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三次磨难
米嘉仍然在继续交待,他板着脸。在交待时更加留神,力求无所遗漏。米嘉非常清晰的讲述了自己如何翻墙来到花园,又如何来到窗外并做了什么,并追述自己当时的感受。他只想知道:格露莘卡是否在父亲房中!奇怪的是,两位司法员认真听着不再提问,米嘉无法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些什么。
“他们怎么了,随他们!”他思忤着。
他讲自己发出暗号,代表“格露莘卡到达”,诱使父亲开窗户。可是两位司法员没有注意“暗号”这个词,他们好像不理解这两字的意义,这令米嘉感到了奇怪。他终于讲到了高潮:他看到父亲伸出头来,米嘉仇恨地拔出了杵子……在这关键时刻,他去停下来卖关子,他盯着墙壁,尽管他知道别人都死盯着他。
“请您继续,您拔出武器……后来呢?”预审推事问到。
“后来?不就杀人嘛……一杵子砸下去,他的脑袋被砸破了,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这样!”
凶狠的光从米嘉的双眼射出,他的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那是按照我们的说话?”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忍不住重复了一下,“那么如果按照您的说法呢?”
米嘉低下头,半天才说:
“如果按照我的说法,先生们。是这样的,”他慢慢的说,“或许是我母亲的眼泪吧,上帝让他的天使在那时吻了我——不知为何,盘踞在我心中的恶魔被击败。我离开窗户向围墙跑……。父亲吃了一惊,他大叫一声,因为他认出了我,从窗户向后退——对此我记的清楚。我穿过花园后直奔围墙……就在骑上围墙时,格里果利追上了我。
米嘉抬头看他们的反应,发现两位司法员只是注视他,并不动声色,米嘉感到愤激而痛苦。
“你们在耻笑我吗?就在此刻。”他中断讲述。
“何以见得?”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反问。
“你们一点儿也不信我所讲的,因此你们在笑,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我很明白:老头儿的脑袋已被砸碎就躺在那里,我又描述了一番想杀他的心态,连铜杵都拔了出来——可是又逃跑了……。真是天方夜谭对吧!这连三岁孩子都骗不了!哈!二位先生就这样耻笑我吗!”
米嘉悲愤了猛转身躯,那椅子都发出了断裂声。
“您注意了吗?”检察官一点儿也不理会米嘉的心情,“当您跑开时,屋子另一头的门是否已开?”
“不,没有!”
“没有开?”
“门当然是关着的,谁会打开门呢?那扇门!等等!”米嘉打了个寒战,好像想起什么儿“难道门开着吗?”
“是的!”
“那么会是谁打开门呢?”米嘉迷惑的问。
检察官慢慢而又清晰的说:“门开着,杀害你父亲的凶手肯定是从门里门外进出的,根据对现场的勘察,凶案发生在室内,并非隔窗。这点应该没有异议。”
米嘉太震惊了。
“这不可能呀,先生们!”他糊涂了,“我……并没有走这门……我完全可肯定的说:从我到花园至最后离开,门都是关着的。我仅仅在窗外看到他。仅此而已……。我记得整个过程的。即使不记得也没有什么,因为开门的暗号只有我和斯麦尔加科夫知道,还有我父亲,没有暗号他是绝对不会开门的。”
“是什么暗号?”检察官的好奇心被彻底激起,把端到现在的架子全扔了。从他问话的语气可以看出他在爬向目标。他发现一个还不知道的事实,他开始担心米嘉不说。
“原来你们不知道!”米嘉带着嘲弄和抱复的笑容向他看了一眼。“如果我不说的话,你们怎么知道。”只有我,已死的父亲和斯麦尔加科夫知道。这很有意思,鬼才知道什么推测建立在这事实上!哈哈!请你们放心,先生们,我会讲的,你们头脑糊涂,太小瞧坐在你们面前的人了!你们在和一个重人格的君子打交道。在和一个不怕和自己过不去的人打交道!”
检察官咽下这口气,他只能如此了,因为他急于知道这一新的事实。米嘉详细介绍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设计的暗号,在说明暗号代表的意思时,他还一一演示在桌上。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问,米嘉是否就是表示“格露莘卡来”的暗号?米嘉明确回答是的。
“现在你们可以放手干了!”米嘉轻蔑的侧过身。
“知道这些暗号除了你们三人之外?还有别人晓得吗?”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又问。
“那就只有老天了,你们把上帝也记下来吧,何况你们也有可能用得着上帝!”
这么重要的情况肯定会记录的,检察官好像突然有了发现,他说:
“如果斯麦尔加科夫也知道的话,而您又拒绝承认所有指控,否认与令尊之死有关。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他诱骗您父亲打开门,然后……做案杀人呢?”
米嘉用嘲弄,憎恨的目光看着检察官,使检察官不自然地眨起眼睛。
“您逮住狐狸了!”米嘉终于又开口,“夹住那东西的尾巴了,是吧!我已看透您了,检察官先生!您认为我会按照您的暗示,扯开嗓子叫:‘不错,肯定是斯麦尔加科夫!’您承认您是这样想的吧,那么我就说下去。”
不过检察官默默等着米嘉的反应,他没有承认。
“您错了,我不认为斯麦尔加科夫是凶手!”
“您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吗?”
“你们是否怀疑?”
“我们怀疑过他。”
米嘉看着地面。
“好了,玩笑就开到这,”他忧郁的说,“在一开始,就是我从布幔后跑出来时,我就想:‘是斯麦尔加科夫干的!’当我坐在这儿大叫自己没有杀人时,心中也一直在想:‘是斯麦尔加科夫做的!’他的影子经常压在我心上。就在刚才我还认为是他,可是现在,我想:‘这不是斯麦尔加科夫做的!’先生们。”
“您是否怀疑过其它的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小心问道。
“我不知道,可能是别人,也有可能是天意,甚至是魔鬼,但……不可能是斯麦尔加科夫!”米嘉坚决的说。
“究竟是什么使您如此坚定认为不是他呢?”
“凭借信念和印象。斯麦尔加科夫是个卑贱的人,是集世界上所有卑怯的超级胆小鬼。他天生胆小。跟我说话每次都哆嗦,害怕我宰他。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碰过他。他趴在我脚下,亲我的鞋,求我‘别吓唬’他。你们听,这是什么话!我还会赏他钱呢!这是一个弱智无能、而且害羊痫风的人。恐怕连八岁的孩子都打不过,这种连人都不能算!他能杀老头儿吗?他又不贪财;给他钱又不要。说不定他是老头儿的私生子呢!”
“我们听说过。您不也是老头儿的儿子吗?不是您也说过要杀他吗?”
“您在发射一支恶毒而又卑鄙的冷箭!我可不害怕!可是你们向我说这话就有些可耻了!这可是我主动交待的。我很想,而且有可能杀。我还要往自己身上揽,我差点儿杀了他!但是在事实上我并没有杀他,是上帝拯救了我——可是你们并不考虑这一点,……你们真是太卑鄙了。我没有杀人,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们有没有听到,我没有!”
他快窒息了,自从开始审讯,他还不曾如此激动。
“斯麦尔加科夫说了什么?”米嘉顿了一会问,“我是否可以问?”
“当然可以,”检察官冷冷的说,“凡是有关本案的事实部份您都有权问,我们也有义务回答您的问题。当时斯麦尔加科夫正躺在床上犯羊角病,已经是第十次连续发作。一位医生判断他活不到天明。”
“那么杀人凶手就是魔鬼了!”米嘉脱口而出,好像他不停地问自己,“到底是不是斯麦尔加科夫所干呢?”
“这件事以后再讨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要暂时押下这个问题,“您是否继续您的陈述?”
米嘉要求暂时休息一下,两位司法员客气地表示同意。过了一会儿,米嘉继续交待。但是他很沮丧。他的自尊受损,精神受到震荡,身心疲惫。而且检察官随时挑碴。米嘉讲到自己用杵子砸了抓住自己左脚的格里果利的头,并跳过去看情形时,检察官立刻打断并要求他具体描述当时事情发生的经过。米嘉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就那样坐呀!像骑马,一条腿在这,另一条在那……”
“那么杵子呢?”
“握在我的手上呀!”
“不是在兜子里吗?您记得清楚?那么您是使劲砸的喽!”
“应该是的,您干嘛问这?”
“您是否按照在墙上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向我们演示一下当时情景!”
“您在拿我寻开心吗?”米嘉倨傲的瞥了对方一眼,可是对方眼睛眨都不眨。
米嘉风似的转过身体,抡起胳膊,说:
“就是这样砸得,将他击倒!您还想如何?”
“非常感谢,那么您是否要解释您为何又跳回去?有何目的?”
“见鬼!……我去看看他……没有什么目的!”
“可是当时您正准备逃跑,慌慌张张的。”
“是的,您说的不错。”
“可是您却要救他?”
“那怎么是救护呢?……只不过想帮帮他,我都记不清了。”
“您不记得在做什么?这么说您已经失去知觉和理智的状态喽?”
“不完全是,我记得细节,我用手帕为他擦血。”
“您的手帕被我们发现了,您是否希望他苏醒呢?”
“我是想确定一下他还活着吗?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希望。”
“也就是说您想证实?那个结果?”
“我又不是医生,我不能确定。所以我没有想到他醒了,以为他已被我打死了。”
“太好了,我只想了解这些,请继续吧!”
米嘉记得自己是因为遗憾才回去的,他站在那可怜的格里果利面前,说:“活该你倒霉呀,能有别的办法吗?你就在这躺会儿。”可是他没有说给两位官员听。
检察官却因此得出结论:此人为确定惟一目击者是否已死,而在“那种时刻、那种情形”跳回去确定,可见此人是如何厉害,果断、冷静而老谋深算……检察官得意的想:“只用‘细节’刺激他,他就漏嘴了。”
米嘉怀着痛苦的心情继续交待,但很快又被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打断,他问道:
“您的手和脸全是血,怎么去见菲妮娅呀?”
“我可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上沾着血!”米嘉回答说。
“这种解释倒也可信,有过这样的事。”检察官一边说,一边和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互相看了一眼。
“检察官,您说得很有道理,我的确没有注意。”米嘉对此表示赞同。
下面应该是谈米嘉“引退”以及“为幸运的人让路”的情节了。但是他无法再次无保留解剖自己的灵魂,谈论心中的“女皇”了。他已经讨厌在两位冷酷,简直就像吸血臭虫的人面前谈了。
“不就是想自杀嘛。留在世上也没有意思。这问题出现也是非常自然的呀!对我来说什么都完了,曾经深深伤害的人,居然在五年之后又回来再续前缘!他有权利,他可以通过合法的婚烟来弥补创伤。我又对自己的罪行不堪回首,除了耻辱就有人命——格里果利的……又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吗?我要赎回自己的枪,准备在黎明时分装上弹药崩掉自己……”
“那为什么还在夜里狂欢迎客呢?”
“深夜迎客狂欢。我说两位先生,请你们结束吧。我选定了自杀的地方,就在不远的地方,在镇外,清晨五点我就要解决自己了,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这字条在这里,拿去看,就是在别尔霍津家装弹时写的。我真不想对你们说!”他用轻蔑的口吻说到,顺便从背心兜里拿出纸条扔在桌上;司法员非常感兴趣,拿起读了以后就夹入了卷宗。
“您到别尔霍津家时还不洗手?您不怕别人怀疑?”
“怀疑又有什么?怀疑也罢,不怀疑也罢,我又无所谓,反正我在五点钟就要开枪干掉自己了,别人能把我如何?如果不是老头儿出了事,你们能知道什么?肯定不会到这来的,对不对?这都是魔鬼做的,他杀了我父亲,然后就通知你们这一切!你们居然这么快就来到这里!这真令人惊异。”
“别尔霍津先生告诉我们说您到他那儿的时候,手里……沾满了血,还有很多钱……一沓钞票,全部是百元面值的,连小仆人都看到了”。
“是的,先生们,是这样的。”
“现在您是否应该回答一个问题,”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柔和的说,“您从哪弄的这么一大笔钱?实际上您没有回家呀,这是从时间上推算的,钱从哪来的?”
检察官皱了下眉头,他觉得这种提问太单刀直入了,不过他没打断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
“不错,我并没有回家。”米嘉神色平静的回答,不过他一直盯着地上。
“要我把问题重复吗?”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审慎的说,“究竟在何处搞到一大笔钱的?根据您的供词,傍晚五点钟的时候还……”
“……用手枪抵押给别尔霍津而筹到十卢布,去向霍赫拉科娃太太借三千卢布又没有成功。诸如此类的事情,”米嘉接过来说,“的确,两位先生,我没有钱,这一下多了三千卢布,怎么回事呢?二位恐怕都慌张吧:‘如果你不说钱的来历我们该怎么办?’这回你们猜对了,我不会说出钱从哪弄的,只要我不说,你们甭想知道,”米嘉清晰的说,看来他横下了一条心。
场面安静了下来,两位执法者不说话了。
“卡拉马佐夫先生,你该懂得我们要知道钱的来历。”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冷静的说。
“我当然懂得,可是我不说。”
检察官又一次提醒米嘉,被审讯的人可以判断对自己是否有利而选择回答问题,但是这种沉默将给自己带来什么伤害,何况是重要问题时……
“……够了,先生们。这种大道理我知道!”米嘉再次打断了对方,“我明白事情非常重要,这是关键的关键,可是我就是不能说。”
“对我们来说这没有任何损失了,因为这和我们没有利害冲突,可是对您却关系重大。这样做只会伤害您本人。”尼古拉·菲尔帕诺维奇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