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抓走了那个无辜的仆人并开始审理此案,可是过了一星期,彼得得了病,发了高烧昏死在医院里。案件便这样不了了之,法官、市政当局和社会各界一直确信已死的彼得就是凶手。可随后惩罚便接踵而至。
神秘的来访者——现在成了我的朋友——对我说,开始他甚至一点儿都未自责过。他痛苦了很久,但不是因为自责,而是后悔杀了心爱的女人,为她的死感到痛惜,因为杀了她,自己的爱情也随之毁灭,而他对她的爱仍在血液里保留着。但是对于杀害无辜生命的问题,他几乎从未想过。因为他无法接受心爱的女人将成为别人的妻子的事实,所以长期以来他认为这是形势所迫,自觉问心无愧。
彼得刚被捕时,神秘客曾担心过受良心的谴责,但当彼得因突发急病死于狱中后,他顿觉轻松,因彼得的死是在所难免的(当时他就这样认为)并不是被捕或受惊吓的缘故,而是感冒所致,在他逃跑的几天里,他喝醉后就在潮湿的地上睡一夜,这样不生病才怪!神秘客同样将偷窃钱财不当作是罪过,他认为(也是其一直认为)他是为了转移怀疑的目标才偷窃,而非图财,这些钱数额不大,不久他便向设立在K城的一所济贫院捐赠了相当于甚至远超过此数的一笔钱,他故意这样做的,完全是为在盗窃一事上心安理得。看得出,在一段时期内,甚至很长一段时期内,他的确感到很平静——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于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主动请求了一桩棘手复杂的差使,他花了两年时间才完成此事。他性格坚强,几乎要把这案子忘了,偶尔想起来,也尽力去逃避。他还热衷于慈善活动,在K城积极组织慈善活动,捐了大量钱,在两大都城也都有了声望,莫斯科和彼得堡的许多慈善团员都吸收他作会员。
但是,他还是开始时常沉思,使其痛苦不堪,简直无法忍受。这时一位清秀聪明的小姐走进他的生活,不久他们便结婚了。他希望通过结婚使其从孤寂的郁闷中解脱出来,而一旦开始新生活,那尽心尽责的好丈夫、好父亲的责任与义务会让他彻底忘记过去。
然而事与愿违。刚结婚一个月,一个念头就不断困拢着他:“如果妻子知道后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而当妻子告诉他已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后。他忽然又困惑了:“我创造了一个生命,但剥夺了另一个生命。”以后又有几个孩子出生了,他想:“我根本没有资格去爱他们,教育抚养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我是个杀人犯!”孩子们慢慢长大,一个个天真无邪,他想亲吻他们却不敢,他想:“我实在不敢正视他们活泼可爱的脸宠,我根本不配这样做。”
最后,悲惨而又恐怖的幻觉开始侵入他的大脑,死者的鲜血总在眼前出现,死者正当年轻即惨遭毁灭的生命在大声疾呼要血债血还,他常常做恶梦。但坚定的意志使其长期忍受这种种折磨。他准备为偿还这一切罪恶而暗暗忍受痛苦的煎熬。但就连这个希望也很快落空: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他的痛苦却一天比一天加深。
由于对慈善事业的热忠,尽管人们对他那种严厉,孤僻,阴郁的性格很害怕,他仍在社会上受到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是不能忍受,甚至他向我承认一度有自杀的想法,但是,他的大脑被一种幻想控制并且让他整天显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个念头荒诞不经,非常可笑。但是他发现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在他的心中牢牢的盘踞,根本就摆脱不掉。他想象着自己如何走到大家面前,然后宣布自己曾经杀过人。他就这样被头脑里的这个幻想死死的缠了三年,直到最后,他相信:要治愈自己心中的创伤,获得永久的安宁,只有告诉大家自己的罪行。然而尽管有了解决的方法,却由于心怀恐惧而不知道如何实施。此时,发生了我在决斗场上道歉这件事。
“是您使我下定了决心!”
我看着他。
“难道是由于这样一件小事使您下这么大一个决心?”我吃惊的拍了一下手问到。
“我在三年前就下了决心了,只不过,”他回答说,“您这件事起了一个推动力的作用,我看着您,我责怪自己,也羡慕您。”他的脸沉了下去。
“事情已经过去十四年了,您觉得人们有可能相信你吗?”我不得不向他指出这一点。
“我有证据,很关键的证据,我可以向您出示。”
“我需要你给我拿个主意,就一件事!”他说(好像现在什么都主宰在我手里一样),“我的家人!我的妻子也许会伤心而死,就算我的儿女们仍然保留他们所拥有的一切——贵族身分和田产——但我会在他们心中留下什么样的印象?罪犯的儿女?”
我没有回答。
“我又怎么和他们分手?要知道,我们也许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我坐着,默默地祈祷着。最后,我站起来,心里很发怵。
“嗯?”他看着我说,“怎么办?”
“去,”我说,“向大家宣布吧!一切都会过去,只有‘真’才会长存于世间。你的儿女长大以后会认识到你下的这么大一个决心是多么了不起的!”
那天他离开时,我真的以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随后的两个星期,他快把我拖垮了,老是准备豁出去了,又踌躇起来。有时他来到我的住所,下定决心的对我说:
“我知道,天国会随着我的宣布而出现,只要我宣布。十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我情愿受尽一切惩罚来换取新生活。谎言可以撑得了一时,却撑不住一世。我现在不敢去爱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上帝不在于他的力量而在于他真实的心,上帝!但愿我的孩子们终于有一天不再谴责我,当他们明白我的惩罚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时候!”
“大家都会理解您的,”我对他说,“即使目前不理解,将来也会理解的,因为您维护的是真理,至上的,非世间的真理……”
他的心情离去时好像已经好了许多,可是他第二天又带着很大的火气来了,并面色惨白的对我说:
“您不要在我每次走进你的住所时老是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说:‘又没有宣布。’请你不要带着不屑的目光看我,说起来容易可是做出来是需要很大的决心的。您?不会去告发我吧?”
我发誓我连看他一眼都怕,更别提用什么询问的眼光看他了。我心里脆弱到了极点,夜里甚至睡不着觉。我快给他折腾出病来了。
“我刚从家里出来,”他接着说,“您可知道什么叫‘妻子’吗?我出门的时候,孩子们大声对我说:‘再见!爸爸,早点儿回来给我们念《儿童必读》。’您根本不懂,别人的不幸总不及自己的教训深刻。”
他的嘴唇哆嗦着,忽然一拳捶在桌面上,震得桌子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这可不是象他这么斯文的人干出来的事!这在他还是头一回。
“有必要吗?”他激动的说,“一定要这样做吗?又没有人被判刑,也没有人代我受过到西伯利亚服苦役,那个仆人是病死的,况且我的心灵遭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我受的惩罚已足以抵得上我所犯下的血债了。人们根本不会相信我的任何辩解。难道非得宣布吗?有必要吗?我准备以自己一生的折磨来换取我的妻儿不受殃及。万一他们由于这件事而受到什么惩罚,这公平吗?我究竟怎样做在这件事上才合乎真理?再说,人们会认识到这个真理,尊重这个真理吗?”
“主啊!”我思忖道,“在这样的时刻还考虑人们会不会尊重真理?”
我当时很可怜他的处境,恨不得能分担他的不幸,但求减轻他的一些痛苦。我对他的神情错乱很是吃惊,我已经不是用头脑而是用心去体会他所作出的代价是无法用任何东西来衡量的。
“您来决定吧!”他又大声说。
“去向大家宣布,”我小声答道,尽管嗓子好像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却是毫不含糊的。我从桌子上拿起俄文版的福音书,翻到《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他来之前我刚看完这一节。
“确实如此,”他读了以后苦笑着说,“是啊,随随便便找出一节然后塞给别人看太容易了。可这些书是谁写的呢?难道是人写的?”
“是圣灵。”我说。
“哼!说的好听,”他又是一笑,但这已几乎是憎恨的一笑。我又翻到福音书的另一个地方,《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
“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真是可怕的。”
他读了以后把书一扔,浑身哆嗦起来。
“好可怕的一句话,”他说,“这两条你挑的很高明。”他离座起身,“行了,让我们分手吧,我们也许只能在天堂里见了。这样我‘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里’已经十四年了,多么可怕的十四年,明天我去恳求这双手能不能把我放了……”
我放弃了想和他拥抱,亲吻的想法——他的脸太可怕了,目光呆滞。他出去了。
“主啊!”他这一走不知要走向何方!”我呼唤着上帝。
我跪在神像前把他的事原原本本的哭诉给圣母。就这样快到深夜十二点,我正含着泪祷告的时候。突然,我的房门被打开了,他又走进屋子里来,我看着他,愣住了。
“您到哪里去了?”我问他。
“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大概是手帕……,好吧,即使我什么也没忘,再让我呆一会儿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面前。
“您也坐下。”他说。
我坐下来,大约坐了两分钟,他静静的看着我,然后对着我笑了一下——我永远忘不了的一笑——然后他站起来,紧紧的抱着我吻了一下……
“记住我又再次回来这件事,”他说,“你听见没有?记住这件事!”
这是他头一次对我不用敬称“您”字。然后离去。
“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心里想。
不出所料。这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由于我的深居简出,我不可能听到这个消息。每年他的生日都要大宴宾客,全城的头面人物都纷纷到场,这一回也同样如此。宴毕,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走到大厅中央,由于他的上司也在场,他便向所有的来宾宣读那份文件,这份文件对他罪行做了详细的描述。在文件的末尾他说:
“我从上帝那里得到了启示,以后将我做为一个恶魔排除出人的圈子并甘愿受罚!”
接着,他把自己保存了十四年,认为足以证明自己罪行的东西当场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他偷走的几件死者的金首饰;从死者脖子上取下的一个十字架和一个内有她未婚夫肖像的小盒,一个记事本和两封书信——她的未婚夫告诉她即将回来的信以及她只写了个开头的回信,留在桌子上准备第二天寄出。他为什么要在作案后带走这两封信?他又为什么事后没有把这些不利于己的罪证加以销毁却保存了十四年?
于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人们都吃惊万分,慌成一团,大家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听完了他的自述,却没人愿意相信,认为是一个疯人的谵语,而几天以后社交圈内议论的结果更是一致——这个可怜的人疯了。虽然当局和法院仍须受理这个案子,但随即便作罢。执法部门也考虑过提出的物证和信件,但却认为,即便真如他本人所说这些证据是可信的,只凭它们也无法起诉。何况物品这些东西还有可能是死者赠送或让他代为保管的。随便提一下,我听说经过死者许多亲友鉴定这些物品属于死者,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可是,这件事到此还不能算结束。
五天以后,人们听说这位身心疲惫的受难者病倒了,而且有性命之忧。究竟他得了什么病,我也说不清,据说是心律紊乱,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他夫人坚持让参加会诊的大夫们对他的心理状态做了一番检查,是精神病已经可以肯定,虽然有很多人向我打听,但我什么也没有泄露,但当我要去探望他的时候,却被他的夫人长时间的拒诸门外。
“这一个月以来,他老是往您家里跑,”她对我说,“他的病是你造成的,他本来就闷闷不乐,特别是最近一阶段,大家都注意到他特别激动,行为古怪,你对他的说教又搅乱了他的思想,是你把他给毁了。”
不仅他的夫人,整个K城的人也开始对我群起攻之,他们冲我喊到:
“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用沉默来表达我的喜悦,我清清楚楚的从这件事上看到了上帝仁慈的心,而且我不相信他有精神病这回事。在他本人的坚持下,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他剩下的时间只能以钟点来计算了。他虚弱的表情,腊黄的面孔掩饰不住他的愉快:
“太好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想见到你,可是你到现在才来!”
我没说别人不让我来看他。
“我就要落身于上帝的仁慈中去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头一次感到如此的平静和喜悦,尽管我也知道自己命在旦夕。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资格爱我的孩子,有资格吻他们了,因为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事,天国已在我心中。我的妻子,法官,许多人都不相信我的话。将来,我的孩子也不会相信。我认为这是上帝的怜悯。我将在我死了以后,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完美如璧。好了,我现在已经感觉到上帝了,我的心为天堂而雀跃……我尽了义务……。”
他说不下去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握住我的手,满脸洋溢着幸福的色彩,他的夫人不时探头看着我们。接着他又悄声对我说:
“你还记得有一天半夜我的去而复返,又回到你家吗?我还一再嘱咐要记住这件事。你知道我第二次又回到你家里是为了什么吗?我是打算去杀你的。”
我不禁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