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秀是个善良的女人,尽管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林梅的死完全是因为她和陆平安乱搞男女关系,那时候这个话题可是最被津津乐道的。刘新秀是第三者,林梅为此又自杀,多么复杂的故事,多么狗血的剧情,在林梅死后的半年里,刘新秀的脊梁骨几乎是被人家戳歪了的,甚至于岳小月在学校里都会被同学们取笑,骂她妈是妖精,她是小妖精,年幼的岳小月在不明事理的同学面前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孤立无援。
“小妖精,小妖精,好鞋不穿穿破鞋……”这种完全不押韵的歌谣却唱着对一个女孩美好童年的摧残,岳小月被一帮孩子在楼下围着指指点点,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带头的张鹏飞嗓门最大。
“我不是小妖精,我叫岳小月。”岳小月小小的个子在一帮半大孩子面前显得特别惹人怜惜,但即便是这样,岳小月也从来不会轻意低头。
“你妈是大妖精,你是小妖精,专门搞破鞋!”半大小子们说起伤人的话来从不犹豫,也许就是年幼无知吧,句句伤人,字字带血,岳小月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自从林梅死后,陆遥很长一段时间是沉默的,他看到了此情此景,低着头走过。岳小月似懂非懂地明白了陆叔叔家再也不是以前的陆叔叔家了,母亲每天做好饭,陆遥都会被叫来一起吃,虽说陆都会礼貌地说上一句,“谢谢秀姨。”但声音里完全没有温度,平静、冰冷,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
岳小月看着几个孩子在她的面前舞刀弄棍,竭尽羞辱之事,弱小的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冲上去紧紧地咬住了领头张鹏飞的胳膊,张鹏飞用尽全身力气想甩掉岳小月拼了命的撕咬,岳小月咬着咬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只是个女孩,但是她知道母亲为了保护她打在林梅脸上的那一耳光,知道母亲为了照顾陆家忍受的辛劳与委屈,知道母亲在林阿姨死后经常会半夜偷偷落泪的情景,她不允许任何人当着她的面羞辱自己的母亲,岳小月的爆发让在场的孩子都惊呆了。
“啊,妈呀,妈!你放开我!”张鹏飞的喊声招来了越来越多的人的聚集。
“哎呀,岳小月,你疯了,快放开,放开!”
“刘新秀!管管你家孩子,属狗的!?”
张鹏飞甚至撕扯岳小月的头发,谁也无法理解,一个文弱的女孩子哪来的那股子劲儿,居然直到刘新秀出现的时候,她才松开了口,而此时,男孩手里已经抓了一大把岳小月的头发,岳小月的嘴角居然有一丝血迹。
“刘新秀,你管管你家孩子,看给我们家孩子咬的,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鹏飞母亲说得没有错,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咬出血,哪个当妈的受得了?
刘新秀缓缓地为女儿整理着凌乱的头发,边整理边落泪,为什么啊,一个孩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要拼了命地为她这个母亲出头,“月儿,疼吗?”
“喂喂喂,是我家孩子被咬了,你闺女疼啥疼?”对方此刻的肺都要气炸了,“哭啥?你比她高那么多,你能让她咬?我告诉你刘新秀,你闺女要是再咬人,我就把她牙敲下来!”
“你敢!?是你家孩子先骂人的,被咬活该!”周铭铸的出现让所有人一愣。
“哎,你个小兔崽子,我说她关你屁事!?可真是啊,从小就会勾引男人,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岳小月又要向前冲,却不想,周铭铸一把沙子扬在了张鹏飞母亲的脸上。
“你再骂她!”周铭铸这一举动让现场再次热闹起来,鹏飞母亲扯着嗓门儿要追打周铭铸,却又被周铭锻拦开了:“你敢碰我弟弟你试试!?”整个107的楼前就象是在打罗圈仗,乱糟糟如开了锅的粥。
“好了!”温建军的出现让混乱的局面暂时停了下来,“丢不丢人?大人不像大人,孩子不像孩子,过去的事有必要天天拿出来让所有的人痛一下吗!?”温建军的话字字珠玑,音量不大,却是掷地有声。
温暖轻轻地拉着父亲的手:“爸爸。”
温建军蹲下身子,摸了摸温暖,只有这个女孩能将他的心彻底融化。他领着温暖向自己家走去,温建军有些痛心,都是孩子,为什么陆遥要过早地失去母亲,为什么岳小月那么小就要遭受那么多的非议,他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半天都没有哭的岳小月,突然眼泪掉了下来,一对一双的,刘新秀也顾不上三三两两还没有回家的人,抱着女儿也哭了出来,大人的恩怨何必要为难到孩子的身上。
不远处,陆遥看着所有这一切,默不作声,他们都回家了,家里有爸爸妈妈,有热乎乎的饭菜,而他的家呢,妈妈死了,爸爸每天几乎都是在沉默中渡过,虽说他也会有刘新秀照顾着饮食起居,可是他哭的时候又有谁会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把他拥入怀中,抚平他所有的委屈?
锅里的肉汤咕咚咕咚地冒着泡,红烧肉的香味弥漫在单元门的空气中,岳小月咽着口水看着母亲忙来忙去,在刘新秀关火的一瞬间,岳小月拿出了两个碗摆递到了刘新秀面前,刘新秀又顺其自然地将锅里的肉平均分成两份盛在碗中,却又很快地从其中一碗盛出了一大勺放在另一碗里。
“送去吧。”
岳小月端起那满满的一碗,有些不情愿地叨咕着:“就这么点儿肉,我都不够吃。”
“那碗都是你的,妈不吃,都给你,快去吧。”
岳小月转身就向外走,却不想满满的红烧肉汤由于晃动,溅了出来,烫到了岳小月娇嫩的小手,随着岳小月“啊”的一声尖叫,肉和碗一并被岳小月扔了出去,那满满一大碗的红烧肉一点没浪费地洒了一地。
“你想什么呢!?”刘新秀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她迅速地拿起一个碗,一块一块地捡着地上的肉往碗里放着,那个年代里红烧肉可不是想啥时候吃就能吃上的,刘新秀心疼得如同割掉自己身上的肉。
岳小月愣在那里,被烫得通红的小手无措地支楞在那里,她本以为刘新秀会像以往一样奔向她,看看她伤在哪里,疼不疼,用不用去医院,但眼前的刘新秀却蹲在地上捡那些沾满了灰土的肉!
“你知道这肉多少钱一斤,真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中!”
“妈!我吃啥了?”岳小月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不如一碗肉。
“白瞎了,白瞎了……”刘新秀头也不抬地边叨咕边自顾地收拾着地上的肉,此时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把那碗给他们送去。”
“我不去!”岳小月大声地叫了出来,这一声把陆平安和陆遥都喊出来了,刘新秀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岳小月,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终于看到了岳小月烫出了水泡的手。
“月儿……”刘新秀紧张地抓过岳小月的手,“起泡了?你怎么不告诉妈一声?快点儿,妈给你洗洗,抹点酱油。”
“不用!”岳小月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走到洗手台处,打开水龙头,哗哗地冲着水。
“孩子小,这种活本来就不该她做。”陆平安拿起厨房门后的扫把边扫着地上的残渣边询问着情况。
岳小月猛地关上了水,回头看着陆平安父子:“陆叔叔,以后到吃饭点儿,你们自己出来吃不行吗,要不您让陆遥出来自己端,省得弄洒了我妈还得骂我。”岳小月快速地走到桌边,拿起仅剩下的另半碗红烧肉,递到陆遥的面前:“就这些了。”
陆平安刚想说话,却没想到陆遥端起饭碗调头就向自己家走去,呯地一下关上了门。
陆平安看一眼刘新秀:“新秀,林梅走了,这孩子有些接受不了,你别介意。”
“一个孩子,没事。”刘新秀扔下几个字转身就开始刷炒锅,刷得很用力,而岳小月则低着头收拾着厨房的残局,母女俩的默不作声,让陆平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叔叔,抬下脚,您脚底下有块红烧肉。”岳小月的扫把停在陆平安的脚下,陆平安退了一下,转身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家。
“陆遥!你太过份了!”陆平安压低声音严厉地指责着陆遥。
“这红烧肉做得一般,跟我妈的手艺比起来差远了,就这破玩意还好意思拿来给我吃。”陆遥对父亲的指责无动于衷。
“不吃就给岳小月送过去!”陆平安上前欲抢陆遥手里的碗,却被陆遥一下子躲过了。
“不过,有也比没有强。”
“陆遥,你不要以为全世界都欠你的!”
“我可没说全世界欠我,是你欠我的,是那个女的欠我的,是你们欠我的!”
“欠你什么了?你有吃有喝有学上,没人打你没人骂你,生怕委屈着你,到底谁欠你了?欠你什么了?”
“我没说明白吗?是你,你欠我的,刘新秀欠我,欠我一个妈。”陆遥吃着红烧肉,慢慢地抬起头,眼睛直盯在陆平安的脸上,陆平安被儿子的话噎到无法喘息。
陆遥盯着盯着,眼泪就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他低下头,再抓起碗里的红烧肉用力地塞进嘴里,吃着,咬着,眼睛里流着泪,嘴角却流着油,陆平安抬手想为儿子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为儿子擦眼泪还是擦嘴边的油。
岳小月的家里桌上两碗蛋炒饭和一碟小咸菜。
“一会儿我带你去温暖家,让林阿姨给你好好看看那手,感染了就麻烦了。”
“不用了。”岳小月低头吃着饭,她真是不知道该和刘新秀说些什么。
“月儿,今天是妈不好,妈不是心疼那肉,是心疼你,都是孩子,都要长身体,好不容易做一次肉,我闺女却吃不到……”
“肉让你送人了,我还能吃什么?”岳小月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蛋炒饭,仿佛占据她味蕾的是刚才那香飘四溢的红烧肉。
刘新秀刚要伸向咸菜的筷子慢慢收了回来:“月儿,你慢点儿吃,别噎着,唉……三岁时你爸就没了,妈一个人要上班,要带你,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个时候一但遇到个风啊雨啊的,你陆叔叔就前面带着你后面带着陆遥,先送陆遥去学校,再送你去幼儿园……”随着刘新秀的话,岳小月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那时候筒子楼里还没有煤气管道,咱就只能烧液化气,换液化气罐的地方很远,都是你陆叔叔骑着车子帮咱们去换,妈知道,有很多事情你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候你还小,但是妈不能忘啊,现在陆叔叔一个人带陆遥,有些事情他忙不过来,你说妈帮他一下不应该吗?”刘新秀从自己碗里扒拉出一大块鸡蛋,放进了岳小月的碗里。
岳小月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眼泪:“你说的是陆叔叔,陆叔叔对我好我都记在这儿,可现在把肉吃到嘴里的是陆遥!”
“如果林阿姨不走,他也会有肉吃。”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做对,走了以后,做对的人反而觉得空落落的,刘新秀有些鼻子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