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您不清楚他到底有多么坏,杀了他也不够。”穿着一件夹克、眼睛晶晶亮的一个孩子说,看来他的年纪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这个家伙似乎比较成熟。
“他怎么坏的?”阿辽沙问,“他喜欢告状吧?”
孩子们彼此交换着眼色,好像还有一丝窃笑。“您也到米哈伊洛夫大街去吗?”那个男孩说着,“那么您赶快走的话,您也许会赶上他。看,他又站在了那儿,他还在看着您呢!”
“他在看您,是的,看着您,”其他的孩子也说起来,“您就问问他是不是喜欢洗澡时用树皮做成的帚笤搓澡,而且还是散着的。先生,您试着这样问一问。”
孩子们一齐发出阵阵笑声。阿辽沙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阿辽沙。
“您别去了,他也许会打您的。”斯穆罗夫说。
“各位孩子,我不会问他洗澡的澡擦子的事。因为我猜你们想用这事来挑逗他,但是我会问问他,你们因为什么如此仇恨他……”
“那么您就去问呗,随便怎么打听。”孩子们笑着说。
阿辽沙过了小桥,沿着栅栏走上斜坡,直接走向那个不受孩子们喜欢的孩子。
“当心!”孩子们在他身后警告着,“他不会怕你的,他会趁机向您捅刀子,就像对克拉索特金那样。”
那个男孩就站在那儿等着。阿辽沙走近他,原来是一个不过九岁样子的小孩子,衰弱,又很瘦小,脸色苍白,两只黑黑的大眼睛发出凶恶的光。他身上穿的那件儿童穿的大衣,已经很破旧,已经不怎么合身了,看起来挺难受的。两只光着的手臂显露在袖子外边,裤子边膝盖的地方都打着一块儿大补丁,右脚上鞋子的尖头上有一个大洞,看得出那儿涂上了不少墨水来掩饰,大衣两边的兜里装着大量石块儿。阿辽沙走到他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用猜疑的目光注视着他。孩子从阿辽沙的眼神得知阿辽沙没有打他的意思,于是放下了对抗的架子,好像还要主动搭讪。
“我一个人,他们六个人。但我一个人就可以收拾他们。”他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坚定地说。
“一块儿石头打着了你,一定很疼吧!”阿辽沙说。
“可我也打中了斯穆罗夫的头!”孩子说道。
“他们在那边对我说,您认识我,并向我扔石头,是这样吗?”阿辽沙问道。
孩子拉着脸望着他。
“我不认识你,是你认得我吗?”阿辽沙问他。
“不要烦我!”孩子突然生气了,可他仍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两眼又泛起凶光。
“好吧,我走!”阿辽沙说着,“可我不认识你,也不想招惹你。他们告诉我别人是怎么挑逗你的,可是我并不想挑衅你,再见。”
“穿硬缎裤子的修道士,”孩子突然叫了这么一句。他仍然以凶狠、挑衅地眼光看着阿辽沙,并摆好了应战的态势,似乎感觉到阿辽沙一定会转身扑向他,可是阿辽沙只回头望了他一眼,便走开了。
可是,他刚走出了一步,便感到脊背上挨了一击,原来是那孩子向他投来最大的一块儿石头。
“你从身后下手?如此看来,他们说你搞背后袭击,是当真的?”阿辽沙转过头来,这次那孩子又向阿辽沙扔了一块儿石头,并一直向他的脸扔去,阿辽沙及时拦住,石头打在他胳膊肘上。
“你真不要脸!我什么也没对你做。”他喊着。
孩子拿出挑衅的姿态,站在那儿等待着,似乎等待阿辽沙向他算帐。可是阿辽沙并不还手。他像一条疯狗似地纵身一跳,向阿辽沙猛扑过来。阿辽沙还未躲避,凶狠的男孩已经抓住他的左手,使劲一口咬住他的中指。
他的牙齿深深咬住阿辽沙的中指,将近十秒钟。阿辽沙疼得大叫起来,拼命地想抽出自己的中指。孩子总算松了口,跑回到原来的距离之外。阿辽沙被咬得痛得厉害,创口在紧靠指甲的部位深可见骨,鲜血直流。阿辽沙拿出一块手帕,紧紧缠住受伤的指头。包扎花了将近一分钟。那个孩子始终等在那儿。阿辽沙终于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他。
“好了。”阿辽沙说,“看,你咬得多厉害,现在总应该满意了吧?现在请告诉我,我究竟对您做过什么?”
孩子因惊讶而瞪大了双眼。
“虽然我完全不认识你,而且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你,”阿辽沙仍然平静地继续说,“但是我没对你做过什么是不可能的,——你不会无缘故地如此同我过不去。那么,究竟我做过什么,在什么地方我对不起你,可以告诉我吗?”
孩子没有回答,反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并且一下子逃开了。阿辽沙迈步跟着他向米哈伊洛夫街走去,接下来相当长时间里他看见那孩子在远处奔跑,既没放慢脚步,也没扭头回顾,并且很可能一路上都在哭。阿辽沙暗下决心,一有时间一定要找回那个孩子,解开这个使自己大为震惊的谜。眼下他实在是没有工夫。
四、在霍赫拉科娃家
阿辽沙很快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家门前,这栋由砖石构成的两层楼房十分漂亮,属于本城最好的。尽管大部分时间里她居住在拥有田产的另一省份,或在拥有私人住宅的莫斯科,但她也有这栋父辈和祖父传下来的房子在我们的这座小城里。另外,她所有的三处田产中最大的也在我们县内,而到现在为止,她恰恰很少来到过本省。听说阿辽沙来了,她赶忙到过道里迎接。
“信接到没有?那关于新奇迹的信?”她飞快地说着,并且有点儿神经兮兮。
“是的,收到了。”
“大家是不是都知道了?信是不是给大家看了?他使一个母亲失而复得自己的孩子!”
“今天他要死了。”阿辽沙说。
“听说了,我清楚,喔,我是多么地想同您谈谈呐!与您或其它任何人都谈谈所有这一切。不,就跟您谈,跟您!无论怎么做我也无法见到他,多么的遗憾啊!全城的人都是心情紧张地在等待着。但是此时……知道吗?卡捷琳娜这时候就在我们这儿。”
“啊,真是太巧了!”阿辽沙喜出望外,“我就在这儿跟她见面,昨天她告诉我今天一定要去看望她。”
“我都知道,都知道。她家里昨天发生的事情……有关那个……贱货种种恐怖的行为,我全知道了,甚至知道了细节。太可怕了,如果换上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但是您哥哥,那位德米特里也真是——喔,上帝啊!阿列克塞,我被搅糊涂了,是这么一回事:令兄就坐在里边,不,不是昨天那个可怕的令兄,而是另外一位——伊万——正同她谈:他们的谈话事关重大……。无论如何您也难以相信他们所谈的内容,——这简直要命,我能够告诉您,这真是怪事一桩,是任何人也无法相信的恐怖的故事: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在坑害自己,他们也意识到这一点,还乐在其中。我十分盼望您的到来!我多么盼您来呀!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马上我就将一切告诉您,不过眼前有另外最主要的事情,——甚至我忘了那才是最主要的:告诉我,Lise怎么会发歇斯底里的?刚一听到您来了,她就立刻发歇斯底里!”
“妈妈,现在不是我发歇斯底里,而是您!”从厢房里突然透过门缝传出Lise尖细的声音。门缝很小很小,但声音却十分不自然,好似一个人非常非常想笑、却又拼命绷住。阿辽沙马上就发现了这道门缝,大概Lise正坐在椅子上从门缝里看着他,但他是无法看清楚这景象的。
“这并不奇怪,Lise,没什么奇怪……就你这份任性我也会发作歇斯底里的。但是,阿列克塞,她病得可不轻,昨晚都在发烧,直哼哼!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才把赫尔岑什图贝给盼来。他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弄清楚,必须进一步观察。每次这个赫尔岑什图贝来老是说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刚才您刚走到门。她马上大喊一声,又发歇斯底里了,吩咐立刻回到原先待的那间屋子里去……”
“妈妈,我完全不知他来,我也根本不是因为要躲避他才换到这间屋子来的。”
“这可是谎话,Lise。是尤丽雅跑来告诉你他来了,她一直都为你守望着。”
“亲爱的宝贝妈妈,您这样一点儿也不风趣。如果您认为要补救,讲些特别精彩的话,那么,亲爱的妈妈,您就告诉来客阿列克塞阁下:昨晚的事发生后,今天他居然不顾人人把他当作笑柄而来到我们家里,单单这一点就已经证明他头脑简单。”
“Lise,你竟如此放肆,告诉你,总有一天我要采取严厉措施。谁把他当作笑柄啦?他的到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我需要他也少不了。喔,阿列克塞,我太不幸了!”
“您怎么啦,宝贝妈妈?”
“啊,你一直都如此任性,Lise,你到底是什么心思谁也拿不准,还有你的病,昨晚发了一整夜的高烧,能吓死人,那个要命的赫尔岑什图贝偏偏永远没有一句爽块的话,最令人生气的是永远他都这样,永远如此!再加上所有这些事,一切的一切……甚至还有这件奇迹!喔,它让我太惊讶了,对我的震动太大了,亲爱的阿列克塞!还有此时正在客厅上演的那一出悲剧,我实在不想再看下去——我先向您声明:我实在无法看下去了。或许是闹剧,而不是悲剧。告诉我,是不是佐西马长老还可以活到明天?喔,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闭上眼我就可以看到,一切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很抱歉,”阿辽沙突然打断她的话,“请给我一块儿随便什么样的干净的沙布,让我包扎一下手指头。它不小心被弄破了,并且伤得很重,现在钻心地疼着呢。”
阿辽沙解开临时用作绷带的手帕,露出被咬破的手指头。手帕上沾满了鲜血。霍赫拉科娃太太惊叫起来,赶忙闭上双眼。
“伤成这样,上帝啊,太可怕了!”
Lise透过门缝看见了阿辽沙的手指,立刻完全打开了门。
“过来,到屋里来。”命令式地她急切地大声喊道,“别干蠢事了!喔,我的上帝!如此长的时间,怎么您都一直不吭声?妈妈,他流血过多就会死去的!妈妈,您在哪儿?您在做什么?快拿水,水!一定要清洗伤口,只要泡入冷水止痛,让它浸在水中,一直浸着……。快,快端水来,妈妈,倒入涮杯盆中。倒是快点儿啊。”急得她几乎神经质了。她被阿辽沙的伤吓得魂飞魄散了。
“是不是要去请赫尔岑什图贝?”霍赫拉科娃太太叫道。
“妈妈,您在要我的命。您那位赫尔岑什图贝仅会说,他弄不明白!水,水!妈妈,您快去催促一下尤丽雅,看在上帝的份上,不知她在磨蹭什么,永远慢吞吞的!快些啊,妈妈,要不然我要死了……”
“这不防事的!”阿辽沙说,她们大为恐慌的样子使他吃惊不小。
尤丽雅端着水跑进来,阿辽沙在水中浸入了手指。
“妈妈,快拿软布团来,还要那种火辣辣的药水——抹伤口的,名字是什么?我们家有的,有的,有的。……妈妈,那瓶药水的地方您知道的,在您卧室里小柜的右边,那儿有软布团和一大瓶药水……”
“我这就去,Lise,只是千万别再嚷嚷,别再添乱。看看阿列克塞是多么沉着坚强。您是在哪儿把自己弄伤的,阿列克塞?伤得如此严重!”
霍赫拉科娃太太匆匆出去了。这个机会Lise早就等着。
“第一先回答这个问题,”她迅速地说道,“在哪儿您把自己伤成这样的?然后还有别的事我要同您谈。快说呀!”
凭本能阿辽沙感到,妈妈回来之前这点儿时间对她来说很宝贵——于是就匆匆告诉她路上碰到一群学童的怪事,许多地方删繁就简,但仍然准确、清楚。Lise听完后一拍双手,说:“您怎么可以与顽童搅和在一起,还穿着如此的衣服?”Lise几乎愤怒地大喊起来,简直就好像有权管他一样,“从这件事上,我能看出您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小孩子!只不过这个可恶的男孩,您一定得给我打听到,将一切告诉我,因为肯定有什么密秘在里头。现在谈另一件事,不过先告诉我:您是否可以忍着痛谈无关痛痒的事情,但要头脑清醒,阿列克塞?”
“完全没问题,再说我已不感到太痛了。”
“这是因为这水。但要马上更换这水,因为它很快就要变热。尤丽雅,你快到地窖里去拿冰来,另外再端一盆水。好了,她现在出去了,说正经的,亲爱的阿列克塞,请把昨天我托人带给您的那封信立刻退还给我,——快点儿,妈妈就要回来了,但我不愿……”
“信我没带。”
“这是假话,您带着的。我就知道您肯定会这么答。信就在这兜里。我后悔了一整夜就为这个愚蠢的玩笑。马上还给我,拿来。”
“我真的没带。”
“但我开了这个愚蠢的玩笑以后,您不可能把我当作是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小的女孩子了!我请您原谅为这个愚蠢的玩笑,但您千万得给我带来那封信,如果它真的没有在您身边的话——今天就给我拿来,千万千万!”
“今天决计不行,因为我要去修道院,两天内估计到不了府上,或许要三四天,因为佐西马长老……”
“四天!胡说些什么呀!听着,您是不是读完信后大大地笑了我一场?”
“我一点儿都没笑。”
“为什么?”
“因为那封信我完全相信。”
“您在侮辱我?”
“一点儿都没有。读完后我立刻认为一切将会是这样的,因为我就要在佐西马长老去世后离开修道院。接下来要继续我的学业,通过考试,到了法律规定的年龄,我们就结婚。我会爱您的。我认为再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尽管我还没有时间好好思考,并且长老嘱咐我应该结婚……”
“但我这个残废,要人推我!”莉扎笑起来,鲜艳的红晕泛起在两颊。
“那就让我来推您,但我相信您会康复的,到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