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的死在当时的国兴厂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改革开放的大好年代里,换型改造的最关键时期,革新攻关小组的主力成员,居然家庭不和、妻子跳楼,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如果不处理,党风党纪还要不要?没有好的思想觉悟还能做成什么事?陆平安被从车间主任的位置撸了下来,一个优秀的很有前途的男人,在他即将四十不惑的时候被停止了事业与政治生涯,以他为主要核心力量的车身漆料研究搁浅了,就连陆遥和他说话也变成了“嗯、啊、好、是、行”。
车间里的人三五成群地扎在一起,扯闲篇儿的、玩扑克的、嗑瓜子的,都说换型改造就要成功了,可是技术攻关组的技术大拿不见了,工人们愈发闲散下来。
“陆平安呢?谁看见陆平安了?问你们呢!你们陆主任呢?”温建军快步走在车间里,一上午了,陆平安除了打卡签了个到再就没见到人影。
“他已经不是主任了,领导。”
“你们这帮混小子就没良心,当你们一天主任也是主任!白瞎陆平安平时对你们一个个儿的那么好。”温建军用手指挨个儿点着几个小青工。
“温工,咱厂这新车还能不能下线了?”有工人拿着一把扑克询问着温建军。
“下线下线!你把扑克打出花来那新车就来了!?我看你们一个个是都不想好了!”
温建军快速走出车间,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小青工相互看了一眼。
“还玩儿不玩儿了?”
“算了,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没劲。”
温建军有的时候真想上去踹陆平安两脚,甭管天大的事,人活着就不能活成个半死的样子,老爷们儿嘛。
“陆平安!陆平安!”温建军在停车场里来回地转着,以他对陆平安的了解,这家伙除了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温建军一辆车一辆车地找,驾驶室、车箱上、车底下……“你给我出来,出来!”
温建军在一辆老汽车底下拖出了头发炸了毛的陆平安。
“干什么啊?你不去研究汽车,你老研究我干什么?”陆平安半梦半醒的状态能把温建军气个倒仰。
“我研究汽车,你是干什么吃的?停车场打更的?”
“我不在状态,你等我养养精神的。”陆平安又要往车子底下钻,被温建军一把拉住。
“你别在这儿养,你滚回你车间去养,跟你那帮手底下的工人一起养!”温建军的嗓门儿大了起来,连拉带扯地把陆平安往车间里拽。
车间里还是一片涣散,陆平安有气无力地:“这不是挺好嘛,人都在,机器也都在。”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车间,你们可是咱厂第一车间,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等新车间主任来了就好了,你们啊,你们……把那机器都擦擦。”陆平安扑撸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你又不是车间主任了,还管那么多。”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陆平安愣了一下,转身向车间外走去。
“陆平安,陆平安!陆平安,你给我站住!”温建军上前一把拉住陆平安。
“温工,我不是车间主任了,没听到吗?我现在就是一个工人,没有生产任务的工人……”
没等陆平安说完,温建军一拳打在了陆平安的脸上。
“哎,你一个总工程师咋还打人呢?”陆平安抹了一下嘴角,温建军动手打人也是史无前例了。
“我就打了!我就看看能不能把你打到醒!”温建军上去又是一拳,陆平安也不忍了,两个要好了多年的工作伙伴、老哥俩在雪里打成了一团,再坐起来的时候都已经衣衫不整。
“还打不打?”陆平安喘着粗气。
“你一天不好好工作我就和你打一天!反正技术攻关组的主力也不干活了,闲着干什么。”
陆平安半天没说话。
温建军慢慢地把手搭在陆平安的肩膀上:“兄弟,咱们是谁,国兴人,汽车人,咱们是汽车兄弟!憋屈了咱俩打一架,难过了咱俩喝一杯,可是你看到了,厂子……咱们的厂子已经等不了了!”
陆平安突然低下头,他的肩膀颤抖起来,哭声从他蜷缩的双臂里传出来:“老温啊,我憋屈啊,我憋屈!我养了十一年的儿子不是我儿子,是他妈我头顶的一个大绿帽子,老温我恨不能杀死林梅!可是她死了,我的心怎么就空了呢?看到陆遥,一个没娘的孩儿,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是真疼啊,一剜一剜地……疼!”
温建军拍着陆平安的后背,半天无语,良久,陆平安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快速向厂里走去。
“干什么去?”温建军还坐在地上。
“去技术组。”
“你小子拉我一把啊,喂!”温建军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陆平安一直明白,他这辈子和汽车脱不了关系,他也清楚,能够唤醒他意志的唯有那些个不会说话的实验数据,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和国兴厂的发展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现在看来,起泡原因只有两个:原子灰质量不过关,要么就是干燥速度过慢,里面没有干透,外面却已经上了第二层漆,导致漆面不均匀,产生气泡。”陆平安在涂漆车间里琢磨着第一道工艺环节。
“我说过八百次了,我们的干燥速度没变过,没变过,我说你是聋了吗?”跟在陆平安身后的涂漆车间主任回应着。
“现在室温多少?”温建军摸着车间里的暖气。
“我说温工,现在关心的是我们涂漆的问题,你管室不室温干什么?天冷了我们挺着,没钱了,我们这群工人兄弟不是也把自己的工资拿出来了嘛,我们涂漆车间暖和也不是我们要的,那是工作需要!”涂漆车间主任早就听说有别的车间人提出不满了,说厂里那点热处气儿全烧给涂漆车间了,甚至还有的工人直接歇工跑过来蹭热。
“我就问一下你们室温多少,漆料干燥是需要一定的温度的……那么多话呢!”温建军看着温度上的数值,对比着手里单子上的数值:“比往年低3.7度。”
“主任!这车间里的温度有变化,你的干燥速度肯定就要有变化,你还维持在以前的状态,能干透吗?!”陆平安的火一下子来了,这么明显的温度差异都看不到,涂漆车间主任脑子都想些什么呢!?
“你跟我喊啥?厂里没钱买煤,温度低是正常现象,再说了,那干燥时间是有规定的,我们不能随便更改时间,出了问题谁负责!?”涂漆车间主任也火了,加班加点地搞改革,谁也没比谁少干,凭什么他陆平安跳出来指手划脚的:“你现在就是一个技术员,自己老婆都跳楼了,还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陆平安上前拎起涂漆车间主任的脖领子就要动手:“我他妈就是技术员不干了,我也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大尾巴狼!”
“都给闭嘴!”温建军一声闷吼:“长能耐了是不是?有劲儿没处使了是不是?一个是车间主任,一个是技术骨干,干工作呢!如果工作整不明白,你、我、还有那些个和咱们并肩了几十年的老伙计都得滚蛋回家!国兴厂就没了!咱们北华市的骄傲也就没了!还指望着国兴厂成为中国汽车产业的龙头?屁!我问你们,你们愿意吗?”温建军的声音不大,却安静了整个涂漆车间。
陆平安平静了一下:“试一下上个月进的专用催干剂,注意使用面积在15%到25%之间,提高一下干燥速度,咱们再来,如果有任何问题,我承担!”
陆平安说完这一切,快步向涂漆车间外走去,他要把今天的实验结果汇总,他明白,如果再消沉下去,不仅毁掉了他陆平安的下半生,也毁掉了大家对他的期待……温建军看着陆平安的背影,那个技术能人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