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林依依的安全考虑,第二天上午莫铭独自来到浩瀚建筑公司。前台接待小姐以开会为由让他等了近两个小时。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章浩扬终于姗姗来迟,老远便一迭声打招呼,又责怪前台做事呆板,“如果通报是莫大律师光临,再重要的会议也得停下来啊。请进来坐,我给您泡茶。”
章浩扬还在原来的办公室,没搬到浩勤那间最大、装修最气派的董事长办公室,这个细节让莫铭略感欣慰。
“这两天简直像天塌下来了,员工们惶惶不安,合作单位、银行、下面的施工队个个催着要钱,真是墙倒众人推。老实说我已经将近五十个小时没合眼。”章浩扬边泡茶边说,“当家才知当家的难处,以前在大哥庇护下太舒服了,现在方知他的苦衷。莫律师请用茶。”
莫铭欠起身子接过茶:“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啊。”
“对,对,昨天已分别召开股东会和职工会,号召大家同舟共济,共同挺过浩瀚最艰难的时刻;今天起分头到相关合作单位、银行、施工队说明情况,交流我们对今后工作的想法,寻求大家支持……莫律师今天来是……”
章浩扬微笑着,神情间却流露出早已猜到他来意的味道。
莫铭缓缓道:“其实是你们章家的事,关于你嫂子。”
“嫂子?”章浩扬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中掩饰不住轻蔑,“莫律师是指林依依?她想干吗?浩瀚可没她的股份!”
“我受她的委托,咨询一下浩勤在公司的持股情况,以及属于他个人部分的财产明细。”莫铭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干我们这行就吃这碗讨人嫌的饭,每次结果都里外不是人。”
章浩扬表示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在这世上就免不了一个‘俗’字。坦率讲,若是林依依到这儿来,绝对不受欢迎,包括我父母在内就见过她一面嘛,谁知道她是哪儿蹦出来的?但莫律师来,我全力配合,毕竟日后还有很多倚仗您的地方。只是,”他略一沉吟,“公司事务基本上大哥一把抓,往来款、拆借款、私人借款等等只有他心中有数,手续方面并不完善,有的甚至连收据都没有,就是口头协议,因此这两天财务人员也乱成一锅粥,在逐笔核实确认,估计——呃,这个月都抽不出人手,还请莫律师海涵。”
今天是八号,一下子推到二十天开外,用脚趾头都猜到章浩扬想转移财产,并在账务上做手脚。
这种状况莫铭经历过太多太多,见怪不怪,笑道:“行,那我下个月初再来打扰,当然所有的财务数据先要交第三方审计的,跟工程结算一样都是例行公事,到时别伤了和气。”
章浩扬眉毛一蹙,旋又舒展开来:“不会的,不会的,谁敢跟大律师斗气?”
“好,我告辞了,”走到门口,莫铭不经意说,“仙林山庄那套别墅是浩勤与林依依的婚房,林依依是理所当然第一财产继承人,我打算下周就将别墅过户到她名下,章总没意见吧?”
莫铭意在试探章浩扬是否知道林依依并未取得名分,从法律上讲根本没有资格分割浩勤的财产。
谁知章浩扬嘴角浮起一丝诡谲的笑容,拍拍他的肩道:“我当然没意见,可有个人会有异议。”
“谁?”莫铭心头涌起不安的感觉。
“旦越蓝。”
莫铭轻呼道:“浩勤的前妻!她怎么会与仙林山庄别墅有关系?”
“说来话长,我再为您续杯水。”章浩扬悠悠然笑道,“那套别墅是两人离婚前购买的,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后来——具体情况您也清楚,因为两人兴趣不合,志向不同,经过协商后友好分手。当时大哥还没发大财,又不是过错方,补贴有限,旦越蓝基本是净身出户,大概……只拿了十几万元现金。而唯一的争议就是那套别墅,当初买的初衷是投资,看好未来的房产市场,因此大哥提出按市场价贴一半的现金给她,她拒绝了,认为别墅有很大的升值空间,按市场价算太亏,为此事后两人达成一份补充协议,规定必须双方都认可时才能出售别墅,收益平分,在此之前大哥拥有居住权……”
糟糕!糟糕之极!莫铭暗暗叫苦,心里直埋怨浩勤都干了些什么事,整个一挖坑专家啊!
“浩勤怎么拿没有独立所有权的别墅做婚房,这,这不是对林依依不负责任吗?”莫铭道。
章浩扬笑得更诡秘:“事实上这是补充协议明确规定的,即大哥如果再婚必须将它作为婚房,否则自动失去居住权乃至所有权,全部归旦越蓝所有。”
“哪有如此……奇特的协议?她为什么这样要求?浩勤为什么答应?”莫铭汗都下来了,“离婚协议是我起草并经双方签字确认,当时根本没提到什么补充协议。”
“我也说不清,也许隔了很久之后补签的,真实情况莫律师只有问当事人了。喏,这是旦越蓝的手机号码,您可以直接找她。”
莫铭记下号码,陡地又问:“你对‘有困难,找莫铭’有什么看法?”
“您说那张纸条?”章浩扬耸耸肩,“很奇怪,不过说明您是大哥最倚重的朋友。”
上了车发动之后,莫铭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发呆。
林依依明媒正娶进了章家,却没领结婚证;旦越蓝与浩勤离婚四年了,还共同持有仙林山庄房产;浩瀚公司掌控在章浩扬手里,所谓的财产清单如同柔软的面团,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第三方审计——那是吓唬人的,现在的审计事务所会协助他把账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这意味着林依依很可能一无所获,只顶着“亿万富豪遗孀”的名号净身出户。
这不是重点。
尽管接受了林依依的委托,尽管有那张“有困难,找莫铭”的纸条,尽管被称为轶城首席律师,莫铭从未有过替林依依争取到浩勤所有财产的念头,那不现实,也容易树敌太多,律师并非活在真空里,处理诉讼要考虑复杂的社会背景和各方利益。为一弱女子打抱不平,不惜成为孤家寡人,不是莫铭的风格。
原来他设想为林依依争取仙林山庄别墅,那套别墅对章家来说不吉利,让掉无所谓,对林依依来说有纪念意义,同时价值不菲;然后再说服章家花点小钱安抚一下林依依,这样皆大欢喜,圆满解决此事。
即使拿不到别墅,林依依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参加征婚本来就是碰运气,概率极低,虽说以富豪夫人身份亮了相,进了洞房,仍是完璧之身,就当——走了一台婚纱时装秀吧,还免费送三个月综合素质培训,赚了!
莫铭纠结的是谁在幕后秘密寻找浩勤留下的证据,谁又想要林依依的命?不查清这个问题,死亡的阴影将永远盘桓在她的头顶上。
旦越蓝是轶城师范学院历史系副教授,离婚后一直住在学校单身宿舍。她不施脂粉,素面朝天,身穿一成不变的泛白牛仔裤、宽松衫,脚蹬运动鞋,不逛商场不玩情调,成天与学生们奔波于野外考察。章浩勤发财后很多人都说她亏了,建议她上门敲敲竹杠,叫他念夫妻情分点小钱,但旦越蓝只淡淡一笑,不作理会。
姜则忠很欣赏她,评价说人各有志,世人认为苦的,她乐在其中,这才是做学问的至高境界。事实上他欣赏的不只是她的人格,还有她的气质、容貌、风度、体型……所有一切!师范学院内部曾经流传着姜教授追求旦教授的说法,包括手捧巧克力鲜花在雨中伫立、每天发九十九个短信等诸多细节,但姜则忠一概否认。
话虽如此,当莫铭找他打听时,姜则忠脱口而出她办公室、宿舍的具体位置,以及这个时间段她有可能出现的地点——图书馆。
但她不在,办公室也没人,打手机又不通。有热心的学生说可能又去了仙林山,那边遇到麻烦事儿了。
“什么麻烦?”莫铭好奇地问。
学生说还不是白杨江水坝被炸惹的祸,洪水一直冲到仙林山北侧的鱼嘴坪,把旦教授苦心孤诣勘探的一处明末古墓遗址地标冲刷得无影无踪,这些日子正组织学生重新测量呢。
鱼嘴坪是仙林山脉最偏僻险峻、最荒无人烟的地方,据说以前官府经常把暴死于路边的尸体运到那儿,时间久了阴气过重,因而常有鬼魂出没。纵使不知危险为何物,以挑战极限为乐趣的登山、攀岩爱好者,对鱼嘴坪一带都敬而远之。
旦越蓝这种学者从来不会把民间传说、鬼魂之谈放在心上,眼里只有“科学”两个字。不过据姜则忠介绍,旦越蓝有位远房表哥在浩瀚公司做事,经常会陪她去特别偏僻或是险峻的地方。因为他与章浩勤之间存在特殊的关系,即使连续几天不上班也无人过问。
“浩瀚公司等于为旦越蓝养了位保镖啊,章浩扬能容得下吗?”莫铭开玩笑地问。
姜则忠说:“章浩扬对这位有学识的嫂子非常敬重,甚至有些敬畏,不敢多嘴。”
开车去鱼嘴坪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雨幕越来越密,雨刮器开到最高档都来不及刮车窗上的雨水,莫铭不免踌躇起来。就算勉强开到仙林山北侧山脚下,要翻两道山岭,步行二十公里才能抵达鱼嘴坪,这种鬼天气在未经开发的山里行走,恐怕不累死也得摔死。
心念一动,从前方出口拐下高架桥,直奔不远处的仙林山庄。
九号别墅外围警戒线已经撤掉,但大门虚掩,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莫铭瞟了瞟车牌号,径直走进去。
“莫律师,好久不见。”
费约倚在楼梯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昨天才见过嘛。”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莫铭搓搓脸:“太肉麻了,找个地方吐去。”
“别忙吐,”费约拦住他,“老实交代来干什么?章浩勤是不是你杀的,现在悄悄跑回来销赃毁证?”
“得了吧,查不到真凶又琢磨着网罗伪证污陷好人,给我五百万,我配合你把牢底坐穿。”莫铭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
费约悻悻然:“有五百万我还受这份罪?早飞到马尔代夫海滩上享受阳光美女了。”
“替林依依拿几件换洗衣服,顺便联系一下旦越蓝教授,看看能否在这儿会合,”莫铭解释道,“你又来干吗?在现场寻找破案灵感?”
费约拉莫铭坐到楼梯台阶上,自顾自点根烟,猛吸两大口后徐徐吐出,道:“你是轶城首屈一指的大律师,接触过不少刑事案,从一个资深律师的角色分析——剔除枪杀林依依、财产纠纷等乱七八糟的因素,就事论事,你对章浩勤命案有何感想?”
莫铭笑了笑正要说话,费约又抢先道:“不准说空洞无物的套话,你我虽然是法庭上的对手,有过多次不愉快的交锋,但此案我们在同一条船上,而且我感觉你也是目标之一。”
莫铭颔首,想了会儿说:“首先这是桩精心策划的命案,凶手选择混乱不堪的婚宴下手,冒险而安全,警方难以展开调查;其次浩勤得罪的不是一个人、几个人,而是一群人,所以才有组织如此严密、配合如此精确的行动;最后浩勤之死可能与近期轶城发生的大事有关。”
“对!”费约一拳砸在莫铭腿上,莫铭痛得闷哼一声,但费约接下来的话分散了他的怒气与疼痛,“根据纪委和反贪局传来的消息,章浩勤作为实验小学教学楼坍塌事故的幕后主要责任人,早就被列为秘密调查对象……”
“教育局发布的事故调查报告……”
“那是给社会公众一个交代,维护教育部门的正面形象,暗地里该抓的还得抓,该处分的还得处分,不过换成其他罪名罢了,”费约陡地拉下脸,“喂,这可是内部机密,不准外传,否则——”
“否则以后甭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丝消息,”莫铭赔笑道,“不过调查与命案有何联系?他又不是畏罪自杀。”
“肯定有联系,只是我们暂时没发现而已,”费约挠挠头,“莫律师啊,姓费的办案十一年了,破获大大小小的案子近百起,亲手抓捕的罪犯一百多人,但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明知行凶手法,却不知凶手如何做到。刑事案发生后的两天被称为黄金四十八小时,这期间若查到线索就意味着破案可能,否则……可这桩命案上天入地愣是没有一丝痕迹,他奶奶的!”
莫铭安慰道:“这是职业杀手的风格,证明你的思路不错,浩勤之死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商业阴谋。对了,刑警队内部关于死者留下两张纸条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我亲自做的尸体检查,就我一个知道。昨天清晨仙林山腰野树林里发现几具尸体,刑警们都抽过去扩大搜索范围,章浩勤命案专案组就剩我一个光杆命令,能告诉谁听?嗯,姜教授也知道,昨天我找过他。”
“一共两个人,你确定?”
费约疑惑地问:“怎么了?”
“上午我问章浩扬对‘有困难,找莫铭’有什么看法,他一口就说‘那张纸条’,”莫铭眼睛闪闪发亮,“他怎么知道是纸条,而不是遗书或其他东西?”
费约瞪着莫铭足有两分钟,脸上慢慢浮起笑意,然后狠狠捶了他一拳,道:“莫铭同志,如果能顺利破案记你头功!”
沿楼梯来到二楼阳台,莫铭反复拨打旦越蓝的手机仍然不通。费约说山里信号差,干脆明天再联系。
“身为轶城人,还没去过鱼嘴坪呢,其实想趁机进去看看。”莫铭惆怅地说。
费约眯起眼看了半天,一指远处道:“那儿就是鱼嘴坪,可惜现在下雨,不然借助望远镜能看得清清楚楚。”
透过细密绵长的雨幕,鱼嘴坪如同深绿色翡翠在雾气茫茫的仙林山脉深处若隐若现,闪烁着神秘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