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人文之旅(套装共4册)
21500300000028

第28章 意大利的黄昏(2)

在加尔达湖上

纺纱工和修道士

圣灵是鸽子,也是鹰。在《旧约》中,圣灵是一只鹰,但在《新约》中却是一只鸽子。

因此,基督教世界里,既有鸽子教堂,也有鹰教堂。此外,还有更多不信奉圣灵的教堂,它们只是出于纯粹的喜好和逻辑而建造的,例如伦敦的雷恩教堂。

鸽子教堂位置比较隐蔽,通常深藏在树林之后,礼拜日的时候总能听到浑厚的钟声响彻树林;也有的置身于噪杂的市镇中心,但人们经过的时候都发现不了它们;它们似乎是隐形的,街道上的人来车往一点也影响不了它们。

但是,鹰教堂通常位于高地上,它们的尖顶直耸入云霄,好像是要向下方的尘世发起挑战一样。鹰教堂是大卫之魂的教堂,这里的钟声激昂、急迫,不断敲击着下方的世界。

圣方济各教堂就是一座鸽子教堂。黑夜里,我路过安静的小广场时,总会从它旁边经过,而我一点也没发现它。粉红色的墙壁上没有窗户,自然也没有窗帘,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也没有任何标识,人只能看到门上黄褐色的门帘,以及门缝里的黑影。然而,它却是这村里最主要的教堂。

圣托马索教堂却凌驾在村庄后的高地上。穿过车水马龙的鹅卵石街道,我曾多次在村庄的房屋之中仰望着,看到一座古老的、人迹罕至的教堂出现在光芒之中,好像是漂浮在村庄的房顶上一样。它灰色的瘦弱的脖子直耸起来,后面是黑漆漆的丛林和高山。

我经常看到它,但一直以来,我从没有近距离地感受过它的存在。它就像一个海市蜃楼,永远无法靠近。它就这样飘浮在村庄的屋顶上,后面是草木茂盛的山峦。进入村庄,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街道两旁,是村庄里那些古老的高墙和洞穴般的商铺,以及砌着阶梯的乡村小屋。

很久以来,我都是靠午间和傍晚那神圣的钟声来分辨日夜的。但我从没探究过,这些钟声是从何而来。后来,我终于明白,这钟声来自圣托马索教堂,并逐渐熟悉且习惯了它。因此,对我而言,教堂已经非常重要了。

于是我出发去寻找它,我想要去它那里。它离我并不遥远。在湖边的广场上,我能够看到它。村子里也只住了几千人。教堂离我这里一定不远。

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它。我从房子的后门出去,到了狭窄的后街。女人们站在房屋的台阶上,低头瞟我,老人们半蹲在墙壁漆黑的影子里,侧过头,像怪物一样盯着我,似乎我是个另类生物。

意大利人又被称作“骄阳之子”,也许更恰当的名称是“阴翳之子”。他们的灵魂是属于黑夜的,黑漆漆的。如果他们想要过得舒服,最好是把灵魂藏起来,藏在巢穴和漆黑的洞窟之中。走进村庄狭窄混乱的巷道,就像是在神秘生物制造的迷宫中冒险一样,这些神秘生物在另一个世界里窥望我。我明亮、易逝,像闪电一样;而它们阴暗、长存,像影子一样。

因此,村庄这些弯弯绕绕、又细又长的过道真让我头痛。我找不到方向。我想尽快逃离这里,我奔到阳光充足的街头,街头居然还有橄榄树,真像是幻境一样。我抬头,看到了圣托马索教堂瘦弱、僵硬的脖子,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很灰暗。然而我还是没达到教堂,我发现我又到了广场上。

不久,另一天,我找到了一段破旧的阶梯,这里的台阶上杂草丛生,铁线蕨遍布在墙壁上背阳的一面。我不情愿地走了上去,因为意大利人将这一段阶梯改成了厕所,就像其他的长阶梯一样。

但当我跑上这破旧的阶梯,突然奇迹般地发现,这里阳光明媚,而圣托马索教堂就沐浴在其中。

这里与下面的尘世完全不一样,这是鹰的世界,很美丽。这里的阳光能完全吞没你,这里充满光明。下面是嘈杂的村庄、错落的屋顶,远处还有一汪湛蓝的湖水,而对面,湖的另一侧则是白雪皑皑的山峰,看起来就在我视线前面,其实却比我这里高了许多。

我现在就像身处空中,从鹅卵石的阶梯上俯瞰,阶梯就像是古老教堂的门槛一样破烂。阶梯旁边有一道低矮却很宽阔的墙,这道阶梯就通往我刚刚经过的天堂。

蓝色的湖面上有一面血红色的帆,就像蝴蝶在湖面上翩翩起舞,而旁边的土地上,银绿色的橄榄树环绕着村庄,就像是银绿色烟雾在土褐色的村庄周围萦绕不散。

在我看来,圣托马索教堂和它的阶梯就像雅各的梯子一样,悬挂在村庄头顶,教堂后面的土地高高耸起。圣托马索教堂的阶梯是从天上垂下来的,而且并没有接触到地面。

我走进了教堂。这里一片漆黑,萦绕着香火的味道,这是因为这里多个世纪都香火缭绕。这让我觉得,这里就像是凶猛的怪物的巢穴。我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它们在这温热而黑暗的环境中苏醒了过来。我的肌肤蠢蠢欲动,似乎是在等待着被触碰,等待着拥抱,它好像是明白会接触到另一个世界,会接触到这里的黑暗,好像是知道这里的空气沉闷、令人压抑。这里的黑暗死气沉沉,我的灵魂感到畏惧。

我再次走了出去。铺筑过的门口如珠宝一般明亮,高空中,明媚的阳光都变成了湛蓝色,它似乎要将我吞没。

对面,山峦沉重地压在湖岸边,山腰以上部分白雪皑皑,与天色接近,下部分黝黑而沉暗,因此,那里就是天地的交际线了。我身后,左侧近处,有一块浅灰色干涸的高地,光秃秃地向下延伸,穿过红褐色的灯芯草丛,穿过一片银绿色的橄榄树,达到湖边。中间,湖水就像是天空中掉下来的刀刃,用一片湛蓝色将山峦分割开来。

这时我才发现,前面天堂的护墙上还有一块很大的蓝格子布。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被挂在那里。

我转过头去,看向阶梯的另一侧,灰色的护墙上吊着一串红色的刺山柑花,就像墙上溅了血迹,花儿的下面有一位个头矮小、头发花白的女人,她手指在不停地忙碌着。就像那灰暗的教堂一样,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我低着头沿着天堂的阶梯漫步。而她靠在墙边的刺山柑花下,毫不起眼,且心无旁骛。她就像一抔泥土,她是阶梯上的活化石,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我正在犹犹豫豫地查看下面的土地,她并没有发现我。她靠着经阳光曝晒褪色的墙,像一块掉落在岩缝里的石头。

她的头上裹着一条暗红色的头巾,但是还是有一缕短短的头发,像被污染了的雪,从耳边冒出来。她正在纺纱。我犹豫了很久,但还是没有去她身旁询问。她年纪大了,她的围裙、衣服和头巾都褪了色,她的面庞因长期的日晒而起了斑,灰的灰,蓝的蓝,棕的棕,跟石头和变色的树叶一样,色彩缤纷。我穿着黑色的外衣,感觉完全融不进去。

她从容自若地纺着纱,速度飞快。她手臂下夹着一根纺纱杆,是深色熟材做的,上头带一个把,像一只棕褐色的爪子,握着一把黑褐色的羊毛,伸到了她的肩头上。她的手指熟练地从纺纱杆上扯着纱线。她的脚旁挂着一个梭子,梭子像是被风卷了起来一样,不断来回穿梭,纺着一根黑线,线筒口堆积了一堆粗线头。

她的手指不断梳理着纺线,将它们堆放好,像是无意识的动作一样:棕褐色的老手不断工作着,大拇指的指甲很长,是灰色的;大拇指和食指,拿起她围裙上的毛线,不时快速地摩擦,线筒转动得更快了,她再次取出一根线,捻了一下正在纺着的线,线筒快速地转了过去。

她的眼睛如天空一样明朗,是湛蓝色的,很有神采。这很少见,但是,这双眼睛却并没有透出什么情绪。她脸上的神情就像一块古老的石头一样僵硬。

“您在纺纱啊?”我对她说。

她却只瞥了我一眼。

“是的。”她说。

她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是个外来者,微不足道。她仍然保持原来的姿态,就像山上古老的石头一样坚定不移。她又矮又壮,站立时多半直视前方,眼神空洞,偶尔无意识地瞥一眼纺线。她看起来只是比这里的阳光、石头和头顶纹丝不动的刺山柑花多了一口气。她的手指仍然在梳理着胸前的毛线。

“这种纺纱方式很古老。”我说。

“什么?”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如天空一样澄澈明朗。但是她有一点惊讶。她转头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像鹰一样,不过闪过了一丝欣喜之色。她说出的是我不太习惯的意大利语。

“这种纺纱方式很古老。”我重复道。

“是的,它很古老了。”她也说道,好像自己说一遍才能听懂一样。对她来说,我只是暂时路过这里的过客,不会停留太久,只是周围事物的一部分。我们除了交谈过之外,再没有别的关系。

她再次看了我一眼,眼神很美,很平淡,很纯粹,就像是天堂一样,也像是两朵花,开在干净纯洁的地方。对她而言,我也是这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仅此而已。她的世界很纯粹,没有自我意识。她很天然,因为她除了自己世界里的东西,其他一无所知。在她的世界里,我是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我也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跟她的世界完全不同,她对我一无所知。她一点也不介意这些。

我们也是这么看待天上的星星的。人们教导我们,那些星星代表着另外的世界。但星星却是我们这个世界夜空中闪亮的灯。我晚上回家的时候,总会看到天上的星星。当我缩小了自己,当我开始思索宇宙是何物时,星星们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然后宇宙便吸收了我。我却不是宇宙。我太过渺小,而宇宙太过庞大了。

因此,这世间总有我所不知道,却真实存在的事物。我的生命是有限的,我的思想也是有限的。但我思想的空间比我的视线所见的要宽阔得多。我的思想里有非我的存在。

我说“火星上有人居住”,但我也不明白火星上“有人居住”是什么含意。这话只是在说,那里不是我的世界。我只知道那是不属于我的存在。我是渺小的,而宇宙浩渺,是我所不能及的。

站在阶梯上,沐浴在阳光中的那位老妇人可不明白这些。她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是这里的太阳,这里的天空。她知道,我来自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那又怎样?她身体的某些部分她从未见过,也无法见到,但这些她未见过的地方仍然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未曾见过的地方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她心里是否有这种认知,她就是认知的主体。总之,她就是一切。就连男人,也是她的一部分。他很渺小,很独立,但仍然是她的,因为他有时候会离开她。如果这世上的每个苹果都被切成了两半,她仍然不会改变。真相就是,这苹果无论是半个还是一个,都是一样的。

这位纺纱女工就是这苹果,永恒不变,虽然残缺,但也是完整的。她的眼睛就是这样澄澈干净。她自己就是所有,她又怎么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她跟我聊起了一只死去的羊,不过她说的方言我却听不懂。而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听不懂她的话。她只觉得我与众不同,有点蠢。她继续说着。她曾经养过一群母羊,它们被迫与公羊分开,因为其他人带了其他的母羊过来与公羊交配。羊是怎么死的我却没弄明白。

她的手指一直像蝴蝶一样飞舞着,动作很快。她一直在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意大利方言说着,同时看着我的脸,因为这故事让她有点儿激动。然而,她的神情还是一点也没变。她的眼神还是如天空一样澄澈纯净。只是眼里不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像是要主宰我。

她的梭子溜进了一株枯萎的菊苣里,无法再纺线了。她却没有发现。我弯下腰去,折断了那些枯枝。那些枯枝上还露出了一点点蓝色来。看到我的动作,她只是稍稍远离了那株菊苣。她的线筒现在空着了。

她继续讲故事,高兴地看着我。她就像是混沌初开的清晨一样纯净。眼神就像是混沌初开的第一缕晨光,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

她的线断了。她似乎并没有发现,只是机械地拾起梭子,拉紧了一小段线,将它与自己手中的线系在一起,然后又开始转线筒,半无意识半熟练地继续开始纺纱,一边还跟我说着话,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她就站在那小台阶上,沐浴在阳光中,古老,但还是像太阳一样充满活力,因太阳照耀而光彩夺目,又因太阳照耀而显得沧桑不已,我站在她手肘旁,就像是夜晚的月亮一样,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担心她可能会无视我的存在。

果然,她确实忘记了我的存在。她不再讲自己的故事了,也不再看我,只是继续纺着纱,棕色的梭子不断跳跃着。她就那样站在那里,融入了明媚的阳光中,把我当成了她头顶的刺山柑花,不再看我一眼,而我站在她身旁,尽管穿着黑色的外套,但就像白天天空中的月亮一样,光芒被完全掩盖了。

“这么多线,你得纺多久?”我问道。

她停止了一会儿,盯着她的线筒。

“这么多?我不知道。一两天吧。”

“但是你纺得很快。”她看着我,露出怀疑和不屑的眼神。然后,她突然走向前来,跨过阶梯,走到了晾在墙上的大蓝白格子布前。我不再说话。她不再理会我。于是,我两步作一步跑下阶梯,离开了她。很快,我就跑到了教堂的墙边,爬上高地,没有人能够发现我。

学校的女教师曾告诉我,圣托马索教堂后能找到雪花莲(一种初春开放的小白花)。如果她不是这么肯定,我一定会怀疑她翻译的perce-neige(雪花莲)一词是否另有含意。她一直都在说圣诞蔷薇(一种冬天开花的植物)。

然而,我还是去寻找雪花莲了。我顺着那一堆乱石块旁边的小道走出去,道路两旁断壁残垣。我进入了一片繁茂的橄榄林里,沿着险峻的悬崖边缘,小心翼翼地走着,悬崖下面是一条注入贝尔加湖的小溪。我在这里找寻我的雪花莲。河岸上杂草和石头丛生,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我听到,下面的深谷中,溪水唱着欢快的歌,潺潺流过。幽深的谷底有一些浅色的星星点点,我知道,那些只是迎春花。我爬了下去。

从幽深的谷底仰望,悬崖的裂缝黝黑黝黑的,灰色的石头在明朗的阳光照耀下熠熠发光。“它们真那么高吗?”我想,我可不敢说,“我有这么低吗?”但我有点不安。尽管如此,这里还是很漂亮,只不过被阴影遮盖住了;只要不去想头顶发光的石头,这里是一个没有阴影的完美世界。悬崖峭壁的石缝中到处都是迎春花,蕨类植物遍布其间,这些花花草草的枝叶下,有一簇簇已经枯萎的圣诞蔷薇,看似已经完全死了,但在那冰冷的岩石缝里,它们仍然像雪花一样点缀其间。冬天时,溪谷里开遍圣诞蔷薇,争奇斗艳,美轮美奂,而此刻,这些残花已经失去了冬日的风采。

我还是采摘了迎春花,散发着泥土和雨露的芬芳。这里没有雪花莲。前一天我在橄榄林地上找到了一大片番红花,花儿很小,星星点点的,呈淡紫色,叶脉很深,就像是草丛间冒出的紫色火花一样。我很想找到挂在黝黑岩石上的雪莲花,但根本没有。

我采了一捧迎春花,然后急匆匆地爬上岸,希望能在日落之前回到悬崖上。我看到,在太阳的照耀下,灰色的石头在头顶闪着光,更觉高不可攀,草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橄榄树叶也闪着金光。我很担心,夜幕已经降临了,自己还像只水獭一样在乱爬,寻找出路,担心阳光明媚的一天将结束。

但很快,我就回到了阳光之中,在橄榄树下的草地上,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里是充满阳光的世界,我又安全回来了。

所有的橄榄都被收集起来,送进磨坊。磨坊日夜开工。湖边总有浓郁的橄榄油芬芳。小溪水哗啦啦流个不停。维基亚路上,一位赶骡子的车夫“咻”地叫了一声,命令它们启程。远处的诺伐街,是一条新的军用栈道,这里景色优美,山峦在这里的天际画出漂亮的弧线,溪流之上的山峦间有数座桥相通,斜架在湖面上,通往奥地利国境,道路在这里戛然而止:在这弯弯绕绕的小道上,夕阳的余晖中,我看到一辆四轮牛车正慢慢经过,看起来像是幻影一样,但我耳边传来了车轴嘎吱作响的声音,它提醒着我,这不是幻影。

那里的一切都被镀上了夕阳的光辉,非常清晰,灰色的石头也站在天际,黄褐色的草和灌木,棕绿色尖顶的柏树,以及灰绿色的橄榄树林,一直延伸到湖边。这里没有阴影,只有明朗的阳光照耀在天际,一辆牛车在阳光下悠悠前行,随着军用栈道去往远方。这个下午暖洋洋的,一切都很平静。

四点钟的船从奥地利方向驶过湖来,漂到了悬崖下方。远处,意大利维罗纳这一侧,岛屿的另一侧,这里沐浴在夕阳的余光中。对面的山峦屹立不动,我的心似乎也安分了不少,不再跳动得那么厉害了。一切都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下边湖上的小船,路上的骡子都没有影了。它们也被阳光吞没了。

一只蟋蟀跳到了我身旁,我这才想起来,周六的下午,世界静止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然后,我看到,下面有两位修道士漫步在园林中,两旁是光秃秃的藤蔓,还有橄榄树,他们棕色的法衣掠过藤蔓,他们没有戴帽子,他们步伐稍快时,双脚之间还会反射出光来。

一切都静止不动了,我甚至能听到两位修道士说话的声音。他们一起前行,迈着修道士特有的步伐,齐头并进,衣服下摆缓缓摆动着。他们身着棕褐色的法衣,手缩在袖子里,在光秃秃的藤蔓下,在菜地旁边穿行。他们的头不时挨到一起,窃窃私语着。我自己黑暗的灵魂也在窃听他们的谈话。我一直都安静地坐着,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一个跟他们一起穿行在这里的人,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跟着他们踱步,默默地从园子这头踱到另一头,然后返回。他们的双手垂在两侧,藏在长袖子里,藏在长衫的衣襟里。他们并排走着,没有身体接触,也没有手势动作。他们只是迈着诡异的步伐,私语着,神神秘秘地赶往某个地方,一切都显得很安静。然而他们的交谈中透着一股急切。就像是刚刚冬眠后的动物,从阴冷的巢穴中出来,来来回回地在寒冷的花园中漫步,认为不会有人发现自己。

他们的头顶有一道耀眼的雪光。他们却从未抬头看过。然而,他们不断地走着,雪光也变得越发耀眼起来,这道缥缈的、美妙的雪光从天而降,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柔美了。寒冷的、黑暗的夜幕开始降下来了。对面白雪皑皑的山峦那里,光线也暗淡了下去。修道士仍然在树荫下来来回回地走着,交谈着。

我发现,冰雪的上边,一轮弯月出现在墨蓝色的天空中,像一块扇形的冰,浮出了黑夜的暗流之中。晚钟敲响了。

修道士仍然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地走着,他们的节奏很奇特,似乎从不曾受到干扰。

因为山峦在西边,这里的一切都陷入了阴影的笼罩之中。我休息时所倚的橄榄树已经看不见了。白天和黑夜交替的时候,是修道士们的时间。他们在这阴影的笼罩下走来走去,走去又回来,循环不停。

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黑暗都无法影响他们,黄昏,他们经过狭窄的道路,按中规中矩的方法前行着。他们的心中没有血液和精神,只有规律,只有中规中矩。完美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但中规中矩却只是中立的。修道士们所走的都是中规中矩的道路。

与此同时,在长长的山峦上,白色的雪变成了耀眼的粉红色,就像天边开出了花儿一样。归根结底,永恒的非存在和永恒的存在结为一体。染红了天际的红雪下面,是黑暗的土地,这才是最终的圆满。黑夜和白天是一体的,无论是起源还是过程都是一样的,这一刻,雪光映照着夕阳,黑白两者合而为一,光芒在黑夜中闪亮,黑暗的阴影出现在光芒之中。

但修道士们可不会因此而喜悦,他们只懂得规律,懂得中规中矩、不偏不倚。大地上铺满了充满喜气的粉红色的雪,这样的景象特别漂亮,打破了黄昏时的黑暗。然而,在大地上,笼罩四野的,是黄昏的中性,是修道士的中性。血肉中和了精神,精神也中和了血液,中规中矩的法则得以发扬,便是这些徘徊的修道士。

月亮越升越高,逐渐远离了那白雪皑皑的山峦,完全出现在天空中。橄榄树丛下,有一支被映成了粉色的雏菊正要入睡。我将它采下,放在那一束黄色的迎春花之中,这样它便能带给它们温暖。我还放了几支蓝色的小长春花,它们让我想起了那位老妇人的眼睛。

白天过去了,黄昏也结束了,我回到湖边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雪了。只有月亮还高挂在空中,月光皎洁,像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在天际闲逛,俯瞰着这整个世界,有时候她会从墨绿色的橄榄树叶间探出头来,逛到湖面的时候,还会偷偷欣赏自己完全裸露在湖水中的身姿。

那位小老妇人也离开了。她属于白天和阳光,所以她欣赏不到月亮的安谧。她一定得像鸟儿一样,俯瞰整个世界,一切都臣服于她,她像鹰一样翱翔天际,非常警觉,像梦游一样。她也一定像鸟儿一样,一旦天黑就去安睡。

她不明白,在皎洁的月光下,随心所欲地去想象未知的世界是什么感觉。光芒万丈的太阳无法了解这种随心所欲的感觉。它有它自己的职责。雏菊们很快就睡着了。日暮时分,那位老纺纱女工的灵魂也关上了门,一切都睡着了,安静了下来。

这真是与众不同:黑皮肤的意大利人在黑暗中活动,那位蓝眼睛的老妇人在阳光下活动,而下面花园中的修道士们则试图将两者统一,只在黑夜和白天的间隙——黄昏时分活动。那么,它们的交汇点在哪里:人身上哪里是光芒与黑暗交汇的地方?哪里是那超然于黄昏的存在,让黑夜和白天紧紧相拥,就像是天堂里的两位天使一样,像俄耳甫斯拥抱着妻子欧律狄刻,冥王拥抱着妻子珀尔塞弗涅一样?

哪里才有人类极致的快乐?让白天也乐,夜晚也乐,达成了梦想也乐,聚会也乐,独自一人,心无杂念地赏月也乐?我们心中超常的真知在哪里?它将光明和黑暗、白天和晚上、精神和感官联系在一起。为什么我们不知道光明与黑暗、白天和晚上、精神和感官最终是一体的?为什么我们不知道它们各自独立,残缺不全,但合为一体就是完美,超越了孤独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