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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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预审(6)

“好了,先生们,玩笑早已停止了,”米嘉正视着他们,“我有预感,我们迟早会撞在这个问题上的。不过当我刚开始交待时,这很飘忽,就像在雾中。我太天真了,头脑简单到居然要建立‘双方的信任’。现在一切很清楚,我和你们之间并不存在信任,在这块儿绊脚石面前我迟早要碰面!现在终于到了,好了,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并不会怪你们,你们当然不能相信我的一面之词,我很理解!”

米嘉神色黯然的沉默不语了。

“您执意不肯回答这个关键问题。好吧,您能否给我们些暗示呢?是什么力量使您在关键时刻保持了沉默,而且您不管这对您有多大的伤害!”

米嘉凄然的笑了。

“我的心肠其实很软的,先生们!我本来可以告诉你们是什么原因和给你们暗示,虽然你们并不配我这么做。可是如果你们问钱从何处来?这个问题真是个奇耻大辱,甚至比我杀死自己的父亲,抢走他的钱的耻辱要大得多!我不说是因为我不能忍受这种耻辱!你们在干嘛?先生们,这也要记录吗?”

“是的,我们在记录。”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支吾着说。

“你们最好别说关于‘耻辱’的话。我只是好心才告诉你们的,本来我不想说的,可你们立刻记下来了。那就随便你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米嘉不屑一顾的说,“在你们面前我同样有自尊,我并不怕你们。”

“您不想说是什么耻辱吗?”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已口齿不清了。

“绝对不说的,C'est fini,请不要白费心机。我不会为此弄脏自己的。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已经脏了。你们都不配……够了,我就此打住了,先生们。”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居古拉·帕尔菲诺维奇也就不坚持什么了,可是他从检察官的神情中看出检察官还没有死心。

“那么至少您应该说出当您拿着钞票走进别尔霍津家时,那笔钱有多少?”

“这点我也是不讲的。”

“您曾经对别尔霍津说是从霍赫拉科娃那儿借的三千卢布?”

“或许吧。好了先生们,我不会告诉你们我有多少钱。”

“请您说您是怎么来的,您都做了些什么?”

“要我谈可以,也可以问其它的人。”

这里就不必照录他的谈话了。他仅仅浮光掠影地回答了一番,并不生动鲜明。他也不提沐浴爱河的情景。由于新情况,他已不自杀了。他只说来龙去脉而不说细节。两位执法者也不打挠他了,因为所有都非常清楚,这并非关键。

“按照惯例我们会核实的,在讯问证人时会再次提及。当然了,届时您可以在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暂时结束了审讯,“请您把所有东西统统放到桌子上,特别是钱!”

“钱?我明白了,奇怪的是两位怎么早不说?反正我现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只能在你们的视线范围之内。这是我所有的钱,请点点吧。”

米嘉掏出了所有的钱,包括从背心的小兜里的二十戈比的硬币。一共是八百三十六卢布四十戈比。

“都在这里了吗?”

“是的,就这些。”

“刚才在您的供词里说:在普洛特尼科夫铺子里有三百卢布,还别尔霍津十卢布,给马车夫二十卢布,打牌输二百卢布,然后……”

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反复计算过,米嘉主动帮着算。花钱的每一戈比都算在内。最后,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算出了总数。

“如果加上这剩下的八百多的话,最初您只有一千五百左右喽?”

“是的。”米嘉坚定地说。

“可是人人都说不止这个数目呀!”

“随他们怎么说好了。”

“可是连您自己都这么说。”

“我自己是这么说过的。”

“关于这一切我们还会向其他人核实的。至于这些钱,我们会保管的,这一点请您放心。到了最后,如果您对这些钱有无可争议的权利会还给您的。现在……”

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突然神情坚决的告诉米嘉必须对他进行仔细搜查,“这包括您身上衣物和其余的一切……”

“好吧,先生们,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翻出我所有的衣兜。”

米嘉果然翻了所有的衣兜。

“您还要脱下衣服。”

“这真是活见鬼了!这不就是搜身!难道这还不够吗?”

“绝对不行的,请脱衣服,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先生。”

“随便吧,不过请到布幔的后面,不要在这里,谁检查?”米嘉黯然说。

“当然在布幔后。”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表示同意,他显得非常严肃。

六、米嘉被逼到了死角

下面发生的事可就令米嘉万万没有料到了,这太令他惊愕了。在过去,哪怕就是在刚才,他也万万不会想到竟然有人这样对待他!更糟糕的是,他们是用这“侮慢和鄙视的”态度,这令他感受到了屈辱。脱去外面的礼服倒也不打紧,可他还是被迫要脱下去。这是命令。由于充满了傲气和轻蔑,米嘉一句话不说,默默地照办了。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来到布幔后,同时还有几个精壮的汉子,显然这是必要时使用强迫,可能另有别的目的。米嘉想。

“衬衫要不要脱?”他冷冷的问。但是预审推事并没有回答,他正在和检察官一道仔细检查上衣、裤子、背心等物品,很显然他们非常重视这次的搜查。“他们不再讲起码的礼貌了,已经彻底的撕下了面皮。”米嘉想。

“我再次请问,需不需要脱衬衫?”米嘉恼火的问。

“这一点您不用操心,我们会告诉您该做什么的?”米嘉觉得预审推事用了训人的口气。

这个时候预审推事和检察官正低声商量着什么。原来他们已在礼服(特别是右边后襟)上发现了大块大块的血迹,虽然被压过但还是漫漶。另外裤子上也有。此外,预审推事当着见证乡民的面摸领子、袖口和衣缝,他们很明显怀疑米嘉将钱藏在衣服夹层里,并且不予掩饰。

“这和对待小偷有什么两样?这哪里像对待军官!”米嘉嘀咕道。

搜查者们在交换意见时异常坦率。那位文书跑来帮忙,他要预审推事注意被摸了几遍的短檐帽。

“知道那个格里坚卡吗?”文书说。“夏天他领全机关人的薪水,可是说喝醉后丢了,——后来不是找到了嘛!您猜在哪?就是帽子的滚边藏着一张张叠成细条的百元卢布。”

预审推事和检察官对那件事记得非常清楚。因此他们帽子之类另置,要重新仔细检查。

“请问这是什么?血吗?”尼古拉·帕尔菲诺耶夫发现疑点:米嘉穿的衬衫的右袖的端口全是血迹,并且往里面塞。

“是的!”米嘉口气生硬的回答。

“这是谁的……您的袖口干嘛要塞里面。”

米嘉回答是格里果利的血,他蹲下去察看时沾到,袖口往里塞是因为他在别尔霍津家洗手了。

“您的衬衫也必须带走,这都是重要证据!”

米嘉的脸变得通红,他不能再压抑心中的怒火:“我怎么办?难道要赤裸吗?”他大吼道。

“这请不必担心,我们会妥善的安排。现在请您脱袜子。”

“您不会是开玩笑吧!非要如此?”米嘉快要冒火星了。

“我们现在可没有心情和您开玩笑。”预审推事反唇相讥。

“那么好吧,”米嘉边嘀咕边坐到床上,脱起了袜子。他感到非常的窘迫,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光着身子。奇怪的是——脱光衣服后他就觉得自己有罪了。等于自己矮了一截。现在他们就可以看不起他了。

“若大家全脱倒也不难为情可是现在就一人脱,其它的人看着——真丢人?”这想法一再的浮现,“真是在做梦,在梦中自己这么丢人现眼!”

可是,脱袜子可令他感受到痛苦,因为袜子脏,和贴身内衣一样脏,别人可都看到了。何况他不喜欢自己的脚,他觉得自己的大脚趾非常难看。特别是右脚,现在全暴露了。可能是因为羞愧吧,他好像变得异常粗鲁。猛然脱下了衬衫。

“如果你们觉得还不够害臊,那就说还搜哪里?”

“暂时还没有必要。”

“怎么就让我光身子吗?”他狂怒的问道。

“现在只有先这样了……请稍等,您可以裹住被子,我去做安排。”

所有物品让见证人过目,列出了搜查清单。随着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的离去,米嘉的衣服也被带走。检察官也离开了。只有几条大汉留在米嘉身边,他们紧紧盯着米嘉,也不说话。米嘉感到有些冷,他的脚露在了外面,他裹紧了被子,并尽力往下拉,想遮住双脚,可是没有办法。很久了,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还没有回来。

“这么磨蹭的人,想把我当狗一样捉弄,存心折磨我,”米嘉咬牙切齿的想,“那个该死的检察官也离去了,肯定是蔑视我,觉得我光着身子很难看,很恶心!”

米嘉天真的以为他的衣服会被拿回,可能会在某地方仔细搜查之后。可是不久米嘉就异常地愤慨,因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回来时,他身后的人拿的不是米嘉的衣服。

“这是给您的,”预审推事轻松地说,很明显,他对自己这次的成绩感到非常满意。“这是卡尔甘诺夫先生能够拿出的,里面有件衬衫,是干净的,凑巧的是他把这些装在箱子里。不过您可以取回您的袜子和内衣。”

米嘉立刻怒气冲冲,他吼道:

“我可不需要别人的东西,还我的衣服!”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还我的衣服,让卡尔甘诺夫和他的衣服都见鬼吧!”

不知劝了他多长?最后总算使他安静。人们告诉米嘉:由于衣服上有血迹,所以要作为物证和其他物证放在一起,由于推断案件最后的发展,执法者们有权利让他穿这些衣服。米嘉听明白之后,也就不再说什么,开始穿衣服,不过脸上的神情阴郁。他指出这些衣服比他原来的衣服名贵,他可不想捞一把。他说:

“这真是又紧又窄,我穿衣服就像在扮小丑……你们这回开心了?”

别人忙对他说是夸张,卡尔甘诺夫先生只是略比他高,所以裤子略长了一点儿。不过上衣肩部窄了一点儿。

“真是见鬼,扣不上扣子,”米嘉牢骚满腹,“麻烦你们转告卡尔甘诺夫先生,我可不想向他借什么衣服,是有人存心要把我当成小丑。”

“他很理解,不过他也表示遗憾……当然,他并非为自己的衣服表示遗憾,而是对这件事表示遗憾……”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絮絮叨叨地说。

“我才不管什么遗憾呢!行了,现在我们要到哪儿?是继续留在这?”

于是他又回到“那间房子”,这是执法者的要求。米嘉心里烧着一团火,他板着脸出去,不看别的人。因为穿着别人的衣服,他觉得处处抬不起头,甚至在乡下人和特里方·博里塞奇面前也是如此。他看到店家在门口一闪而过。

“他准是来看一个小丑的模样。”米嘉想。

他坐在那张椅子上。他开始怀疑自己已疯了,在做恶梦。

“现在你们想干什么?该不是用树条抽我?不然你们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他咬着牙向检察官说,由于紧张,他的牙咯咯响。米嘉看都不看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似乎不屑与之交谈。

“刚才他那么检查我的袜子,居然让人翻了个遍,这混蛋故意让我现眼,让别人知道我的内衣非常地脏!”

“下面就要讯问证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说到,可能是回答米嘉的问话。

“不错。”正在盘算什么的检察官说到。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先生,我们已经尽可能维护您的利益,”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说,“由于您拒绝透露钱的来历,现在……”

“您的戒指是用什么宝石镶的?”米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他似乎刚从冥想中清醒,他指着预审推事一枚戒指说。

“您指戒指?”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愣了。

“不错,是……在您的中指上那枚,是什么的?”米嘉像个孩子似的极不耐烦的问。

“哦,是茶晶做的,”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笑了,“您想看吗?我取下来了。”

“不,不,请不要取下来!”米嘉又如梦初醒似的恶狠狠的喊,他对自己显然非常恼火,“您不用取下来……。真是活见鬼……。你们正在我的心上拉屎!如果我杀了自己的父亲,我是不会向您隐瞒和躲闪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可不是那种人!我最受不了,如果我有罪的话,我向上天发誓不等你们来,我就崩了自己了!而不是像先前打算的等到日出,现在我可有了亲自的感受。二十多年了我从这可怕的一夜中学到的最多!……要是我是凶手,那么这一夜会是这样度过吗?要我和你们坐在一起,这样说话,这样的做,就这样看着世界和你们?我以为格里果利他死在我手上,虽然我并非故意,还一夜睡不安生,——不是害怕你们惩罚我!真是太丢人了,你们在拿我开心,其实你们什么都不相信。你们这等瞎眼的鼹鼠,该死的缺德鬼,你们能指望我会交代另一桩耻辱的丑事。如果这样做能使我免受惩罚,我也不干!我宁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有人打开了父亲的门,要了他的命又拿了他的钱。我一直想不通那个人是谁?可是绝不是我——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你们要牢记这点。这就是我所能说的。仅此而已,无论是充军还是处决!现在把证人叫来吧!”

米嘉说了一大通内心独白,似乎就此不再说话了。检察官等米嘉一安静就冷漠地说:

“您记得您提的那扇门吗?现在我要告诉一个对您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事实,是那位受伤的格里果利说的。在他清醒时接受我们讯问时明确指出:他在台阶上听到动静,就从那扇开着的门到花园去,而根据您说的,您看见您父亲站在开着的窗户边,格里果利先生走进黑暗的花园时朝左边看了下,就在您从窗户那儿逃跑开始。窗户确实开着,他同时也发现那扇门也开着,在离自己近得多的地方。可是您一再声称门在那段时间里是关着的。我们不想隐瞒,格里果利先生本人做证:您是从那扇门逃跑的,他没有亲眼看到您跑,因为他发现您时,您已经和他有段距离了,您正穿过花园向围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