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魁北克返回蒙特利尔时,船上就挤满了这样的移民。晚上,他们甚至把床铺到了甲板上(至少是那些有床睡的人)。我们的船舱门前都被他们占领了,过道也被他们堵住了。他们几乎都是英国人,大部分都是从格洛斯特郡来的,已经跋涉了一个冬季了。然而,孩子们看起来仍然干净整洁,他们的父母虽然贫穷,但对他们充满爱意,极富自我牺牲精神。
人们常说,贫困时比富贵时更难保持良好的德行,贫困时展现的美德也更加耀眼夺目。一栋豪华的府邸里住着一个男人,他是最优秀的丈夫和父亲,他的积蓄富可敌国。但是,把他带到这儿来吧,让他登上这拥挤的甲板,给他年轻貌美的妻子换掉丝绸的衣物,取下她戴的珠宝,散开她精美的辫子,让她的眉间过早地产生皱纹,让忧虑和贫困锁住她的面颊,让她面色苍白,给她娇弱的身躯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让她变得一无所依,只有他的爱才能给她鼓舞和力量,这时,你就会确信以上我所说的话。他的社会地位改变得如此之快,他这才发觉,那些爬上他膝头的年轻人并不是来给他增加财富和名望的,而是来跟他抢夺日常用度的。他的食物本就少得可怜,还引来劲敌掠食。那么多人都想要夺走他的安逸,让他在夹缝中苦苦求生。他的孩子们过得并不甜蜜幸福,而是充满了痛苦和欲望,变得病痛、焦躁、任性,爱抱怨。就让他的孩子们那样吧,没有童真的幻想,而是充满了寒冷和饥渴。如果他作为父亲的责任感能够抵抗住这一切的侵袭,他对孩子们充满耐心、关爱和温柔,担心孩子们的生活,总是记挂着他们的欢乐和悲伤的话,那就把他送回议会、布道坛和法院吧。当他听到关于那些劳苦大众的沉重话题时,让他也来发言,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并会告诉那些当权者们,与这样一个阶层相比较,他们也许是高贵的天使,但最终进入天堂时,他们却是最卑微的群体。
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人能够断言,如果自己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他会变成什么样?看看这些移民吧,远离故国,无家可归,缺衣少食,漂荡不定,因长期的游走和艰难的生活而疲乏不堪;他们教导和看护孩子们是多么耐心啊,他们总是把孩子们的需要放在首位,然后才是他们自己。那些女人们是希望和信仰的温柔使者,男人们也会受到她们的感染,从不恼火抱怨。我感觉心底升起的爱意和敬意比之前更加强烈,我祈祷上帝,让更多无神论者在生活这部教科书里学到这简单的一课。
五月三十日,我们搭乘蒸汽船离开了蒙特利尔,再次前往纽约,途中要经过圣劳伦斯河对岸的拉尔草原。然后我们乘火车去尚普兰湖岸边的圣约翰。为我们加拿大之行送别的,是当地的一群英国军官(他们是一群绅士,旅途中对我们非常热情友善,让我们一直铭记于心)。耳边一直萦绕着“万岁大不列颠”的呼声,我们很快就远离了蒙特利尔。
但是,加拿大已经印在我脑海之中了。在我心底,它一直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很少有英国人愿意了解加拿大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家。它一直在静静地成长,过去的矛盾得到了调解,很快就会被忘掉,公众情感和公民个人的进取心齐头并进。加拿大人并不激情难抑,这个国度的脉搏健康稳定而持续,充满了希望。我从前一直认为加拿大是一个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国度,是一个沉睡的国度,被人逐渐淡忘,孤独地虚度光阴,然而像蒙特利尔那样繁华的码头,码头上吞吐货物的船只,不同港口里的船舶数量,商业、道路和公共事务,还有这里对劳动力的极大需求,这一切都让我对它的印象有所改观。他们的公共报刊极富个性,很有责任感,诚恳的劳动者们大都能过上安逸幸福的生活,这一点令人非常吃惊。湖上的蒸汽船来来往往,方便快捷、整洁舒适而且安全,船长们个性敦厚宽容,交流时彬彬有礼,谦卑有度。尽管苏格兰的船只也以此著称,但它们却比不上英属加拿大的船只。然而,这里的旅馆却很糟糕,因为这里投宿旅馆的习俗跟美国的不一样。而这里每一个城镇的官员其实大部分都是英国人,他们主要居住在军团里。从其他方面而言,旅行者都能找到让自己觉得舒适的地方。
这里有一艘美国船只——这艘船曾载我们渡过尚普兰湖,从圣约翰赶往怀特霍尔,我对这艘船的评价很高,但都是恰如其分的。我认为这艘船比我们从昆士顿去多伦多的船要好得多,也比我们从多伦多去金斯敦的船要更胜一筹,无疑,我还可以列举出更多。这艘蒸汽船名为伯灵顿,船舱里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看上去非常精致。甲板就像是客厅,船舱就好比个人的卧室,经过精心装扮和修饰,墙上还挂着上等的油画、报刊和乐器,船舱的每一个角落都令人感到精致美观而舒适。船长名叫谢尔曼,这里的精致典雅都要归功于他。他以其勇敢无畏名声在外,加拿大革命时,他出于道义而搭载了英国军队,当时没有别的船只愿意援助他们。他和他的船只受到了他自己的同胞和我们英国人的尊重,与他同时代的人里,还没有人赢得过这样的荣誉。
搭乘这艘水上宫殿般的伯灵顿号船,我们很快就回到了美国。伯灵顿号船就像一个可爱的市镇,而我们只搭载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第二天早上六点,船抵达了怀特霍尔,于是我们下了船。我们原本可以更早一点到的,但前一天晚上,由于停靠在这里的蒸汽船太多了,我们抵达的时候,湖面变得相当狭窄,在黑暗中很难找到合适的停泊点。湖面确实非常狭小,他们不得不用绳索把船连到一起。
在怀特霍尔吃过早餐后,我们搭乘一辆驿车赶往纽约州首府奥尔巴尼——一座繁荣的大城市。当天下午五到六点间,我们抵达了该城。烈日炎炎下赶了一天的路,我们再次回到了夏天。七点时,我们乘坐北河(美国哈德逊河的一段)上的一艘大蒸汽船赶往纽约。船上挤满了乘客,上层甲板看起来就像是戏院的休息间,下层甲板看起来就像是周六晚上的托特纳姆宫路(伦敦的街道名称)。尽管如此,我们晚上还是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刚过五点,我们就到了纽约。
我们只在纽约逗留了一天一夜,为的是恢复体力和精神,然后我们踏上了美国之旅的最后一程。再过五天,我们就要回英国了,而我非常想去探访一下震颤村(the Shaker Village, Shaker原本是18世纪时基督教的一个教派,因祭神时颤抖狂舞而著称)。这个村庄里住着很多这个教派的教徒,村庄也是因此而得名。
为此,我们再次搭乘北河的船只,到了哈德逊镇,在那里,我们雇了一辆专车去三十英里外的莱巴嫰。当然这是另外一个名叫莱巴嫰的村庄,跟我之前在大牧场的旅途中投宿的那个莱巴嫰村完全不同。
道路蜿蜒盘旋,乡村景色多姿多彩,非常美妙,天气也很不错,卡兹吉尔山绵延不绝,山高耸入云,巍峨挺拔。据说,某个起风的下午,瑞普·凡·温克尔(19世纪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同名作品中的主人公)与可怕的荷兰人就在那里玩九柱戏。我们顺着一座陡峭的山坡往上爬,俯瞰山下,一条铁路贯通山脚,但是还在建设中。继续往上爬,我们来到了爱尔兰人的居住区。本以为会看到整洁美观的房屋,但我们看到的却是粗陋、俗气、一点也不好看的棚舍,这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最好的房舍勉强能抵挡风雨;而最差的房舍,风从长满茅草的屋顶的缝隙中刮进来,雨从泥糊的墙壁中渗透进来,整个棚舍摇摇欲坠。有的房舍甚至没有门窗,有的差不多已经坍塌了,勉强用柱子和杆子撑着。一切都显得那么颓废不堪。丑陋的老女人和健硕的年轻女人、男人、孩子、婴童,都住在这黑暗的棚舍里;锅、壶、粪堆、垃圾、草堆,在这棚舍里随处可见,污秽肮脏,让人不忍直视。
晚上九点到十点间,我们抵达了莱巴嫰,这个地方以其温水浴而著称。这里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著名旅馆,对那些寻求健康和快乐的人来说,这里是他们休闲娱乐的场所,帮他们缓解旅途中的劳顿。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任何疑虑,但对我来说,这个地方住起来非常不舒服。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客厅里面点着两支昏暗的蜡烛;客厅那边出现了一段台阶,台阶下是一个大餐厅;我们的卧室在长长的走廊上,很小,墙壁上涂着白色的石灰,就像是监狱的牢房一样,我甚至想象得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房门锁好了,我可能还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着外面钥匙转动的声响。附近应该还有浴室,因为我看到洗漱用品都被放在一个很小的盥洗台上,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盥洗台了。确实,这些卧室空空荡荡的,甚至连椅子这样简单的家具都没有,可以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但那些虫子却折腾了我们整整一个晚上。
但是,这里的位置很不错,早餐也很丰盛。吃过早饭后,我们继续赶去两英里之外的我们的目的地。很快,路上就出现了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通往震颤村”。
我们在路上前行,遇到了一群震颤派教徒。他们头上戴着帽檐很宽的大帽子,明显的特征表明他们是一群木工。我突然很同情他们,也对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久,我们到了村口,在一间房门的门口下了马车。这里有很多震颤派教徒的制造品出售,同时这里还是长老们的聚集地。要参观他们的祭神仪式,还需得到长老们的同意。
跟一位权威人士提出了要求之后,我们走进了一间阴冷的房间,有几顶难看的帽子挂在冰冷的帽挂上;墙上有一面简陋的钟,用低沉的声音报时,每一次发出的咔嗒声都像是在挣扎,好像不愿意打破这里的沉静氛围。有六到八把高背椅靠在墙边,质地坚硬,看上去让房间变得更加阴冷了。人进去了宁愿坐在地板上,也不想坐到那些椅子上。
不久,一位面容肃穆的老震颤派教徒走了进来,目光冷酷凝滞,就像他的外套和马甲上圆圆的金属纽扣一样。得知了我们的来意之后,他掏出了长老会的一份报纸,几天之前,他们在报纸上发布了公告,称为了让他们的祭神仪式不受到陌生人的打扰,他们的教堂将向公众关闭一年时间。
对于这个合情合理的安排我们没有任何不满,于是提出想买一点他们这儿的特产,这个要求得到了许可。于是,我们走进了这间房里的一家小店铺,它就在过道的另一侧。店铺里一个黄褐色的货架上盘踞着一个活物,长老说那是一个女人,我想那可能“曾经是”一个女人,但我不该对此抱有怀疑的态度。
道路的另一侧就是他们的祭祀场所,一栋干净整洁的木头房子,窗户很大,上面挂着绿色的窗帘,看上去就像一个大避暑别墅。我们无法进入这栋房子,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我们只能来回踱步,看着这栋房子和村庄里的其他房屋(大都是用木头建造的,刷着暗红色的油漆,有点像英国的谷仓,也有点像英国的工厂)。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告诉读者的,只有在购物时听到的那一点点消息。
这些人之所以被称作震颤派教徒,是因为他们奇特的祭神仪式,仪式上要跳一种舞蹈,男女老幼都可以参与。他们根据规则组成两支竞技队,男人们脱下了帽子和外套,郑重其事地把它们挂在墙上,然后在他们的袖子上系一根带子,好像他们要流血一样。他们伴随着低沉单调而轻微的嗡嗡声跳起了舞,一直跳到累得疲惫不堪为止。如果我能从手里关于这仪式的资料和参观过这个仪式的那些人的传言中来判断的话,那种场面一定是怪异而可笑的。
统治这里的是一个女人,她的规定是至高无上的,但她也要得到长老会的支持。据说,她独自隐居在教堂楼上的房间里,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她。如果她长得跟那商店里的女人相像的话,那让她隐居对她来说也是至高的仁慈了。
这个村庄里的所有财产和收入都被存在一个公用的账户里,这个账户由长老会掌管。这些人勤俭节约,因此他们积累的财富也越来越多,尤其是,他们还进行土地买卖。并不仅仅莱巴嫰是有震颤派教徒的村庄,据我所知,其他地方还有三个这样的村庄。
他们都是务农的好手,他们的产品都很热销,而且供不应求。城镇的商铺里都有“震颤派种子”“震颤派草药”和“震颤派蒸馏水”的广告。他们擅长饲养家畜,并且对这些动物们都很仁慈,因此他们饲养的家畜很少有找不到市场的时候。
他们按斯巴达的模式,在一张公用的桌子旁一起用餐。他们没有家庭的概念,每一个震颤派教徒,无论男女都是独身。关于这一点的流言很多,但这里我想再次提到那位商店里的女士。如果有很多震颤派女教徒像她那样的话,我会将这些诽谤都当作无稽之谈。但是那些入教者那么年轻,他们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思想,因此也没有那么大的决心不组建家庭。通过观察在路旁忙活的那些年轻的震颤派教徒极其幼稚的言语和举动,我就能做出这个推断。
据说他们都擅长做买卖,但为人诚恳。在贸易中,他们拒绝那些买卖过程中偷偷摸摸的行为。他们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一直活在自己安宁沉闷的世界中,对与别人交往没有一点兴趣。
这种生活应该挺好的,但我也承认,我一点也不想过震颤派教徒的生活,无法痴迷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理解和赞赏他们的生活态度。我从心底里憎恶那种糟糕的信仰,无论它被哪一个阶层哪一种宗教所接受,都会让生活失去了健康向上的乐趣,剥夺了年轻人的纯真,将通往死亡的道路变得逼仄无比。这种令人讨厌的信仰,如果在地球上传播开来,一定会让最伟大的人思想枯竭,让他们变得比野兽还不如。这些人戴着宽檐帽,穿着灰暗的外套,执拗而虔诚,冥顽不化。简而言之,无论他们打扮成什么样,无论是不是像震颤派村庄里的人一样剪短头发,还是像印度教教士们一样留着长指甲,我都会把它当成天地间最糟糕的东西,因为他们让这世间婚宴上的水变成了苦如胆汁的液体,而不是醇香的美酒。如果真的有人誓要毁掉不会造成任何损失的奇思妙想和天真无邪的欢乐——这些本来是人天性的一部分,就像我们所持有的爱和希望一样——那就让他们的卑鄙恶浊在污秽和下流之中凸显出来吧,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他们走的并不是永恒的康庄大道,傻子也会蔑视他们,并对他们避而远之。
带着对老震颤村民的发自内心的反感和对年轻村民发自内心的遗憾,我离开了震颤村。这里的年轻人逐渐长大,心智也变得更聪慧,他们很可能就会离开,这种现象很普遍。我们走了跟前一天同样的路,回到了莱巴嫰,接着又回到了哈德逊。在哈德逊,我们搭乘蒸汽船顺着北河而下,朝纽约的方向而去,但航行了四个小时之后,我们中途在西点停了下来,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整个白天和夜晚也在那里度过。
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北河高地一带最漂亮的地方。丘陵上点缀着葱郁的林木和废弃的堡垒,河道因阳光的照耀而波光粼粼,山谷间的清风吹过来,河面上不时有船艇经过,船上白色的风帆迎风招展、飘扬。此外,这里还有对华盛顿将军以及革命战争史的纪念遗迹:美国西点军事学院。
再没有哪个地方更适合这所军校,也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漂亮。军校的管教是很严苛的,但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非常有阳刚之气。每年六、七、八月,年轻的学生们在学院宽广的操练场上露营,他们全年每天都要进行军事训练。根据美国对军士的要求,学生们要在学院进行四年的学习训练。但或许是纪律太过严苛,或许是对这些限制感到不耐烦,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那些在这里开始学业的学员,能留下来坚持到毕业的还不到一半。
军校学生的人数跟议会的成员数相等,每个议会选区都会送一个学员过来,议会成员决定选择哪位学员。服兵役的学员也是由议会成员决定。学院的教授住所环境优美,给旅客们提供的旅店也很棒,但也有两个缺点:一是所有的房间里都不得喝酒(学生不得喝葡萄酒和其他烈性酒),二是公众用餐的时间也令人感到不快——早餐是七点,午餐在一点,晚餐在日落时分。
这个安宁的地方环境幽雅,空气清新,每一个夏日的黎明都舒适宜人,令人神清气爽。我们六日就要离开这里,返回纽约,接下来就要准备回英国了,我很高兴,我们所见过的那一片令人回味的美景中有这样秀美的画面。这是一幅未经修饰的写生,令人回味无穷。卡兹吉尔山脉、沉睡谷和塔潘海,这些都不会轻易老去,也不会随着时光而坍塌、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