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别再装小丑了!这个白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您就大出洋相!”窗前那个少女意外地高声叫了起来,并给她那可怜的父亲做了个鄙视的鬼脸。
“等等,瓦尔瓦拉,让我接着把话说完,”上尉以父亲那命令的口吻向她喝道,却又用大加赞许的目光望着她,“她就是这样的。”上尉又转向阿辽沙:
“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中,
他不愿做任何的祝福。
应该改动诗中的男‘他’为女‘她’: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得不到她的祝福。现在请允许我向我的太太介绍您:这位女士是阿丽娜,一位没腿的女士,四十三岁,她来自寻常百姓的家里。阿丽娜,修饰一下您的容颜:这位是阿列克塞。请起立,阿列克塞,”他紧紧抓住阿辽沙的胳膊,猛地把他拉起,谁也无法想到他竟有如此大的力气,“在您被介绍给一位女士时,必须站起来。孩子他妈,这位不是那个卡拉马佐夫,那一个……唔,嗯,不再提了,他是那个的弟弟,是非常的温和贤良的。请允许我,阿丽娜,请允许我先吻您的手。”
于是他恭敬地,甚至柔情蜜意地亲吻着妻子的手。窗前的少女转过了身子。凝聚着矜持与疑问的上尉的妻子的脸上马上呈现出异样的和蔼可亲。
“您好,请坐,切尔诺马佐夫先生。”她说。
“是卡拉马佐夫,孩子他妈。”上尉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她出身在寻常的百姓家。”
“卡拉马佐夫也好,别的也好,我就认为是切尔诺马佐夫。……您请坐,干嘛你要拉他起来?……他说我没有腿,但我是有腿的,就是像水桶一样肿得厉害,并且我的身体干枯了。从前我胖得很,但现在却十分瘦……”
“她是寻常的百姓,寻常出身。”上尉又提示道。
“爸爸,我说爸爸!”一直不言不语坐在椅子上驼背的姑娘忽然开口了,并且马上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简直是个小丑!”窗前的少女没好气地说。
“听说过我家的新闻了吗?”母亲指着两个女儿,“就好比天上飘过的云;云飘远了,我们又有了音乐。从前在军队里的时候,这样的客人常到我家里来。我并不希望做什么比较,孩子他爸。作为堂堂教堂执事的妻子来说:‘亚历山大是个心再好不过的人了,而娜斯塔霞是来自地狱的。我答道:‘这就要瞧谁喜欢谁了。我瞧您呀,个儿不大,倒是臭到家了’。她说:‘非要治治你不可。’我就对她说:‘你呀,你这柄黑剑,到这儿来你想教训谁呀?’她说:‘我放进的是清爽的空气,而你放进的全是秽气邪气。’我回答:‘你去问问所有的军官先生,我身上的气味是不是秽气邪气?’从那时起,我的心头一直压着这事。不久前,和现在一样我坐在这儿,我看见那年来本地度复活节的将军走进来。我就问他:‘将军大人,一个良家妇女可以让空气随便出入吗?’他答道:‘这儿您该打开一扇气窗或者打开门,因为这儿的空气的确并不新鲜。’他们都一个样唱反调!干嘛他们全都不喜欢我的空气?这难道比死人的气味更难闻吗?我说:‘我并不愿弄脏你们的空气,我定要做一双鞋,我要离开这儿。’二位爷,亲爱的,别怨你们的亲娘!尼古拉,孩子他爸,我怎么可能不顺您的心呢?要明白在我心中仅有一件欢欣的事,那就是放学后小伊柳沙马上回来疼我。昨天,他捎回来了一只红苹果。请原谅,两位爷,请原谅你们的亲娘,原谅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吧,但你们为什么讨厌我的空气呢?……”
突然这位可怜的妇女放声大哭,眼泪像小河一样流淌着。上尉赶忙抢上前去。
“他妈,孩子他妈,亲爱的,好了,好了!你并没有孤单。我们都爱你,太爱你了!”他又开始亲吻她的双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还用餐巾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甚至阿辽沙也觉得自己眼睛中淌出了泪水,“怎样,够了吗?看见了吗,您哪?听到了吗,您哪?”猛然地他转向阿辽沙,指着可怜的疯妇人,凶狠狠地对着阿辽沙说。
“我看见了,也听见了……”阿辽沙嗫嚅道。
“爸爸,爸爸,难道您要揍他?……别理他,爸爸!”蓦地那个小男孩大叫道,并且立刻在铺位上撑起半个身来,望着父亲在燃烧着的目光。
“够了,别再扮演您那小丑戏了,别再装腔作势了,这套愚蠢的表演对您决没有什么好的收效!……”瓦尔瓦拉在那个角落中大嚷着,甚至急得跺了跺脚。
“您这次发火是正确的,瓦尔瓦拉,我会立刻给您消气。戴上您的帽子,阿列克塞,我也拿着我的礼帽——我们出去吧。我有些十分重要的话必须对您说,只是在这屋里不能说。对了,这位坐着的忧伤的小姐是我的女儿,尼娜,忘了向您介绍了——她简直是个活的天使……是上帝差遣她飞到人间来的……假如您可以理解的话……”
“看他那副浑身哆嗦的德性,就像是只狗在抽风。”瓦尔瓦拉仍在大发雷霆。
“这位,冲我跺脚还骂我小丑的她,——也是一位天使,她骂得好。我们走吧。阿列克塞,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
七、清爽空气中仍有怪事
“外边的空气清爽,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我的公馆中的空气都不新鲜。我们散散步吧,先生。我有件很想引起您注意的事。”
“我也要相告一件事……”阿辽沙指出,“只不过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怎么会看不出您确实有事找我谈呢?您无事决不会来找我的,难道您只是为了来向我告小孩的状吗?这简直无法想象。谈到小伊柳沙,我不可能把这里边的一切都告诉您,此时此地我仅能把那一幕描述给您听。事情是这样的,上个星期的事了,我的澡擦子还不像现在这么稀拉——我指的是我的胡子,主要是一些小学生给我的胡子起了澡擦子这个别名。我要描述的是,那天令兄德米特里揪着我的胡子,拖着我从酒店到广场上,刚好碰上孩子们放学出来,伊柳沙当然也在里边。一看见我这副模样,他就马上跑过来,高声叫着:‘爸爸,爸爸!’他抓住我,抱住我,设法帮我逃脱,并且一边向侮辱我的令兄高喊,‘放了他,放了他,他是我爸爸,您就饶了我爸爸吧!’——真的他就这么喊着:‘饶了他吧。’还用一双小手,抓住令兄,抓住令兄的手,抓着令兄的手吻着。……那会儿他的小脸蛋我记得是什么样的,我忘不了,想忘也无法忘掉!……”
“我向您发誓,”阿辽沙激动地说,“一定要用最真诚的、最深刻的方式让家兄向您忏悔,就算是在那个大广场上下跪都可以……。我一定要他做不可,否则我就不会将他当作兄长看待!”
“啊哈,这仅仅是您在设想,并不是他本人的表示,不过是您一片热心仗义执言而已。不,既然这样,请允许我接着向您描述令兄至高无上的骑士风度和军官风度,因为那时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揪着我的澡擦子拖着我走,完了之后放开了我,他说:‘你是一位军官,同样我也是,假如你可以找到一个正派人作决斗证人,可以让他来。我一定会奉陪,虽然你只是个混蛋!’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真正的骑士风度!那时我也带着伊柳沙离开了,但在伊柳沙的记忆中这事关家族荣辱的一幕却永远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当然啦,我们根本谈不上什么贵族的体面。不用说您也清楚,刚才我的公馆您也到过了——您瞧见了什么,三位女眷在家里:一位是没腿的疯子;另一位是无腿的驼子;第三位有腿,可又太聪明,是个大学生,心中只想着重返彼得堡,去争取涅瓦河畔俄国妇女的权利。我就不必再谈伊柳沙了,他仅有九岁。全家就靠我一个人,如果我死了,他们将怎么办?——我只想问您这个问题。倘若我同意和他决斗,他马上杀了我,那后果将会如何呢?到那时我的家小怎么办?更糟的还有,如果他仅把我弄成残废而没有杀死我,不能干活,还留着一张嘴,到那时谁给我喂饭?到那时谁来收养他们四个?难道要让伊柳沙去求乞而不让他上学吗?要是同令兄决斗,上述严重的后果将变为现实。完全是无稽之谈,其它什么也不是。”
“他一定要向您赔礼道歉,他必须在大家面前对您一躬到地。”阿辽沙又重新激愤地说,这时候他眼中的怒火开始燃烧着。
“我曾想过告到法庭,”上尉接着说,“但是,看看我国的法典,从肇事人手中为我个人受的侮辱我可以得到多少赔偿?更没想到阿格拉菲娜还把我叫去,冲我喊道:‘别梦想了!你如果敢告他,我就会让全世界都知道,是因为你诈骗钱财他才会这样对你的,到那时别自己吃亏。’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不是主谋,而只是替别人充当走卒罢了,分明是她自己和费尧多尔指示我做的!她又说‘还不仅这些,我还要把你赶走,永远不许你在这做事,以后你就别想在这里得到半个戈比。我还会告诉我那掌柜的,他同样会把你赶走。’我心中想,要是连萨姆索诺夫也不要我了,那就没人再可能给我事做了。要清楚,他们是我惟一剩下的两个客户了。由于其它原因令尊费尧多尔不再信任我了。现在我能问您:今天伊柳沙把您的指头咬得怎样了?当着他的面在公馆里我没敢详细地问。”
“的确,非常疼,那时他的火气大得不得了。只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他是在替您报仇呢,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这一点。但是,您没能瞧见,和同学们他是怎样扔石块儿的。这很危险,他们会砸死他的,他们是不懂事的孩子,飞过来的石块儿会打破脑袋的。”
“原来是这样。他今天被石块击中了,没落在头上,是砸在了胸前心脏上方,那是一块儿青紫。他回家都一路哭着,还不停哼哼,所以生病了。”
“知道吗,首先发动进攻的是他。为了您他才会这般恼火。他的同学们说,不久前一位姓克拉索特金的男孩腰部被他用削笔刀戳了一下……”
“我也知道了,是危险。克拉索特金是本地当官的,或许这将带来麻烦……”
“我建议您,”阿辽沙热切地往下说,“让他停学一段时间吧,待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等他的火气消了……”
“火气!?”上尉立刻接过话茬,“是的,是有火气。在他的身上火气可真大。您还不全了解,请允许我特别向你说说这个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那事发生后,所有学校里的学生都在逗他,老是澡擦子长、澡擦子短的。那些学校里的孩子没有什么同情心:分开时他们个个全是天使,但凑在一块儿时,特别是在学校里,常常同情心全没了。他们不断地逗他,这激起了伊柳沙的义愤。如果是别的寻常的孩子,小小年纪的弱者,只能逆来顺受,为父亲而感到羞愧,但伊柳沙却完全不顾一切地一个人站出来卫护父亲,反抗所有的人。他护卫父亲,也是护卫真理,护卫正义。因为在他吻令兄的手,哀求他‘饶了爸爸、饶了爸爸’的时候,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或许只有上帝最清楚,还有我也知道。
“看,我们的孩子,——不,不是你们的,而仅是我的——别人瞧不起,但人格却非常高尚的贫困农民的孩子,世上的真理九岁便知道了。富家子弟哪可以知道!如此深刻的认识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而我的伊柳沙在广场上吻令兄的手时,仅要一分钟就将真理的全部涵义悟透了。
“他的意识中突然闯入了这样的真理,给了他一生难忘的一击,”上尉的情绪十分激昂,却又显得有些狂乱地说,同时握起右手猛击在左手掌心,这“真理”给了他的小伊柳沙怎样的一击被他形象地表现出来了。
“也就在同一天,他发了寒热病,那天夜里他满嘴胡话。一整天他没跟我说上两句话,几乎就不开口。我察觉在角落里他不时地瞅着我,并且伏在窗台上装做温习功课的样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我觉察得出,他的心思全没在功课上。第二天我喝酒了,醉得十分厉害,记不起了许多事情,因为我只是个负罪的平凡人,想用酒浇愁。这时,孩子他妈也突然痛哭起来——我非常爱孩子他妈——最后一点儿钱被我用来买酒喝了,因为我实在是非常非常地痛苦。请别鄙视我,先生。醉鬼在咱们俄国都是心地最善良的人。最善良的人常常都是最贪杯的。我醉倒了,那天的伊柳沙不太记得了,但就恰好在那一天,在学校里从早晨起孩童们就拿他开心。他们冲他大喊:‘澡擦子,人家揪着你爸的澡擦子拖出酒店,你在一边跟着跑还求饶。’
“第三天,他从学校里回来,我一瞧——他脸煞白异常。我问他:‘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他没吭声。要不然立刻会掺和进他妈和两位小姐——况且两位小姐已经全知道了,甚至当天她们就知道了。瓦尔瓦拉已经在发牢骚了:‘两个小丑,两个滑稽戏子,凑在一起绝对没有什么正经名堂?’我说:‘是的,瓦尔瓦拉,你说的对极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正经的名堂?’那一次我就这样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