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已经任性到了跟孩子一样的地步,简直是发疯。”斯麦尔加科夫接着说,“我说的是你父亲和你大哥——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就快醒了,他又要开始每分钟都追问我:‘她怎么还没来?为什么不到这来?她什么时候能来?’——好像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似的。另一方面,情况更糟,只要一到天黑,甚至天还没黑,大少爷就会拿着枪冲着我说:‘小心点儿,你这个坏蛋。要是你没看仔细,让她溜了进去,不给我报信——我先把你杀了!’到了早晨,他也会和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样,一个劲地拿我问罪:‘她为什么不上这儿来?快来了吗?’好像他心爱的人没来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他俩的脾气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变得越来越大,有时把我吓得都快要自杀了。二少爷,我对他俩是不抱什么希望了。”
“是谁要你卷进去的?你为什么要给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通风报信?”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生气地说。
“我没有办法不卷进去!您不了解全部真相。事实上,我根本没插过手。一开始,我不敢说一个不字,不敢开口,可大少爷非让我当他的仆人,做他的利卡斯[1]。从那儿开始他只说一句同样的话:‘兔崽子,你要是放她进去,我非杀了你!’二少爷,明天我肯定要摔一个长跤。”
“摔什么长跤?”
“很长时间的羊角风发作,可能连续几个小时,也说不定持续一、两天。有一回一发作就是三天,那时由于我从阁楼上摔了下来,抽风又开始了,我昏迷整整三天。当时本地的大夫赫尔岑什图贝被请了来,大夫往我头上放冰块,还试了另一种疗法。……我差一点儿没命了。”
“据说羊角风不能预先知道何时发作的。你怎么够肯定明天会发作呢?”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恼怒地问。
“对,确实不能预先知道。”
“而且当时你是从阁楼上摔下来的。”
“每天我都得爬阁楼,明天也可能从阁楼上摔下来。哪怕不是从阁楼,也有摔到地窖里去的可能,同样我每天也得去地窖,我有自己的需要。”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注视了他很长一会儿。
“我瞧得出,你随口说假话,我的确搞不懂你,”他的声音不高但有威吓的意味,“你是否打算明天假装羊角风发作三天,啊?”
斯麦尔加科夫原本向左,同时摆弄他右脚的鞋尖,此时重心被放到右脚上,稍微向前伸出左脚,抬头偷偷一笑,说:
“既便是我会来这一手——我的意思是假装发作,我有相当多的权利用这种方法救我自己的性命,因为有经验的人干起来一点儿不难,我要是病倒,哪怕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到他父亲这儿来,他不可能问一个病人你为什么不来报告。他自己也该会认为难为情。”
“嗳,见鬼!”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生气到极点说,“你为什么总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大哥对你的恐吓只不过在气头上说说而已。他不可能杀你的;即使杀,也不可能是你!”
“他把我干掉就像拍死一只苍蝇一样。另外还有一件事使我更可怕:如果对自己的父亲做出荒唐事,我害怕会被认为是他的同谋。”
“他把你当作同谋原因何在?”
“由于我把那些非秘密的暗号告诉了他,所以一定会把我当作同谋犯的。”
“啥暗号?告诉谁啦?你保证被鬼迷住了,说明白些!”
“我一定绝对坦白,”斯麦尔加科夫如同学究讲课一样不紧不慢,“我和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有个秘密。你也了解,已经有近十天了,到了夜晚,他老人家就把门从里面锁住。最近你每天都很早回到楼上自己房间里去,昨天甚至没出门,所以你不了解现在老爷子到入夜锁门的勤快程度。哪怕格里果利·瓦西呈耶维奇来了,也只有听出他的声音老爷子才开门。然而格里果利·瓦西里奇维奇不可能来,因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上房侍候老爷子——自从和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有了这件事以后,老爷子就有了这样的安排,晚上依照他的吩咐,现在我也离开那儿到侧屋去过夜,并在前半夜不可能入睡,不得不守着,时常起来到院子巡视,等待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到来,因为老爷子盼她来已经好些天了。老爷子考虑是这样的,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怕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她不得不在深夜里来我这儿;你将守候她到半夜,甚至过半夜。如果她来了,敲一下我的门,或者从花园里敲我的窗,像这样两下,笃——笃,接着是快三下的,笃笃笃。我立刻明白她来了,我会偷偷地给她开门。老爷子向我提供的另一个暗号是应急用的,先是笃笃两个快的,间隔一会儿再敲一下,这一下十分重要。他就会明白发生什么事,我急需见他,他同样会给我们开门,我便可以进去报告。主要为了处理这种情况: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自己不能来,派人送啥信儿。此外,到那时我就得让老爷子知道他就在附近。老爷子很怕见到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就算是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了,而且老爷子和她从里面锁上了门,倘若这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在附近什么地方出现,我也得赶紧向老爷子通报这个消息,这时我是敲三下。所以,第一种暗号共五下,意思是‘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了’,第二种暗号共三下,意思是‘有要事禀报’,老爷子对此详细说明,并给我示范过好多次,因为在这世上这些暗号只有我和老爷子明白其涵义,所以我根本就不用叫门(老爷子对出声叫门深怀恐惧),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门。但是现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也知晓了这些暗号的涵义。”
“他怎么会知道呢?你说出去的?你竟敢连这事也说与他知道?”
“我很害怕,我哪敢对大少爷不说?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几乎每天都强逼我:‘你在骗我,说,有什么事瞒了我?小心我打断你的两条狗腿!’为了至少让大少爷相信我的忠诚、相信我没骗他,我总是告诉他每一件事,我向大少爷透露了这些极端隐密的暗号。”
“如果你觉得他有想利用这些暗号偷偷进去的意图,你一定要拦住他。”
“可要是我先犯病爬不起来了,我又怎么能拦住他呢?我了解大少爷的脾气,他真得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就算是我有勇气拦住他,可万一……”
“真是见鬼!你怎么就肯定你的羊痫风会发作?难道你是魔鬼附身了?你到底是拿我开涮还是想怎么着?”
“我哪敢呢?我被吓得魂不守舍的,这会儿还顾得上开心?我有预感我要犯病,我真有这样的预感,我这病最经不得担惊受怕了。”
“真要人命!如果你病倒了,就让格里果利替你看门。你先去告诉格里果利一声,叫他决不要让大哥进去。”
“如果老爷没有吩咐,我绝不敢把暗号的事告诉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可是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昨天就病倒了,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正准备在明天给他治病呢。仅仅是在刚才,他们已经就这事商量好了。她有种非常特别的治病的法子,熬一种很浓很浓的草药汁即所谓她的秘方。她每年都要给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治三次,因为每年总有三个阶段他的腰一点儿都动弹不得,瘫痪了也不过如此,治病的时候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用浸了这种草药汁的毛巾给他擦背,擦个半钟头,直到擦干,皮肤也通红肿起来才罢手,接着又让他喝下一部分瓶子里剩下的药汁,却又总不让他喝完所有的药汁,与此同时,她一边念经般的嘀嘀咕咕,一边自己喝下瓶子里剩余的药汁。我跟您说,这平常滴酒不沾的老夫妻马上就会死死地昏睡过去,而且时间很长。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一觉醒后,和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像是没半点儿病痛,倒是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她每次昏睡醒后总觉得头疼。所以,如果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明天打算做这事的话,想必他俩都在昏睡,听不见任何动静。当然,也就无法挡住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了。”
“简直是糊说八道!巧事都碰到一块儿来了:你发羊痫风,他们又昏睡不醒!”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大声喊起来,“难道是你有意进行这样安排,好让这些事都凑到一块儿?”话语从他嘴中忽得冒了出来,他眉头紧锁,令人可畏。
“我哪里会有意这么做?……我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所有这一切完全取决于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他一个人,取决于他想做些什么。……如果他准备去做,他就一定会做;如果他不准备做我总不至于会有意地领他到他父亲的屋子吧?”
“你说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不可能来,那他为什么还要进他父亲的屋,还鬼鬼祟祟的?”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脸已气得煞白继续问道,“这是你说的,而且这段时间里我敢肯定那贱货不会来找他,这都是他自己神经兮兮想入非非。如果那女人不会来,为什么德米特里还要进老头儿的屋?你说!我要知晓你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大少爷的来意你很清楚,这和我想些什么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心存怨恨,或是因为我犯了病胡乱猜测,等不及了便进房找,就像昨天一样,看着在他监视下的女人是否会溜进来。对于那个大信封大少爷一清二楚。他知道那信封里有三千卢布,用三个火漆封印封了并且用丝带扎好,还有老爷子的亲笔便笺:送给我的天使格露莘卡,如果她愿意光临的话,三天后他又在‘天使’下面加了‘和小乖乖’。这信封预示着什么样的后果,没人说得清。”
“一派胡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简直不可自持,“偷钱的事德米特里根本不会去做,况且还加上杀死他的父亲。为了格露莘卡他倒有可能杀了老头儿,就像昨天充满怨恨简直疯狂了的他,但他绝不可能会去偷钱!”
“可目前他非常非常地缺钱花,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我的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可能你想象不出他是多么得需要钱。”斯麦尔加科夫相当镇定,解释得清楚而又逻辑清晰,“大少爷仍觉得那三千卢布是属于他的,因为他对我亲口提过:‘父亲欠我三千卢布。’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我们其他什么都不必谈,可您不要把这样一个确凿的事实给忽略了,我们简直不能确信,只要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愿意,就肯定能逼着老爷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同她结婚,只要她愿意就行——没准她真会愿意的,我说她不会来,可那仅是我的看法而已,也许她真得想来,或是真想做太太呢。她那个掌柜的萨姆索诺夫就非常坦诚地对她说过,说那也许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我看见他俩当时都乐坏了。再说了,她也不是个笨人,她怎么会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那个穷光蛋结婚呢?明白了这点儿,您自己不妨思量思量,真的到了那时候,不管是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还是您和三少爷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令尊的遗产中的一个子儿你们都拿不到。因为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老爷结婚的目的就是要独吞那份遗产,她会将所有的遗产都归于自己名下。假如老爷子现在就撒手人寰,那你们每人立马就会到手四万,在老爷子没立遗嘱前,甚至连让老爷子咬牙切齿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也会得到四万块。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对这些关节当然推敲得清清楚楚……”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脸涨得通红。他的眉眼鼻耳似乎调换了个儿,脸上肌肉也不由自主的抖动。
“既然这其中有如此关节,”他忽然打断斯麦尔加科夫,“他还为什么要我去切尔马什尼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去了,而这儿都发生这么多的事。”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用力地呼着气儿。
“一点儿都没错。”斯麦尔加科夫盯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平静地说。
“‘一点儿都没错’,这是什么意思?”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但目光凶狠。
“我完全是因为同情您才说那话的。如果是我,我会放手不管所有这一切……我才不会守着这个烂摊子呢!”斯麦尔加科夫注视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毫无掩饰之意。两人一时沉默。
“你是个十足的白痴,而且毫无疑问还是个十足的混蛋!”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猛得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准备走进小门,但忽而驻足不前,转身面向斯麦尔加科夫。于是,令人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紧紧咬住嘴唇,抽搐似地握紧拳头,只要一瞬间,他就会扑向斯麦尔加科夫。后者见情况不对,整个身体直往后缩,同时忍不住连打寒颤。而与此同时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却一句话不说,直愣愣地看着斯麦尔加科夫毫发未损地走过。他转身朝小门走去,似乎有些困惑。
“明天我就去莫斯科,明天一大早我就走,你不是想知道吗?那就这些!”他上下牙齿紧咬话语一字一字从中蹦出来。说完他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对斯麦尔加科夫说这些。
“那再好不过了,”后者似乎正等着他这句话马上接口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许会把您再从莫斯科请回来。”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再次站住,又一次地急转面对斯麦尔加科夫。同时后者也发生了变化,自作多情和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顿时全无替代而来的是异常的专注和期待,甚至有点儿诚惶诚恐,似乎在告诉对方:“还有什么事吗?您尽管说出来。”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从切尔马什尼亚不是一样要叫我回来吗?”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大喊,嗓门大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