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和伊柳沙开始出来散步。您应该知道,从前每天傍晚我和他出来散步,就是现在我们走的这条路线,自我的院子门口至前面的路上横在围栏旁边的那块儿大石头附近,本城的牧场便在围拦后边。这地方十分静寂,也非常优美。照例,我和伊柳沙手拉着手走着他的手又小又细,十分冰凉,——他原来就患有心痛病。他叫我:‘爸爸,爸爸!’我问:‘什么事?’只看见他忽闪着双眼说:‘那天他怎么那样对您,爸爸?’我说:‘这有什么办法,伊柳沙。’他说:‘不要跟他讲和,爸爸,不要跟他讲和。同学们都说他给了你十卢布为这件事。’我说:‘不,伊柳沙,现在爸爸决不会拿他的钱的。’他全身开始发抖,他抓起我的一只手就吻了起来。他说:“爸爸,爸爸,你一定要去和他决斗,我的同学们都在笑你是懦弱者,不敢决斗,却会收下他的卢布。’我回答道:‘不,我不能找他决斗,伊柳沙。’接着,我就对他简单地讲述了刚才我向您陈述的理由。
“听完后伊柳沙说:‘爸爸,爸爸,您还是别跟他讲和。等我长大了,让我去跟他决斗,到时我一定要杀了他!说这话时他的双眼亮得像两盏小灯。无论如何,作为父亲我还是要跟他说些合乎事理的话,我说:‘不对,杀人也是有罪过的,就算在决斗中杀人也同样。’他又说:‘爸爸,爸爸,那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他打翻在地,我要用自己的军刀打飞他的军刀,然后冲上去挥舞着军刀冲他说:马上我可以杀了你,但是我饶了你,去吧!’您瞧,先生,他的小脑瓜这两天是如何地运转着,挥舞军刀复仇这回事是他整日里惟一想着的,所以这样的梦话他夜里也说。
“可是我是前天才发现他给打得很厉害。您是对的,我将不再让他上那所学校了。我知道他竟然会公开反抗全班,向他们每一个人挑战,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气,甚至我知道他的心在燃烧——我实在是非常担心他。我们父子两个又出来散步。他问道:‘爸爸,爸爸,世界是不是有钱人最强大?’我说:‘是的,伊柳沙,世上有钱人比谁都强大。’他说:‘我要努力挣钱,我要成为军官,打败所有的人,我将拿回沙皇给我的奖赏,到那时看谁还敢……’他停住了,小嘴唇仍在颤抖,然后又接着说:‘爸爸,我们现在这个城真不好,爸爸!’我说:‘不错,伊柳沙,这个城没什么好了。’他说:‘爸爸,咱们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好城市去吧?’我说:‘搬,一定要搬,伊柳沙——只要我们攒够了钱。’我非常高兴能引导他离开那些阴暗的念头,于是我们俩开始幻想搬家到另外一个城市。一匹马和一辆板车是我们需要的,让妈妈和两个姐姐坐车,再用篷遮住车,我们两个步行跟随着;他也偶尔坐一阵子车,我则依然步行跟随着,因为这匹马我必须爱护,绝不能累坏它,就这样我们出发。伊柳沙听得眉开眼笑,高兴极了,特别是听到他可以有自己的马匹,自己也同时能够偶尔坐一阵子车。大家都知道,我们这儿的男孩子们都酷爱马。我们谈了很久,暗地里我感谢上帝,他那阴暗的心思终于被岔开,而且我还宽慰了他。”
“这发生在前天的晚上,但到了昨天一切都改变了。清晨他离开家去了学校,回来时面色却十分难看,可怕地阴沉着。傍晚我们手拉着手出来散步,这一次他却没说一句话。那时起风了,云遮住了太阳,秋天的凉意充满了空气,天色开始阴暗下来。我们父子俩郁闷地走着。我先开口,说道:‘我们来研究一下搬家的事宜好吗,孩子?’——我想重提昨天的话题。他没吭声。不过我却明显地感到他的小手在我的手中哆嗦了一下。唉,我心想这下糟了,又出事了。和现在一样我们俩来到大石头旁,我坐下了。许多风筝在天空中飞舞着,随风发出嗡嗡响和劈啪声,总共可以数过来的有三十多只。眼下的季节适合于放风筝。我又说:‘伊柳沙,去年的风筝咱也该拿出来放了。你藏哪儿啦?我可以稍做修补。’这孩子仍没开口,并且侧着身子双眼望着远处。这时,一阵风夹带着沙子突然呼啸而过……。他一下子扑进我的怀抱,我的脖子被他用两只小手紧紧抱住。”
“要明白,假如孩子很少开口,又有很强的自尊心,并且能忍着泪水好久不哭,那么,当他被巨大的悲哀压得受不了时,一下子涌出的就不仅仅有泪水,简直就是一条条的河流。我的脸顿时被他哗哗流下的热泪给弄湿了。他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仿佛在抽风,用尽全力地抱紧了正坐在石头上的我。他抽噎着说:‘爸爸,爸爸,我亲爱的爸爸,他令您太丢脸了!”于是我也哭了起来。我们俩一起发抖着,抱着,哭着。只有上帝看见了这痛苦的一幕,说不准上帝会给我们记上一笔。不,我决不会为了让您消气而揍我的小伊柳沙的!”
话快完时,刚才那种疯狂和挖苦的调子又回到了他的语气中。不过,阿辽沙觉得对方的信任自己已经赢得了,假如别人来办这件事,决不会让上尉感到“谈得来”,也不会获得这么多的信息。这给被感动得流泪的阿辽沙增添了许多信心。
“啊,我非常想和您的伊柳沙言归于好!”阿辽沙感动地说道:“假如您可以帮助安排这件事……”
“当然了。”上尉含糊地答道。
“现在另一件事我要谈,您听好。”阿辽沙继续说道:“请您听好!我来找您完全是受人之托。家兄——就是德米特里——的未婚妻也因此蒙羞受辱。对于这位善良的小姐,您想必略有耳闻吧。她的感受我有权纸露,甚至这就是我的义务,因为一听说您受到了如此侮辱以及您不幸的处境,她立即委托我——我刚从她那儿来——带给您她提供的这点儿资助……但这些仅属于她个人的意思,完全不代表德米特里,因为她也被德米特里背弃了,所以完全不代表他,也完全不代表他弟弟——我本人,更不代表其他任何人,就仅仅代表她一人!对她的这份帮助,她恳求您一定要接受,……同一个人伤害了你们两个。……从德米特里那儿,她受到伤害的程度不下于您,她于是就想起了您!这就意味着兄妹之间的互相帮助。……她特意委托我恳求您接受这二百卢布就像接受妹妹的帮助一样。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件事,不会产生任何不实之词或流言蜚语……这便是二百卢布,我认为您应该收下,要不然……要不然世界上所有人不是都可能全部成为仇敌吗?要知道世界上还有兄弟姐妹……。您的心胸是高尚的,……个中道理我想您一定能明白,一定能够!……”
说着,那两张一百卢布的新钞票递到了上尉面前。当时他们两人就站在围拦外的那块儿巨石附近,没有其它人在周围。钞票仿佛大大地影响了上尉:他猛地一震,但一开始仿佛仅是由于惊讶——他从来就没有类似的奢求,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可以得到帮助,并且数目是如此可观。他接过那两张钞票后一两分钟内几乎无言以对,他脸上闪过一种全新的表情。
“难道这是给我的,是给我的吗?如此大的数目,二百卢布!上帝啊!这么多的钱我已经四年都没见过了,天哪!并且是作为妹妹……这全是真的吗?真是如此吗?”
“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阿辽沙郑重起来,上尉的脸顿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