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佐西马长老与他的客人们
当阿辽沙忧心忡忡地踏入长老的修室,一下子惊呆了,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他本想也许病人已瘫倒一动不动,甚至已死了般的昏迷,可没想到他竟然坐在扶手椅里与他周围的来客娓娓聊天,尽管因为体虚而累得不行,但精神仍很好,而且慈祥爽朗。
实际上,阿辽沙到来前一刻他才起来,客人们也是很早就聚在修道室内等他醒来。因为帕伊西神父说得很明白:“师傅今早许下诺言,说是定会和他最新近的人谈一次话。”帕伊西神父对于这个许诺以及行将就木的长老的任何言语都深信不疑。哪怕长老没了气息失去知觉,只要他许下一个再次同他告别的诺言,那帕伊西神父仍将怀疑他的死讯,他仍会静等已死的人忽又活转实现自己诺言。
佐西马长老在今天早晨曾对他说得很明白:“我死之前,一定再和你们畅谈一次,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要仔细端详你们可爱的面容,再次袒露心扉。”
无疑这次谈话将成为绝响。来的人都是他多年来最忠诚的友人。客人共有四名:约西甫神父和帕伊西神父都是司祭修士,另一名是隐修所的主持,也是名司祭修士。此人虽然较为年轻,而且修学不深,出身平民,但他却有坚不可摧的意志和牢不可摇的坚定信念。他充满激情,却因遮掩那份热情而近乎腼腆。第四位客人是已近暮年的普通修士安菲姆神父,出身贫民,大字不识几个,常默默无语,很少与别人热烈交谈,其模样象是给某个神圣而恐怖、不可知晓的事物吓坏了,他是温顺的人们之间最温顺的一个。对于这个凡事如履薄冰的老头儿佐西马长老极为喜欢,而且对其尊敬一生。然而也许他们俩之前的谈话比和其他任何所认识人之间的都要少,尽管二人当年曾一起飘泊、游历了俄国各处圣地。那事已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大约四十年前,当时在科斯特罗马的一座毫无名气的穷修道院刚开始苦修生涯的佐西马长老和安菲姆神父一道游历各地,为他们科斯特罗马的穷修道院进行募捐。
客人们和主人都聚在长老的第二间屋子里及他的卧房中。前面说了那房子极窄极小,所以除了见习修士波尔菲一人站立之外,其他四位都围着长老扶手椅堪堪挤在那张从第一间屋子里搬过来的椅子上。暮色已近,神像前的油灯和蜡烛照亮了房屋。看见阿辽沙进门时发愣的样子,长老有点儿高兴,并把一只手伸向他道:
“你好呀,斯文的孩子,你好,欢迎你,我亲爱的。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阿辽沙走向前一躬到地泪流不止,只觉心在发抖,胸口似乎有什么欲破而出,他直想哭。
“怎么啦,还不是哭的时候嘛”,长老微笑着用右手抚摩他的头,“你看,我这样和大家一起聊天也许多活个二十年。昨天一个来自维舍利耶的充满爱心的女人就是这样祝福我的(她抱着叫伊丽莎白的小女孩),我的上帝请保佑这位母亲和她的女儿伊丽莎白吧!”长老胸划十字,“波尔菲里,你把她的捐献送到我提及的那地方去了吗?”
他还记得那位开朗的女香客捐了有六十戈比,她期望着送给“比我更命苦”的女人。这种捐赠是为了某个理由而主动缴的款项,一般都是个人辛苦劳动所得。昨天晚上长老叫波尔菲里去送给本城的一户寡妇家,她们身遭一场火灾后无家可归艰难度日。波尔菲里连忙答道此事已经办好,而且遵照长老的意思只说是“一位不留名的女善人所赠”。
“孩子,起来,起来,”长老话语未停,“让我仔细瞧瞧,去过自家人那里了吗?见到你那位大哥了吗?”
阿辽沙有些诧异,他提到一位兄长,似乎还很肯定。是哪位大哥?昨天和今天长老让他进城一定是为了这位所谓的大哥。
“两位哥哥我见到了其中的一位。”阿辽沙回答道。
“我是说你的长兄,就是昨天我向他深鞠一躬的那个。”
“昨天我见过他,可今天我怎么也找不到他。”阿辽沙说道。
“快点儿找到他,你明天再去,别的事统统都不要管了,赶快找到他,或许还来得及避免那桩可怕的事的发生。昨天我深鞠一躬就是因为他行将遭受的苦难。”
他的话猛得断了,他陷入沉思。他的话令人感到奇怪。约西甫神父曾亲眼见到长老一躬及地,他和帕伊西神父互换眼色,阿辽沙再也无法忍住。
“我的慈父,我的恩师,”他十分激励,“我不太清楚您话中的意思……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苦难?”
“多问无益,就在昨天我有一种可怕预感,似乎他将来的命运完全在他眼睛中流露出来那种绝无仅有的眼神。我为此人如此准备未来而深感惊讶,这种神情我究其一生也仅见过一两次……似乎是他们展现了将来的所有命运。而这种事先的展示终不幸成为现实。阿列克塞,也许弟弟的面容会对他有所帮助,所以我嘱咐你寻找他。然而所有的一切终归上帝所辖,我们的命运皆是如此。‘一麦落地若不死乃仍为一粒;若死了必成众颗’。这话你要记住,阿列克塞,因为你的面容我曾多次默默祈祷。现在我要让你知晓,”长老安详地微笑,“我是这样想你的:你终将走出院墙,如修士一般在尘世做人。你的敌人会很多,但即使是你的对手也会深深爱你。不幸伴随着你的生活,但你终将得到幸福。你会祝福生活,也促使别人这样做——这是最重要的,你即是这样的人。各位神父,各位师傅,”他笑得很动情,“我以前从未提及,甚至连本人也没说过,为什么我觉得这个青年的面容是如此亲切可人,我现在告诉大家:对我而言他的面容既预示着,也照映了我的过去。当我还小,仍是个小娃娃时,曾有位兄长,他年纪轻轻十七岁就在我眼前辞世而别。后来我历尽人间沧桑,若是没有他,我想我这一生中也不会走向成为修士的珍贵道路。在我的童年他初次出现,而在我的暮年,我似乎又看到了他的代身——阿列克塞。”
“这事本就有些神奇,各位神父师傅,阿列克塞长得并不太像他,只是有些相像,可在我眼中他俩颇为神似,好几次我几乎认定他就是过去的那个青年人,我的兄长,作为某种回忆以及启示,他在我即将告别人生旅途时刻神秘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对自己这个异常意外的念头惊异不已。你听到了吗,波尔菲里?”长老转向见习修士,“因为我喜欢阿列克塞甚于喜欢你,你多次面露悲伤,现在你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了。我很爱你,我因为你的不悦曾苦恼好几次,你必须要知道这点。亲爱的客人们,我要向你们说说我的兄长的事情,这些回忆在我这一生中如此珍贵,如此让人感动而且颇具预言色彩。此时我柔肠满肚,回顾我的一生如同我又重活了一遍……”
笔者在此必须提出的是,长老在他临终之日与他的客人所作的最后谈话,是有部分书面记录的。这个记录是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在长老逝世以后全凭记忆做出的但笔者已无法断定这份材料记录的都是那最终之言,还是掺杂了以前长老说话的内容;记录中长老的谈话连续不断,像是以叙述故事的方式介绍他的生平事迹,而从后面记录下来的内容可以确定的是,情况并非完全这样,因为那晚的谈话是几个人共同进行的,客人们虽然很少打断,但其中也有别人说话,甚至有人自己发表一通议论;更何况如此连续不断的谈话根本不可能出现,因为长老有时喘气不已,有时声息全无、有时甚至卧床稍作休息,小憩一会,这时候客人们就仍然坐在各自位子上。甚而其中谈话中断了一两次,填充以帕伊西神父诵读福音书,值得提及的还有一点:大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长老会在这天晚上永远离开他们。在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似乎以白天沉沉一觉中忽得生出充沛精力支持他与客人们的整夜长谈,像是回光返照,维持了简短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活力后,他的生命犹如油尽之灯骤然而灭。……这是后来发生的事,现在我预先宣布的是,我仅打算详述长老的自述(按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手稿)。这次谈话其他细节我就不一一赘述了。这样可以缩小篇幅,减轻读者阅读的负担,但我要重申的是,这其中有相当多的内容无疑是阿辽沙综合了历次与长老的谈话。
二、生平
已故司祭苦行僧佐西马长老生命历程,由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根据长老自述整理而成。
1.有关佐西马长老早逝的那位兄长
亲爱的神父、师傅们,我诞生于离此地十分遥远的北方省份B城。父亲虽属贵族,但并非名门大家,所供之职也不大,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所以对于他我没留下任何印象。他的遗产中有幢小木屋和其它一些物品。留下的东西虽然不多,量足以使她的妻子和孩子生活有保障。我季诺维和我兄长马尔凯尔是我母亲唯有的两个孩子。兄长比我大八岁,火气甚大脾气暴躁,但是内心善良,从不取笑别人,他总是一言不发,尤其是和家人呆在一起的时候。他学习成绩优秀但很少和同学交流,因而也就从没有吵架之事,至少在母亲的印象是他就是如此。在他死去的前半年时,他已经有十七岁了。他经常去找城里独居的政治犯,他好像是因为宣扬自由思想而从莫斯科流放至此。这名政治犯学识渊博,是大学里著名的哲学家。不知什么原因他挺喜欢马尔凯尔,每次兄长找他,他都欢迎马尔凯尔和他整夜整夜的谈话,这种情况一直维持了整个冬季,直到流放犯重又获准——因为有后台——在彼得堡担任公职。
四旬大斋来临,但马尔凯尔不肯主持斋礼而且还出言不逊道:“上帝的存在只是荒谬之说。”母亲佣人和年龄尚幼的我都被惊呆了。那时我只有九岁,但我同样被这样的话吓得不轻。我家共有四名佣人都是农奴是用一位地主熟人的名义买下的。我现在还能回想得起四人中那名年纪大了瘸腿厨娘阿菲米买被母亲卖了六十卢布。母亲又雇了一位有人身自由的厨娘替她。
我兄长的身体总是很糟,咳嗽不停,体质又差,看起来似乎要得痨病;身体修长,模样俊俏,但很瘦弱。他的身体在大斋期第六周时变得更差了,大概是受凉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看了病后大夫悄悄对母亲说,那是百日痨,捱不过春天了。因为当时他还能行走所以母亲大哭一场之后,陪着小心劝我兄长(主要是不想让他担心)去吃几天斋,参加教堂的礼拜,以向神灵忏悔和吃圣餐。听到这些,兄长火气很大,在教堂里出言辱骂。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病入膏肩,不然母亲不会劝他持斋作礼拜并领圣餐的。事实上他早就知晓自己体弱多病。头年有回吃饭之时,他曾平静地对我和母亲说:“我已不是这世界一员,至多一年我就会离开这儿。”不料这话竟被说中。
几天后便是受难周,兄长说:“母亲,为了能让您放宽心,我才做这些的。”他竟从星期二上午开始去做礼拜。母亲哭了,高兴伴着伤心流泪。她说:“他态度一下子转了这么大个弯,一定是他快要死了。”果然他去教堂没几天便病倒了,连忏悔和领圣餐也是在家中进行的。
这年的复活节来得很迟,到来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了,我记得他总是整夜整夜咳嗽,睡不好觉,一大早便穿着衣服在扶手软椅上坐着,在我印象中他总是这样一副样子:平静地坐着温和而柔顺,总是带着微笑。虽然重病缠身,但终日笑颜不断。和过去比较他在精神上的巨大转变使他看起来判若两人。
有时,老保姆走进房间对他说:
“亲爱的,让我点燃神像前的灯吧。”
“点燃它吧,点吧,亲爱的,我曾不让你们点那是我的错,我很高兴在你点灯时和你一起向上帝祈祷,我们是向同一位上帝在祈祷。
这话听起来让人捉摸不透,母亲回屋不停地哭,只有在他进了房间,才抹去眼泪强挤笑容。
“母亲,不要哭”,他答道,“我们每人都生活在天堂中,因为活着本身就是天堂。可这点大家总不愿去接受,只要我们都愿意理解这点,不久这世界就会成为天堂。”
他说的话很奇怪可又如此肯定,大家都迷惑不解,同时又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每当家里来了熟客,他总是这样说:
“善良的人们,亲爱的人们,我不值得你们这样爱的,过去我真浑,你们爱我如此之深,我竟不知,也不懂得珍惜。”
他每见仆人进他房间总会说:
“善良的人们,亲爱的人们,你们如此为我服务真叫我深感不安,我值得你们伺候吗?如果上帝出于同情让我多活几年,我一定来伺候你们。我们每人都应为他人服务。”
母亲听罢直摆头:“孩子,你这样说是因为你身患重病。”
“母亲,我的好母亲,尽管没有主仆名分是不行,但我要像一名仆人一样为我的仆人服务,还有,母亲,在所有人面前,每个人都身负罪行,而我,就是罪孽最为深重的一个。”
母亲含着眼泪,忍俊不禁,她说到:
“你怎么会成为所有人前最大的罪人呢?和杀人犯、强盗相比,你有什么罪过了?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是最大的罪人呢?”
“母亲,我的好娘亲,”他常会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昵称,“我的好娘亲,抚养我成人的亲人,在所有人面前每个人皆有罪,人人都对所有人所有事负有罪责。我十分痛心并且能清楚地觉察到事情确实如此,但我无法通过语言讲明这其中的缘故,过去我们过日子总是浑浑噩噩发无明火,为什么就不能清醒一点儿呢?”
他就这样规律性的每天睡觉起床,温柔快乐和爱心一日甚过一日。他有时会跟来瞧他病的德国医生艾森什米特大开玩笑:
“如何,我可能再多活一天?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