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从没有像这次这样关心过风向,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六月七日早上,期待已久的回家时刻终于到来了。某位海洋学权威人士两天前告诉我:“只要是西风,就好了。”清晨我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窗户,就感受到了一股来自西北方向的清风。风是晚上刮起来的,它让我神清气爽,让我感觉非常愉快。我认为所有的风都是从那个方向而来的。我敢说,我非常珍视它,直到我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直到我的生命走到了终点为止。
水手们可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出航,昨天甲板上还熙熙攘攘,一片忙乱,今天我们已经到了海上,距出发的港口十六英里远。我们乘坐蒸汽船,慢慢接近它,看着它停靠在远处的港口边。第一眼看上去,我觉得它很豪华,高大的桅杆指向天空,划出优美的线条,每一根缆绳和帆桅都井然有序。当我们登上船时,船上响起了欢快的号子声:“欢乐的水手们,噢,欢乐的!”它骄傲地沿着引航的蒸汽船的航迹向前行驶着,引航的缆绳松开之后,船帆从桅杆上升起,它更加无畏,也更加气派,舞动着白色的羽翼,沿着固定的航线,无拘无束地开始了它的自由之旅。
我们的船舱里一共只有十五位乘客,大部分都是来自加拿大,我们和其中一些人正是在那里相识的。晚上风浪很大,接下来的两天也是如此,但是很快就雨停风止了,我们也很快就熟识了起来,其中还有那位诚恳且男子气概十足的船长。无论是在陆路上,还是在水路上,我们都相处得很愉快。
我们早晨八点吃早餐,十二点吃午餐,下午三点吃晚餐,晚上七点半喝茶。我们的娱乐活动丰富多彩,晚餐就是其中最有意思的:首先是因为它是晚餐,其次是因为它的时间很长,包括上菜时很长的间隔,极少有不超过两个半小时的。这是一个永远不乏娱乐消遣的活动。在餐桌上,他们为了消磨冗长的时间,形成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领头人很礼貌地阻止我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快乐活跃的团体,很受船上其他人的欢迎,尤其是一位黑人船员,一连三个礼拜,他一听到这些名人们的幽默言论就会大笑不止。
然后,我们有的下国际象棋,有的打惠斯特纸牌,有的玩桥牌,有的读书,有的下西洋双陆棋,有的玩打圆盘游戏。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风起云涌,我们都聚集在甲板上,有的三三两两地踱步,有的平躺在船上,有的侧身躺着,还有的懒洋洋地闲聊。我们也总能听到音乐,因为有一个人拉手风琴,另有一个人会拉小提琴,还有一个(总是在早上六点开始)会吹小号。他们在船上的不同地方演奏不同的乐曲,有时候是同时演奏,彼此都能听到(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表演相当满意)。这三种乐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之后,非常难听。
我们都觉得乏味了的时候,视线里就会出现一片船帆。那也许就是一艘船,正好经过我们身旁。透过我们的眼镜,我们能看到那艘船甲板上的人,看清船的名字,并推测它将驶向何方。我们一连几个小时待在甲板上,看那些海豚和鲸鱼在船四周的海水中翻滚、跳跃、潜水,或者观赏那群海燕在空中飞翔的英姿。从纽约港出发后,它们就一直陪伴着我们,在船尾一直跟着我们了十四天了。有那么几天,天气沉静,或者有一丝微风,船上的人就会钓鱼取乐。他们钓到了一只不幸的海豚,它的血液都溅到了甲板上。这在我们平静的日子中是非凡的一天,随后我们抛弃了那只海豚,把它死的那天当成了一个特别的日子。
我们出航五到六天后,冰山逐渐成为我们谈论的主角。我们离港的前一两天,有些进入纽约海港的船只就见到了很多这种漂浮的冰山。我们进入危险海域附近的时候,气温骤降,水银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下降了不少。这些现象都在持续发生,我们的船加强了探测。还有很多传言称,漆黑的夜晚,有船只撞到了冰山,沉溺了。但风一直把我们往东南方向吹,我们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船只,天气也很快就变得晴朗而温煦了。
每天中午对海水流向的观测,以及随后对船只航向的调整,也许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这里也不缺乏(从来都不缺乏)对船长的测算产生怀疑的声音,一旦不再面对船长,他们即便没有罗盘,也会用一段段细绳,加上手帕和剪刀,来测量海图,精确指出船长的测算错了一千英里左右。看到他们大摇其头,皱着眉头,听到他们一直讨论航海的话题,这对人很有启示意义,因为他们不仅不知道任何航海的知识,而且总是怀疑船长对天气和风向的判断。确实,温度计中的水银柱都没有这群乘客善变。你会发现,当船在海上乘风破浪前行的时候,他们苍白的脸上就会现出十分钦佩的神情,说这位船长是他们遇到过的最优秀的;但海面上风平浪静,所有的风帆都懒洋洋地悬挂在空中,他们又沮丧地摇头,甚至撅着嘴抱怨说,他们还以为船长只是普通的水手——他们非常怀疑他。
猜测什么时候会起风几乎成了平静航程中的日常工作,根据经验和先例,很早之前就应该要起风了。大副疯狂地吹起了口哨,他因坚决的个性而受到了大家的尊重,那些怀疑者们甚至认为他是一位一流的水手。许多人吃饭的时候都会透过船舱的天窗看着那飘扬的风帆,其中某些人甚至很悲观地预测说,我们要到七月中旬才能登陆。船上的人总是分为乐观派和悲观派。悲观派的人总觉得这段航程不过尔尔,每一次吃饭的时候总要质问乐观派的人,“大西部”号船(我们离开一周之后才离开纽约)现在在哪里,“康纳德”蒸汽船现在又在哪里,帆船与蒸汽船哪个更好,等等。他们总是用类似的问题质问他人,令自己也不堪其扰,也让原本安宁无忧的生活变得灰暗。
这些都是娱乐消遣产生的负面后果,但我们仍然有另一种娱乐的方式。我们船上的下等舱里住着近一百位乘客,那些人都是贫困人士。我们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来。看着他们白天在下面的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烹煮食物,吃饭,我们不禁对他们的故事产生了好奇,想要了解他们为什么要去美国,又因为什么目的要返回祖国,他们现在的生活状况如何,等等。关于这些人的消息,我们都是从一位木匠那里听说的。木匠负责管理这些人,其管理的方式也很特别。他们有的只在美国待了三天,有的待了三个月,有的当初就是搭乘这艘船去美国的。有的人为了筹钱卖掉了自己的衣物,他们现在没有衣服可穿;有的人没有食物,都是靠别人的施舍而活着的;还有一个人,我们几乎是在航程的最后才发现——因为他一直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并没有大肆宣扬以获取同情——他没有任何食物,只能在用餐结束准备清洗盘碟的时候从盘子上刮一点肉末和吃剩的骨头来吃。
船上这些不幸的人需要全面的救助。如果有哪个阶层需要政府的呵护和救助,那就是这些被迫远离故土去异国他乡求生存的人吧。这些人所需要的,政府官员们应该已经竭尽所能地提供了,但他们的需要也更多了。至少在英国,法律有这个义务去关注那些没钱买船票的人,他们的住所非常寒酸,但他们却不道德败坏,也不放荡不羁。还有必要指出,人们只有在接受了官员对其财产的审查,并确定其财产足以支持出航的时候,他们才能上船。而且也有必要提供医护人员,因为在航程中,总是会有大人生病、小孩子死去的情况发生。
我们船上的那些家庭的故事都差不多。他们拿出了所有积蓄,不断借钱、乞讨,变卖所有家产来为出国筹钱,然后他们去了纽约,希望那里的街道上铺满了金子只等他们去捡,而事实上,他们却发现,那里的街道上铺的不过是普通的坚硬的石头。梦想很容易就破灭,工作也极其难找,好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却几乎没有任何报酬。他们最终不得不选择回国,尽管现在比出国的时候更穷了。他们中的一个,带着一封一位年轻的英国工匠写给曼彻斯特附近的朋友的公开信,这位工匠已经在纽约住了两周,并强烈鼓励对方也去美国。一个官员把这信当成玩物拿给我看。“这就是这个国家,杰姆。”写信者这样写道,“我喜欢美国。最棒的是,这里没有专制。所有的工作就像乞讨一样容易,收入很不错。你只要选择一种谋生手段,杰姆,并坚持下去。我还没有选好,不过就快要选好了。现在我还没有确定究竟是做木匠还是做裁缝。”
船上还有另一种乘客,而且只有一个,在天气平和的时候,他一直是我们观察和谈论的主题。他是一位英国水手,人很机灵,也很强壮,从头到脚都是军人打扮,当时正在美国海军部队服役,这次是请假回乡探望朋友。他付船费的时候,有人提示他,因为他是个能干的海员,所以可以在这条船上工作,这样可以节省开支,但他很愤怒地拒绝了这条建议,说,虽然身份卑微,但他也想像绅士那样坐一次船。于是,他们收了他的船费,但他一上船,就立刻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到了水手舱,准备跟其他水手们待在一起。他高举起双手,像猫一样昂着头,走过众人面前。在整个航程中,他一直在那里帮忙打杂、拉风帆、调整帆桁,却一直保持着尊严,脸上挂着微笑,像是在说:“我做这一切就像个绅士一样,你们要知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终于,期待已久的风来了,我们开始了航程,风帆已经鼓起,傲然从水中经过。船行也是很壮观的,水里映出风帆的影子,它在波浪中快速前行,让人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自豪感。它驶进泛起泡沫的海域里。我多么喜欢看那碧蓝的海浪,镶嵌以白色的边纹,猛地涌过来,让船身浮起来,然后又让它沉下去,一直围绕着船身,把船当成女神一样捧在手心!我们一往直前,在不断变幻着光影的水面前行,头顶是如羊毛一样柔软的白云,飘浮在湛蓝的空中。白天阳光明媚,夜晚月色皎洁,风向标直接指向家的方向,也一直指着风去的方向,这些都让我们心情愉悦。直到一个晴朗的周一清晨,日出时分——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七日,我不会轻易就忘记那个日子的——我们面前出现了克利尔海岬。愿上帝保佑,它就那样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就像一片云朵,最显眼也是最受欢迎的云朵,那云朵后面是我们在尘世的天堂——我们回家了!
从远处看起来,它就像一个小黑点,但它让日出变得更加迷人,让人移不开眼睛。在那里,就像在别处一样,回国之日总是伴随着希望和喜悦,但阳光照耀着阴暗的水面,令人更添一份孤寂之感,而晚上水面一片漆黑,更添一份肃穆。水面升起的月亮与肃穆的海洋保持同样的格调,浮现出忧郁的氛围;月色轻柔,好像是在淡淡的忧伤中找到了慰藉。我回忆起了小时候曾经幻想过,月亮在水中的倒影就是通往天堂的通道,只有善良的人才能通过这条途径去往上帝身旁。安宁的夜里,我在海上看到这月色的时候,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这个幻想来。
这个周一清晨的风并不猛烈,但风向仍然没有改变,因此,我们渐渐地驶离了克利尔海岬,在爱尔兰海岸附近的海域里向前航行。我们多么高兴啊,对“乔治·华盛顿”号船多么感激,我们的彼此庆贺多么充满感情。我们预测轮船抵达利物浦的具体时间,这种行为是很容易想到,也是很容易理解的。那天吃饭的时候,我们真心为船长的健康而干杯。我们一刻不停地打包行李,有那么两三个最积极的人那天晚上都不肯睡觉。已经距离海岸不远了,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然后还是安稳地睡了一觉。我们的旅程就要结束了,这就像一个美好的梦,让人不愿醒来。
第二天清晨,和煦的海风让我们精神为之一振。在海风的助力下,我们继续往前行进。我们不时会看到英国船只正在航行回家,风帆都没有拉满。而我们风帆张扬,飞速驶过它们身旁,将它们远远抛在后面。傍晚时分,天色变得阴暗氤氲起来,很快就下起了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船就像在云层中穿行一样。我们的船仍然快速前行着,大家都在热切观望着桅杆旁的观察哨,那名海员一直在找寻圣头港。
终于,我们听到了他的喊声,我们对此期待已久了,同时,从前面的薄雾之中出现了一道光线,不久之后光线消失,很快又再次出现,然后再次消失了。光线出现的时候,船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像那光线一样闪亮。我们都站在甲板上,看着这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到了圣头港附近的岩石上。它这么明亮,让我们心怀感激,感激它温柔的提醒,总之,它胜过了我们以前见过的信号灯。我们一直注视着它,随着我们的远去,它的光线也越变越弱了。
然后,船上的水手往空中开了一枪,这是在向领航船发信号,还不等硝烟散尽,一艘桅顶有灯的小船快速从黑暗中驶到我们身旁。不久,我们的船风帆被卷了起来,静静停泊在那里。小船上的领航员嗓门嘶哑,他的身体裹在又短又厚的呢制水手服里,脖子上的围巾一直包到饱经风霜的鼻子处,站在甲板上的我们之中。我想,如果他向我们借五十镑钱,并且一直拖欠不还,我们也还是会借给他。他随身带的报纸很快就成了我们共有的财物。
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回到自己的船舱里,第二天又很早就走出了船舱。清晨六点的时候,我们全都聚集到甲板上,一边准备上岸,一边还看着利物浦的尖塔、房屋和烟雾。八点,我们聚集到利物浦的一家旅馆,开始了最后一次聚餐。九点时,我们与所有人握手告别,我们船上的这一群人永远分别了。
我们坐在火车上,看着这美丽的乡间景色,就像是进入了一个环境优美的花园。漂亮的农田(看上去如此之小),漂亮的灌木篱墙,美丽的树木,可爱的村舍,美丽的花田,古雅的教堂和古朴的房子,以及熟悉的一切!这个夏季,这次旅行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这种欢乐将一直刻在我心间,随着家越来越近而让它变得格外珍贵。这种心情无法用语言诉说,也无法用笔墨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