也十分显眼。
“他打的是您,瞄准的就是您,您是不是卡拉马佐夫?”孩子们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您就是卡拉巴佐夫!唉,大家照准河对面,一齐向他扔石头。”
于是六块儿石头一齐从河的这边飞向另一边,一块儿石头正好击中男孩的头部,他倒下来,但又站起来,开始拼命往这边扔石头。双方开始了一场断断续续地进攻。这边的六个孩子中也有几个兜里事先准备的石块儿。
“你们不要这么做,你们不感到害羞吗?你们六个对一个,这不公平,你们会把他打死的。”阿辽沙好像非常着急,大声地训斥着。
他跳起来,迎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儿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为河对面的男孩遮挡着石块儿,有三四个孩子看到这个便停下来。
“他先扔向我们的,”一个穿红色衬衫的男孩有些生气似地用幼嫩的小嗓门叫着,“他是个坏蛋,前些日子在教室里他用小刀割得克拉索特金直流血,只不过克拉索特金并不愿意告状。但这个家伙应该受一下教训……”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们是不是先惹他的?”
“瞧,他又扔给您一块儿石头,他认得您,”孩子们叫着,“他不是要打我们,他瞄向的是您。大家注意了,我们再一次向他开火,斯穆罗夫,这回别打错了!”
于是双方再次激战,这一次火药味十足。河对面的孩子胸口上挨了一石头,他哇哇哭起来,沿着斜坡跑上去,向米哈伊洛夫街上跑去,这边的孩子们欢呼着:“啊哈,瞧,他害怕了,他逃跑了,他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