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人文之旅(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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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意大利的黄昏(3)

柠檬园

午饭后,我们正在喝咖啡,房主过来了。这时刚刚两点,过湖去德森扎诺的船,刚刚在阳光下启动,溅起的水花折射出的光影,在房里钢琴旁边的墙壁上跳跃。

男房主满脸歉意,好像打扰了我。我看着他,他正在走廊里向我弯腰鞠躬,一手托着帽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纸,用不标准的法语很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了打扰。

他个头矮小,看起来很老了,灰白的短发贴在头颅上,下巴凸出,加上他一边说还一边比划,让我想起了远古时代的猴子。他是他们这一族最后的一位老人了。根据村民的描述,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爱财。

“但是,但是,先生,我恐怕是要麻烦你——”

他张开双手,弯下腰去,棕褐色的眼睛看着我,这双眼睛在他遍布皱纹,猴子一般的脸上,看起来像宝石一样明亮。他很喜欢说法语,因为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贵族。他有一种慵懒而古老的气质,看起来很高贵。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家,跟一个富裕的农民差不了多少,但他仍然有旧贵族那种伤感和渴望。

他喜欢跟我说法语。他抬起下巴,焦急地思考着自己该说的话。然后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带着意大利语的口音。然而他却非常执着:我们一定得用法语继续交谈。

走廊里很冷,但他却不去房间里。这样的会面可不礼貌。在这里,他不是一个贵族,他只是一个焦急的村民。

“您看一下,这里,还有这里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把那张纸递给我。这是一张废弃的说明书,上面还有一张美国专利的弹簧门图片,附有使用说明:“将弹簧的一头固定。然后拉紧,切勿松开。”

这是很美式化的语言,很简单。老人抬起头,焦急地看着我,等待着。他担心我会说英语。我结结巴巴地用法语翻译出来,这话虽然简单,但还是让人难以明白。然而,我还是清楚地将纸上的文字翻译了出来。

他却不相信我。他认为一定还有别的意思。他之前一直是按说明操作的,但就是不管用。他烦躁不安。

“但是,先生,我按说明做了,但是门却不按说明说的那样开关。”

他走到门边,给我演示了一遍问题所在。门是关着的——啪嗒!他放开了把手,啪嗒!——门打开了。门打开了,怎么都关不上。

他那双棕色的、没有神情、不老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这眼睛总让我想到猴子或者宝石。我觉得我有责任给他解决问题。我很担心解决不了。

我说:“请让我看一看那扇门。”

我就像福尔摩斯一样紧张不已。房主说:“不,不要,先生,这太麻烦你了。”他只希望我给翻译一下那句说明,他并不想麻烦我。但是,我们还是去了他那边。作为工业强国的公民,我感觉非常荣耀。

宝琳居富丽堂皇。房子很大,房屋外墙漆成粉红色和奶白色,一座方形的塔高高矗立在中间,前面的两侧各有一个涂了油漆的长廊。房子离马路有一点点距离,正好俯瞰湖面,门口前方鹅卵石铺就的道路旁长满了草。晚上月光照耀到房子前面,宝琳居雍容华贵,就连剧院的舞台都要逊色。

房子的大厅宽敞、漂亮,两侧各有巨大的玻璃门,透过门可以看到里面的院子,竹林遮天蔽日,天竺葵万紫千红。地板上铺着红色的瓷砖,像玻璃一样光滑油亮,墙壁被刷成了灰白色,天花板上画着粉色的玫瑰和鸟儿。这里连接着里面和外面两个世界,是两个世界共用的通道。

其他的房间就很黑暗,很丑。毫无疑问,这些房间都在里面,是内室,它们就像是置放了家具的墓室。客厅里光滑的红瓷砖地板看上去又潮又冷,冰冷而精美的家具列在坟墓里,一片漆黑。这里没有生气,就像是死亡的墓穴。

外面,阳光像歌唱的鸟儿一样飞翔。头上,灰色的石头搭建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天堂,圣托马索教堂就是天堂的入口。然而这里却是永远的黑暗。

我再次想起了意大利的灵魂,想起了它是多么暗沉,多么依赖永恒的黑夜。似乎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文艺复兴之后,它就变成了这样。

中世纪时期,信奉基督教的欧洲一直在奋斗,试图将这里的人们原始的、强烈的动物本能改变成克己的、节律的基督信仰。这本身就是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这两者努力合而为一,却仍然没能实现。实现完满是欢愉的。

然而,文艺复兴的运动一直号召要克制欲望。人想要的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想要摆脱一切束缚,追求绝对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就在完全的限制之中。圣言是确实可信的,当人按圣言而行事,那么他才会获得绝对的自由。

但这个目的刚刚达成,运动就失败了。波提切利画出了阿芙洛狄特[1],跟圣母玛利亚一样神圣。而米开朗基罗却让整个基督教运动趋势回归到肉体上。肉体是至高无上的,像上帝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跟上帝、跟天父是一体的。天父上帝以他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的肉体。米开朗基罗让运动的主题重新回归到古摩西律法之中。基督并不存在。米开朗基罗认为,精神是无法得到救赎的。天父只是所有人肉体的创造者。肉体的律法是不能变更的,最后的审判是无法改变的,不朽的肉体会坠入地狱。

自那时起,意大利就身处地狱之中。意识,就是光明;而感觉,则是黑夜。爱与美之女神阿芙洛狄特,本就由海洋中的泡沫变幻而成,闪耀着欲望之光,她是黑暗之光,黑夜之光,她是毁灭之女神,她冰冷的火焰只会毁灭,不会创造。

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意大利的灵魂就是如此。在阳光中,他惬意地睡着,往自己的血液中灌注美酒;到了晚上,他便化身为性感的黑夜之神,融进皎洁的月光之中,然后,便欢乐地跳起舞来。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这个南方国度意大利,也许还包括所有的拉丁国家,都是如此耗光了精力。

这是摩西精神的回归,它宣扬肉体是神圣的,摩西的律法是绝对有效的。但仍然有人尊崇阿芙洛狄特。血肉和感觉此刻认识到了自我。它们明白了自己的目标,那就是至高无上的感觉。它们寻求感觉的汇集。它们寻求减少欲望,而欲望则演变成一次危难,一次欢快的危难。

意识一直在控制着感觉。就连猫也能感受到黑暗的阴冷、美妙和尊贵。但是在猫看来,这火焰是冰冷的,发出幽绿的火苗,像液体一样流动,像闪电一样迅速而闪亮。火光最大的时候,转变成了白色,在黑夜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就像黑猫身上的白毛一样。这种火像野火一样,极具破坏性,燃烧着慢慢耗光了燃料,自己熄灭了。

我就是这样,一直如此。意识已经被征服了,但感觉却还在,超乎于一切之上。感觉是神圣的,因为我不可能感受到别人的感觉。我的感觉绝对只属于我。我通过感觉来了解这个世界。其他不属于我的,都不重要,它们是不重要的存在。因此,多个世纪以来,意大利人拒绝跟我们北方各国一样,进行有目的的工业化,因为他们认为工业化没用。

这是老虎的精神。这老虎是绝对感觉的权威象征。这就是老虎,在布莱克之夜的森林里闪闪发光的老虎。它确实在黑暗中燃烧。但这老虎的根本命运是冰冷的、洁白的、兴奋的。那闪闪发光的猫科动物白色的眼睛就说明了这一切。这就是神圣的肉体,它毁灭了一切,然后转变成了闪亮的火苗。

通过肉体的兴奋转化,只是变成永恒的火焰的方法之一。就像那夜晚中的老虎一样,我也毁掉了所有的肉体,我喝光所有的血液,直到我体内的火焰转化成了永恒之火为止。在兴奋中,我再次变成了神圣的上帝,我是永恒的天父上帝之中的一缕火焰。在这种生理的兴奋中,我喝光了所有的血,吃光了所有的肉,我再次变成了神圣的不灭之火。

这就是老虎的方式,老虎是至高无上的。它的头变成了扁平状,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那坚硬的头颅上,不断地往下按压,将意识压到一块石头里,压到血液之中,并充盈血液。它是血液的征服者。意识躺在腰上,似乎那里是脊柱一样,那柔弱的腰上就是活生生的意识,是老虎的意识。脊髓之中就有骨节。

意大利人是如此,军人也是如此。这是军人的灵魂。他的意识也聚集在脊柱的底端,他的思想也被征服了。军人的意识是老虎的意识,这种意识是毁灭性的,将其他的生命吸收进自己的生命之中,他的生命是至高无上的,直到那种兴奋的感觉化作了永恒的不灭之光为止,然后他才觉得满足,他在永恒之中获得了完满。

这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感觉的顶峰,这是肉体的鼎盛期,这只吃光了所有活物的超级大老虎,现在在自己永恒的牢笼中来回踱步,它半眯着眼,锐利而专注地盯着那对它并不重要的东西。

老虎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借着它体内的欲望之光才能看到。那冷冷的白光如此耀眼,白天温暖的阳光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这样,老虎白色的眼睛才能看到那并不真实存在的东西。所以这种盲光是很令人惊恐的。我对自己的认识在它看来就是一个空洞,完全阻挡不了它的视线。它只知道它看到的是我,身上散发着肉体的芬芳,体内有温热的血液,是一堆美味的肉。它就是这么看我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么,那不属于老虎的其他究竟是什么呢?那究竟是什么?

注释:

[1]希腊神话人物,象征着美与爱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