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露莘卡是指卡尔甘诺夫,他真的坐在那沙发上,带着浓浓的醉意,头一歪就进入了梦乡。使他入梦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喝了些酒,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一下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让他自己说就是“烦着呢”。由于喝了许多酒的缘故,姑娘们唱得歌越来越不堪入耳,有些甚至是什么淫词烂调,这也让他感到十分失望。她们跳的舞也是这样,姑娘中有两个在演狗熊的角色,那个手拿着木棍的姑娘名叫斯捷芭尼达,她胆子特大,她的角色是玩把戏的,她们在表演“玩狗熊”。
“玛丽娅,多尽点儿心,要不然我让你尝尝棍子的味道!”斯捷芭尼达喝道。
那两只“狗熊”最后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那情形真是不堪入目,可那些来奏乐的乡下人把整个房间挤得满满的,并不时地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随他们去吧,随他们开心去吧,”格露莘卡一副仁慈的表情并用思想家的语气说,“他们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该让他们畅快淋漓地兴奋一次。”
看到此情此景,卡尔甘诺夫似乎觉得自己身上什么地方被玷污了似的。
“太粗俗了,真是难以忍受,这些乡下玩艺真是太不成体统了。”说着,他转身走了,这就是他们的游戏,在夏天的如同白日一样的夜晚里所做的游戏。
最让他感到厌烦的是一首如舞曲般的曲调明快的“新”歌,歌词大意是一位绅士在考察姑娘们的心:
主人来试姑娘们的心,
看看谁和他有缘份?
可姑娘们都认为主人不可信:
主人心狠爱打人,
可不能喜欢他那样的人。
随后来试的是个吉普赛人:
吉普赛人试试姑娘们的心,
看看谁和他有缘份?
可吉普赛人也不行:
吉普赛人最爱偷,
我们怎能跟他走。
接二连三地来了很多试姑娘心的人,还有个大兵:
咱大兵也试试姑娘们的心,
看看谁和他有缘份?
大兵得到的也是随意地拒绝:
大兵在外常不回家,我怎忍耐……
笔者漏掉的这句非常低俗,可她们竟也大声唱了出来,并且引发了一连串的叫声。最后的是位商人:
生意人试试姑娘们的心,
看看谁和他有缘份?
姑娘们原来很喜欢商人,原因很简单:
生意人有本领财源广进,
姑娘这一生定能开心。
听到这些,卡尔甘诺夫可真是给气得浑身发抖。
“这年头竟还有人这样唱!”他声音大得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这些词是哪个混蛋写的?要是有个铁路大王或银行大享之类的来试,其他的还不全部玩完?!”
他觉得这时对他是莫大的耻辱,并立即声明他觉得这些很没意思,此时他的漂亮的脸透着一种苍白,没多长时间就把脑袋靠在了沙发上,打起了瞌睡。
格露莘卡拉着米嘉来到了卡尔甘诺夫面前对他说:“你看,多么漂亮的一个大男孩,那亚麻色的头发,刚才还是我给他梳的头,那头发是那么的浓密……”
格露莘卡极尽温柔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卡尔甘诺夫一下子醒了,向她看了看,很慌乱地站了起来问道:“马克西莫夫在什么地方?”
“原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个人。”格露莘卡笑道,“咱们俩一块儿坐一会儿。米嘉,你去把他的马克西莫夫给找过来。”
此时的马克西莫夫已和那群姑娘们难舍难分了,有时跑出去也是抽空给自己倒杯甜酒,他到目前为止已经喝了两杯巧克力。他满脸通红,特别是鼻子,都有点儿发紫,眼眶潮湿,露出一副丑陋的馋相。他跑过来说,他就要随着一支小调的节拍跳木屐舞。
“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有人教我,像这样高雅的舞我都会跳……”
“米嘉,你们俩一块儿去吧,我就在这儿看着,看他到底跳得如何。”
卡尔甘诺夫也吵着要一起去,于是就很随意地避开了和格露莘卡坐一起的情况。随后大家都去看他跳舞。马克西莫夫舞是跳了,可是只有米嘉一个人看得浑身是劲。这个舞蹈从头到尾都只是蹦呀跳呀的,偶尔还有些踢腿的动作,而每一次踢腿马克西莫夫就拍一下鞋底。马克西莫夫觉得这并没什么,可米嘉却对此大加赞扬。
“真不错!累不累?你想要什么?糖果还是雪茄?”
“那就烟吧。”
“想喝什么?”
“我杯里还有些甜酒……。巧克力糖你那儿还有吗?”
“应有尽有,亲爱的,在桌子上,你自己随便拿!”
“不,我要有香草味儿的那种……老头儿们喜欢吃的……嘿嘿!”
“老兄,这样的东西可找不到。”
“喂!我说,”那小老头对着米嘉的耳朵小声说,“你看那个玛丽娅,如果有机会,我想结识结识她,您能不能帮我一把……”
“你是对她有些意思!别做梦了老兄,这不可能。”
“我又不想得罪谁。”马克西莫夫很失望地小声道。
“那……行。可是老兄,她们来可只是为唱歌、跳舞。不过,管那么多干嘛!你等一会儿……。趁现在你最好多吃点儿,多喝些,好好得玩。你需不需要钱?”
“过一会儿可能要”。马克西莫夫开心得笑了。
“就这样,就这样……”
米嘉感到头脑发热。院里的外面有个木廊,围绕着整个院子的四侧,米嘉来到了廊上。外面清新的空气使他更清楚地看清了形势。独自呆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用双手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许多纷乱的片断刹那间连成一体,许多感慨交织在一处,他心中豁然开朗了。这是一种多么可怖的领悟!“要真想自杀,现在正是最佳时机。”他突然间这样想到,“把手枪拿过来,就在这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了结一切吧!”他犹豫不决在那儿站了大约有一分钟。就在他飞速地驾车赶到这儿来的前几个小时,他留下了洗不掉的耻辱、一个小偷的骂名,还有血、血!……可他那会儿心情比较舒畅,噢,特别舒畅!因为他已死心地认定他什么都完了,格露莘卡离他而去,他把她让给了别人,他以为,格露莘卡已永远的走了,他将永远看不到她,哪怕只是她的一个眼神、半根发丝——哦,那会儿如果判他死罪他都不会感到有一点点伤悲,最起码该是不得已罢了,因为他那时已感觉不到任何呆在世上的价值。
可眼前,眼前和过去真是迥然相异。现在至少一个最伤他心的问题已经彻底地清除了——她那个“对她有绝对支配权利的老情人”,已经彻底的从她的思维中消失殆尽。那个令他曾经感到非常可怕的对手现在竟如此不堪一击,真是可笑极了,被锁在了卧室里。这个鬼东西再也不会来扰乱他们了。她为他感到耻辱,从她那眼神里米嘉已经读懂了谁才是她爱的人。现在的他,正是该活得最开心、最惬意的时候,可是……可是偏又事与愿违,做不到,真是该死!“我的上帝,我祈祷让死在墙边的那个人复活!我祈祷能顺利地度过这恶梦般的劫难!我的主,你既然为那些和我一样罪孽深重的人带来过光明,那么你就让老格里依然活着!如能这样,其他的罪我都能弥补,偷来的钱我会还上,就是上天入地我也会设法凑齐……。罪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只能永远地藏在我心灵深处!噢,别做梦了,这不过是胆小鬼的梦罢了,真该死!”
虽是这样,可他却依然觉得绝望的尽头却依然还存有希望的火种。他向屋里走去——去到她那儿去,去见那永远属于他的女神!“如果能得到她一小时、哪怕只有一分钟的爱情,就算是用我整个余生的痛苦去换,我都会义无返顾。”他的心被这样一种思想填得满满的,“和她在一起,这是我惟一想做的,去看看她,听她讲话的声音,忘掉一切的悲与乐,就算只有这一夜,一个小时,哪怕只一秒钟!”他还没有走进过道,就在木廊上碰到了店老板特里方·博里塞奇。他看到店老板神情阴郁、满腹心事,看得出来是来找他的。
“发生了什么事,博里塞奇,你在找我吗?”
“不,我不找您,”店老板突然间显得很难为情,“怎么会找您呢?您……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有些生气?别慌,马上你就能去睡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大约三点钟左右。”
“很快就会结束,很快就会结束。”
“没事,别着急。随便你们玩到什么时候……”
“他怎么回事?”米嘉跑进了正在跳舞的那间屋子,很快地问道。但他在那儿没看到格露莘卡。也不在那间蓝色的房子里,那里只有正在沙发上打瞌睡的卡尔甘诺夫。米嘉来到了布幔后,在那儿发现了她。她在角落的那只箱柜上,正趴在她身旁的床上难过地哭呢,她在小心地抽泣着,尽量不发出声音。看到米嘉后就招招手让米嘉过去,然后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米嘉,米嘉,我还是很爱他的,在以前!”格露莘卡低声对他说,“五个年头,我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到底是爱他,还是只爱我胸中憋着的那口气?不,不是那样!哦,我实实在在的爱的是他!如果说我只是爱胸中的那口气而不是他——那是在骗人!那会儿我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他对我关怀倍至,总是那么开心,常常给我唱歌……。这些应该不会是我一个傻女孩子的幻想吧?……可现在,我的上帝,这根本就不是那个他。连长相都不像,他的样子我都不敢认了。在坐季莫菲的车往这里来的路上我总是想我们见面时会是什么样了?会谈什么?我们的目光相对时又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激动得头都有些晕了,但他就像是给了我当头一棒似的。他讲起话来简直是一个秀才似的,满口之乎者也之类的词,显出一副高不可测的样子,他就这样在我的面前一直摆着架子,使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说话,却怎么也插不上口。开始时我还以为他旁边有个高个子波兰人而有些不好意思。我坐在那儿望着他们两个,心里想道:现在我怎么连句话都不能和他说?毫无疑问是他抛弃我后另娶的那个妻子把他整成这个样子……。肯定是那个女人让他变成了现在的这副嘴脸。米嘉,当时我是多么地可笑啊!我感到太难堪了,真是太难堪了,咳,这五年真应该遭受上天的谴责!”
话音刚落便又潸然泪下,但那抓住米嘉的手却依然是紧紧的。
“米嘉,我亲爱的,你别忙着走,我有话要告诉你,”她一下子又抬走头看着米嘉的脸,“听好,你说,在这里,我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那人到底是谁?”她那因流泪而发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眼睛也在黑暗中发出光芒,“刚才飞进来一只让我怦然心动的雄鹰,我暗暗地告诉自己:‘你真是个糊涂的女人,这个人才是你最深爱的。’你一进来,就使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光彩。我想到:他有什么可以惧怕的?要明白那时你的确有些怕。可以说非常的怕,怕得语无伦次。我悄悄地问自己:‘他不可能怕那两个家伙,他可从没有怕过哪个人,他惟一惧怕的,只有我一个人。’菲妮娅应该对你讲过了!你看你这德兴!我是这样向窗外对阿辽沙喊的:我只为米剑卡付出过一个小时的爱,现在,我要把我的爱……给另一个人。米嘉,我可真糊涂,竟然认为自己爱另一个人而不是你!你能原谅我吗,米嘉?能不能原谅我?你是不是爱我?是不是?”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两只手抓住了米嘉的肩膀。由于突如其来的狂喜而难以成言的米嘉用目光盯着她的眼睛、脸庞和脸上的笑,突然间紧紧地拥她入怀,不停地吻她。
“我曾经那么地让你心碎,你肯原谅我吗?因为憋着一肚子气,我使劲地折磨你们。我有意识地气那个死老头儿,也是由于胸中的怒气……。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次在我家中喝酒打碎了个杯子?我清楚的记着,我今天也同样打碎了一个杯子,我是在为我这颗残酷的心喝的。米嘉,我心中的勇士,为什么不吻我?我要你疯狂地吻我,对,就这样,爱,就得有所表示!现在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所有所有的一切!我想做你的奴隶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吻我吧!甚至可以折磨我,只要你愿意,怎么对我都行……。说真的,你可真应该让我受点儿委屈……。等等!不要慌,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不想这样……”她猛地又一下子推开了米嘉,“你到一边去,米嘉,现在我只想喝酒,喝个一醉方休,然后去疯狂地跳舞,对,我就要这样!”
她从米嘉的怀里跑了出来,米嘉跟在她后面跌跌撞撞,像个醉汉。
“何必想得那么多,我愿拿世上的一切来换取现在的一分钟,”他猛然间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