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恭有礼是美国的政府机关恪守的行为准则之一。我们的大部分政府机构也应该向其学习,改善自己的形象。而海关则更是首当其冲,必须效仿美国,变得不再让外国人那么讨厌和反感。法国海关无耻的掠夺是卑劣的,而我们英国的海关人员,面色阴沉,举止粗俗无礼,所有进入海关的人都认为他们很讨厌。国门前的守卫居然是这样一群病态之徒,这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丢脸的。
到达美国之后,我发现这里的海关与欧洲的海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热情有礼,而且履行职责的时候精神饱满,有礼有节,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由于码头繁忙,我们直到周六天黑才停靠在了波士顿港口。第二天,也就是周日清晨,我走下了船,去了海关的办公室,收获了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我恐怕得顺便说一句,我们在美国的第一次宴会还没结束,由于收到正式的邀请函,请我们去教堂。他们在那里准备了多少椅子和座席啊!如果要做个大概的估计而不是精准的计算的话,他们提供的座位应该够十二至二十四个大家庭坐的。我们所信仰的宗教教义和形式都被他们登记好了,他们也在教堂里做出了相应的调整和布置。
由于没有合适的衣服可换,因此我们谢绝了他们的好意,那天没去教堂。听说那天早晨钱宁博士刚好过来布道,那是他隔了很久之后才再次光临,我这才提起精神来。提及这个大名鼎鼎又温良恭俭的人物(很快,我就跟他成了莫逆之交),我会很高兴地写下对他的高尚品格和惊人天赋的尊崇和敬重,因为他一直都在无畏地与最耸人听闻的罪恶、最无耻的制度——奴隶制做斗争,他将之视作慈善事业。
还是把话题转回到波士顿。这个周日我走上街道。空气清新,房舍整洁宽敞,店铺的招牌色彩艳丽,镀过金的铜字金灿灿的,砖头红艳艳的,石块洁白,百叶窗和街道的栏杆是绿色的,面朝街道的屋门上把手和金属饰物闪闪发光,一切看起来都轻飘飘的,很不真实,每一条街道都像是舞台剧里的一个布景。商业街道上,很少有店主直接住在店铺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商人,如果我能将这些商人都称作店主的话——这样,一家店铺可以有多家买卖。房子前面张贴着各种广告招牌。经过街道的时候,我一直盯着这些招牌,自信能看到其中一些会变成别的东西。每当拐弯的时候,我总是留意寻找小丑和老傻瓜[1]。我敢肯定,他们一定就藏身在不远处的某个门廊或石柱后面。至于哈勒昆和科隆比娜[2],我很快就发现他们暂住在一家非常小的钟表匠店里。这个店只有一层,离我住的酒店不远。除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和标记,前面还有一个大表盘,几乎盖住了店铺前门,可以从表盘中跳过去。
郊外的景色看起来比城里更加虚幻缥缈。白色的木屋(它们太过洁白,以至于看着的时候还得眨眨眼睛),挂着绿色的百叶窗帘。郊外到处都是这样的房子,它们看起来像是漂浮在地上的浮萍,没有根基。小教堂都很整洁明朗,且都粉刷一新。我几乎要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可以一块一块地拿起来,装进小盒子里。
这座城市非常美丽,我能想象到,它一点儿也不会让外国观光者们失望:私家住宅大都宽敞而美轮美奂,店铺整洁美观,公共建筑富丽堂皇。州议会大厅建在一座山上,随着我的靠近,它在逐渐升起,我靠近之后它才露出了全貌。一个名叫“凡众”的绿色的围场包围着它。这里很美,在山顶上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及其周边地区的迷人景色。除了一系列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这座大楼还有两个漂亮的议事厅:一个是众议院的议事厅,另一个是参议院的议事厅。据我在这里所见,这里的活动都被安排得庄严而不失体面,这当然是为了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敬意。
毫无疑问,波士顿之所以充满学术气氛和优雅气息,是因为受到剑桥的大学[3]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所大学距波士顿城区不过三四英里的距离。大学里的教授都是极富修养和学识的绅士,在各自的领域都有极高的造诣。他们身上散发着文雅的光芒,给这个文明世界带来了荣耀。波士顿及其附近地区的许多人,还有居住在那里的大部分从事自由职业的人,都曾在这所学校就读。这一点我是肯定的:无论美国的大学有什么缺陷,它们却从不散播偏见,不培养心胸狭隘的人,不挖掘陈腐迷信的死灰,不阻碍人们的进步,不因宗教信仰不同而歧视他人;最主要的一点是,在整个教学过程中,认识广阔世界一直是这所学校的教学目标。
这所学校在波士顿这座小城里创造了很多不易察觉却影响深远的小事物。对我来说,观察这些事物,并记录这所学校在人性和兴趣方面所做出的成就,这种愉快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它带来亲密的友谊,赶走人的空虚和偏见。波士顿人崇拜的小金牛,与大西洋另一侧的欧洲大教堂里的巨型塑像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在巴特农万神殿诸神的眼中,无所不能的美元毫无价值。
总之,我真的认为,马萨诸塞州首府波士顿的公共设施和慈善机构是近乎完美的。这都要归功于城市建设者的智慧、仁慈和爱心。参观这些地方,我思索了很多关于幸福的问题。在我一生中,即使在经历穷困和丧亲之痛时,我也从没思考过这么多。
美国所有类似的机构都有这种显然的令人愉悦的特征,有的由政府支持,有的得到政府的援助,即便是在不需要政府援助的情况下,在行动上与政府,自然也与人民的步调保持一致。观察慈善事业的倾向性,能够确定劳动阶层的地位是提高还是降低了。我认为,无论私人慈善团体能够捐赠多少财物,公益慈善事业总比私人慈善团体要好。在我的祖国,慈善机构一直都不是政府借以展示对广大群众的特殊关怀的地方,政府也从未将它视作一个具有自我完善能力、有生命力的机构。但是私人慈善团体却日渐壮大,为那些身处穷困无援境地的贫民,做出了数不尽的善举。而英国政府,既没有采取过任何措施,也没有参与过任何慈善行动,因此不配得到贫民的感激之情。而且,他们对济贫院和监狱的庇护和救济也少得可怜。自然,穷人们都将这政府当成了严厉的主子。政府对他们不是训斥就是惩罚,而不是仁慈的保护者,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对他们关怀备至。
“恶能产生善”这句俗语,在很多英国的慈善机构都能得到验证。正如伦敦的民法博士院大楼里的特权办公室提供的大量记录所显示的那样。一些非常富有的绅士贵妇,在一些贫困亲戚的陪同下,每周至少做一次礼拜。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年轻的时候脾气就很恶劣,现在从头到脚都是病痛。他们反复无常,秉性不改,心怀疑虑,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这些人即将跨入坟墓之中,他们唯一的事业就是废弃旧的遗嘱,改立新的遗嘱。亲戚和朋友(他们中的一些人被培养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去继承这巨额遗产的一份;还有一些人,从孩童时代起,就被取消了为此而进行角逐的资格)的名字经常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遗嘱的受益人一栏,然后又被删除,不断地重复着恢复与删除,这让整个家族,乃至关系最远的旁支血脉都为此激动不已。最后,老妇人或者老绅士显然时日无多了,他们很清楚,为了图谋自己手中的巨额财产,身边所有人都联起手来了,于是他(她)又立下了最后一份遗嘱——真的是最后一份了——同样将它藏在陶瓷茶壶里,第二天便仙逝了。后来,遗嘱被宣布,所有动产与私人财产都分给了六个慈善机构。那位已经离去的老人,完全是在怨恨中做出了这件善事,花费的代价就是生者无尽的怨恨和痛苦。
波士顿的帕金斯盲童学校和马萨诸塞盲童庇护所,由专门的托管机构监管,每年托管机构都要向市政当局做报告。马萨诸塞州贫困的盲人还可以无偿享受这些社团提供的福利。从附近各州,如康涅狄格州、缅因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尔州来该州的盲人们,通过所属州的担保,也可以享有这样的待遇。如果没有所属州的担保,就必须找朋友来做担保。第一年,这些人可以获得二十英镑的教育和膳食费用,第二年则减少到十英镑。托管机构称:“第一年后,每个学生的花销账目就要公示,他必须将实际消费的膳食费记录下来,每周不得超过两美元。”这些钱就相当于八先令多一点儿。“而且,州政府或他的朋友们赞助他的钱,加上他自己的收入,所有收入如果每周超过一美元,那么那些钱都归他所有。到第三年时,他就会知道,他自己的收入够不够支付他一年实际的开销。如果能够支付,那他可以自己选择是继续留在这里赚钱还是离开。我们不会收留那些被证实没有能力谋生的人,因为这里不是救济中心,正如蜂巢里不会收留不劳作的蜜蜂。那些在体力和智力上低下的人,没有资格工作,因此也没有资格成为我们这个勤劳之家的成员。这些人可以在专门为他们设立的机构中得到更好的照料。”
我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上午过来参观盲童学校的:当时,头顶是意大利式的晴空,空气清新宜人,原本视力不佳的我竟然也能看清远处建筑物的外形和轮廓。就跟美国其他类似的公益机构一样,它位于城镇以外,距市区有一两英里的距离。这里通风性很好,视野开阔,建筑物非常漂亮。它建在高地之上,可以俯瞰海港。我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以感受这里清新自由的气氛——波浪翻涌,水光四射,水面上涌起了一层灿烂的水泡泡,好像水下的世界也跟水上的世界一样,都因为这明朗的天气而活力四射,光彩照人。我看着一艘船驶进海中,越行越远,变成了一个闪亮的白点,好像平静而深沉的蔚蓝色背景下的一朵白云。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盲童,他也面朝那个方向,好像他身体里某种奇妙的感官能让他看到那一幕一样,我不禁感到一丝心痛。也许是他面对的方向光线太强了,所以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希望能让光线变暗一点儿。有一瞬间,也许只是错觉吧,我居然真的觉得光线变暗了。
孩子们在不同的房间里做日课,只有少数几个在外面玩。这里的孩子,跟其他机构里的孩子一样,没有穿统一的制服。对此我非常高兴,这有两个理由。其一,我确信,人们之所以顺从地穿好制服,佩戴徽章,只是因为那些无聊的规矩束缚和思想的匮乏。其二,没有这些东西,孩子们可以向来客充分展示出自己的个性。那些未受压抑的天性,并没有迷失在丑陋、呆板而单调的统一服装之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像我们一样,鼓励这些小小的、善良的人,乃至这些盲人,让他们获得自尊,也是很明智的。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秩序井然,干净整洁,令人感到舒适。不同班级的孩子们,聚集在各自的老师身旁,积极回答着老师提出的问题,并不为了抢先而争抢吵闹,这种场面真让我感到欣慰。那些在玩的孩子吵吵闹闹,嬉笑不止。他们之间的友谊比那些共同享乐的年轻人的情谊更加深厚。这是我意料之中的,这是上天对受苦者的补偿。
建筑的一部分被分隔开来做车间。在这里工作的是结束了教育,掌握了一技之长,却由于缺陷无法进入普通工厂工作的盲人们。这时正好有几位工人在忙着制作刷子、床单之类的东西。这里其他地方所呈现出来的欢快、勤奋与良好的秩序,在这里同样可以见到。
铃声响起,学生们都去了一个宽敞的音乐厅。没有任何人指引,都在前排的座位上坐下,聆听着风琴演奏,演奏者就是他们中的一位。结束的时候,这位不知是十九还是二十岁的演奏者将座位让给了一个女孩。在她的伴奏下,他们齐唱起了一首小调。后来,大家都开始加入合唱。这样看着他们,听他们演奏、唱歌,真是令人伤感,尽管他们自己显然非常开心。我发现,坐在我身旁的盲女孩(她的四肢正因为生病而无法使用),脸朝向他们的方向,一边听着,一边静静地流泪。
看着这些盲人将心中的所有想法都很明显地体现在脸上,一个视力完好的人也许会因为自己戴的“面具”而脸红,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他们的脸庞上永远都写着焦虑。如果我们试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路,我们可能也会露出这种表情。他们心头有什么想法,就会立刻在脸上流露出来,这是他们的天性使然。如果在一个狂欢会上或者在宫廷的客厅里,人们能有那么一会儿,像盲人男女那样,忘记了自己还有眼睛,那么他们就会发现,没有眼睛的人将看到怎样的秘密,眼睛所看到的,又是多么虚伪——然而我们若是看不到这些,还是要觉得真是太可怜了。
另一个房间里,我坐在一个又聋又瞎又哑的女孩面前。她还没有嗅觉,甚至连味觉也不好,却有人类所拥有的所有精神力量——理想、善良、友爱,而她只有一种生理感觉——触觉。她就那样坐在我面前。在那间大理石屋子里,任何光线都透不进来,任何声音也透不进来。她苍白的手抚过墙壁的裂缝,朝外面探去,希望能得到好心人帮助,也许能唤醒不朽的灵魂。
在我看见到她之前很久,帮助就已经来过了。女孩的面孔闪耀着智慧和愉悦的光茫。她亲手将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俊美的面容和宽阔的额头展示着睿智和才华。她穿的衣服是自己搭配的,是整洁和朴素的典范。她亲手编织的针线活儿正放在脚边,而她的写字本就放在她倚靠的书桌上。她所拥有的这么温情、柔和、正直和感恩的心态,正是在这样的苦难中磨砺出来的。
跟这家机构的其他被收容者一样,她的眼睑周围被缠了一条绿色缎带。一个被她装扮好的洋娃娃正躺在地上。我抱起了娃娃,看到这个娃娃的眼睑上有跟她一样的绿色缎带。这是她自己做的。
她坐在一个由课桌和长椅围成的小圈子里,正在写日记。写完了之后,她就跟坐在身旁的一位老师用手语聊起天来,她们之间的氛围很愉快。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位老师;我也敢肯定,如果她能看到这位老师亲切的面庞,一定会更爱她。
我在一份资料中摘录了几段她的生平故事,这份资料出自一个让她成长为现在的样子的人之手。这是一个很美很感人的故事,我真希望某天能将全部的故事都公之于众。
她名叫劳拉·布里奇曼。“1829年12月21日出生于新罕布什尔州的汉诺威市。据说,幼年时她活泼好动,非常可爱,眼睛湛蓝。然而,在一岁半之前,她的身体却很单薄,虚弱无力,她的父母都要放弃将她抚养成人了。她经常痉挛,发作时的痛苦程度远远超过她的承受能力。生命曾一度如此脆弱无力,但一岁半的时候,她似乎重新恢复了健康,危险的征兆在逐渐消退。到二十个月大时,她完全恢复了健康。
“那时,她的头脑——此前一直停滞不前的头脑——快速发育起来,四个月的康复期间,她表现出了惊人的才赋(当然,要考虑到这是一位溺爱女儿的母亲说的)。
“但好景不长,不久,她突然再次病倒了。五周内,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她的眼睛和耳朵都开始发炎、红肿、化脓,最后,不得不摘除了里边的东西。尽管她永远失去了视力和听力,但这可怜的孩子的苦难还远没有结束。她连续高烧了七周,在黑暗的房间里躺了五个月。一年后,她才得以不需扶持自己走路。两年后,她已经能整天坐着了。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她的嗅觉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受此影响,她的味觉也大打折扣。
“到四岁时,这个可怜的孩子才重新恢复健康,开始步入人生和世界的学徒时代。
“但是,她这是什么样的处境啊!黑暗与沉寂包围着她,没有母亲的笑脸回应她的微笑,没有父亲的声音来教她模仿说话。兄弟姐妹于她只是一个能碰触的有形的物体,除了有体温、可以行动之外,就跟房子里的家具差不多。与猫狗比起来,甚至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她体内不朽的灵魂却并没有死去,也没有受到伤害,尽管身躯与世界交流的主要渠道被切断了,但是在其他方面出现了新的途径。她一恢复行走能力,就开始在房间里摸索,然后摸索范围扩大到整栋房子。任何手能够触碰的物体,她都逐渐熟悉了它们的形状、密度、重量和热度。母亲带她熟悉房子,她跟在母亲身后,感觉着她的双手和手臂。她让自己学着模仿,重复每个动作,甚至学会了编织和缝纫。”
但是,毋庸置疑,她与别人交流的机会其实非常有限。她的生理缺陷所带来的心理影响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人们对不能靠讲道理来说服的人,只能用强制手段来控制,而她又是有生理缺陷的人,如果不是得到及时而意外的帮助,那她一定会让她陷入比被残杀的野兽更悲惨的境地。
“庆幸的是,这时候,我听说了这孩子的故事,然后马上赶到汉诺威去见她。她当时身材标致,个性坚强,活力十足,看起来非常健康。她的父母很快就答应让她来波士顿。1837年10月4日,他们带她来到了这里。
“刚开始的时候,她非常茫然,但两周之后,她就逐渐熟悉了她的新家,跟新朋友的相处也更加融洽。这时,他们开始让她学习认识各种符号,这样她就能与别人交流想法了。
“当时有两种学习方式:一种是根据她自己熟悉的语言创建语言符号,另一种则是教她普遍通行的语言符号,也就是说,让她认识每一种物体的符号,或者让她学习一种语言,让她自己能够表达出任何存在的事物来。前一种方法可能会很容易实施,但收效不会很好,而后一种方法虽然看起来很难,但如果真的施行起来会很有效。于是,我决定采用后一种方法。
“很快,我们就开始试验了。我们用的都是日常用品,如刀叉、勺子、钥匙等,在每一件物品上都贴着凸出字母的标签。她仔细感受着这些标签,很快,她就辨识出了勺子和钥匙,因为这两种物品的字母完全不同,就跟这两种物品本身的形状也不相同一样。
“然后,印着同样字母的标签也被放进了她的手中,她很快就发现,这些跟刚刚那些物品上贴的标签相似。她将‘钥匙’的标签放在钥匙上,而把‘勺子’的标签放在了勺子上。这时,她得到的奖赏就是头上被轻轻拍打了一下。
“同样的试验在不断重复,所有她能触碰的物品,她很快就学会了将正确的标签放到上面。这种试验显然只是测试模仿和记忆能力的。她回想起‘书’的标签是放在了书上的,因此她重复了这个过程,第一次是模仿,第二次是记忆,这样做的动机是希望得到奖励,但显然,对这些东西之间的关联性,她还没有理性的感知力。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收起了标签,送到她手里的是写着一个个字母的卡片。这些字母按顺序排好,排成如‘书’‘钥匙’等物品的单词,然后这些字母全都被打乱,让她自己去学着排列‘书’‘钥匙’等单词,而她也学会了。
“到此时为止,这些过程都是很机械的,虽然取得了成功,但这就像是在教一条聪明的狗玩杂技一样。这个孩子沉默而耐心地模仿着她的老师的动作,收到的效果令人惊讶地好。这时候,智慧之光终于眷顾了她,她的头脑也开始运转起来了:她想到了一种办法,将自己的思想拼成各种符号,展示给其他人看,立刻,她的脸上泛起了人性的光辉,她不再是一只只会模仿的狗或鹦鹉,她的灵魂获得了不朽,她渴望着控制能与其他灵魂交流的枢纽!这一刻几乎在我头脑中定格,当真理的曙光出现在她的头脑中,并照耀到她的脸庞时,我明白,最大的障碍已经克服了,此后,只要有耐心,有毅力,只要坦诚以待,勇往直前,成效就会越来越好。
“现在看来,这些成果的取得似乎轻而易举,但事实并非如此。曾经,我们所付出的努力都打了水漂,在经过多个星期的努力之后,才开始收到成效。
“如前所述,我们创造了一种符号,用来说明她的老师所做的动作,她感觉着这些动作,然后模仿。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制作一些金属符号,将字母表上的各字母刻在这些符号的一端;还需要一些木板,上面有很多方形的洞,而这些洞刚好要能够放进那些金属制作的字母模型,这样她才能感觉到那一端的字母。
“然后,我们交给她一件物品,如铅笔、手表等,她则要选出恰当的字母,在自己的木板上排列好,愉快地阅读它们。
“用这种方式训练了她数周之后,她的词汇量开始增加;接下来的重要步骤就是要教她用手势来表达不同的字母,而不是用那些模板和字母符号等累赘的物品。她很快就接受了这种方式,并且也很快就学会了。在老师的教导下,她的智力也得以开发,而且她的进步也非常迅速。
“这个过程开始之后的第三个月,她的成绩报告单出来了。报告单显示:‘她已经学会了手势字母,就像聋哑人用的手语一样。’报告给予了她肯定的评价,对她付出的努力取得了如此神速的进步表示了惊叹。然而,她仍然在继续进步。她的老师给了她一件新物品——一支铅笔。老师首先让她触摸这支铅笔,让她了解它的用途,然后教她怎样自己用手指来拼写这个单词。这孩子握住了老师的手,感觉着她的手指变化,因为这次是在教她新的东西。她将头轻轻转过去,好像在认真聆听一样,张开双唇,她似乎无法呼吸。她脸上的神情起初还很紧张,但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微笑,因为她明白了这次要学习的内容。然后,她举起自己的手指,拼出了这个单词,最后,为了确定自己拼写正确,她就将已经拼成的符号放在了铅笔旁边。
“接下来这一年她过得很愉快,她热切地学习着所触碰到的物品的名称,对手势字母的运用也更加熟练自如,而且大家都非常关心她的健康状况。
“这一年结束的时候,她的成绩报告单也出来了,这里对这份报告做以下简述。
“毫无疑问,她看不到光,也听不到声音,更闻不到气味,如果她还算有嗅觉的话。因此她的思想是黑暗的、沉寂的,就像午夜时分封闭的坟茔一样。美好的景色、好听的声音、好闻的气味都是什么样,她毫无概念;尽管如此,她过得像一只小鸟或小羊一样怡然自得;她用头脑去获取新的知识、新的思想,这给她带来无尽的快乐,这种快乐也体现在她的神情上。她似乎从不抱怨,而是尽情享受孩子应该得到的欢乐和愉快。她喜欢娱乐和嬉闹,跟其他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她发出的笑声是孩子群中最大声的。
“独处的时候,只要能够缝纫或编织,她就会变得很快乐,会一直忙碌好几个小时;如果没有活儿干,她就会想象与别人聊天的场景自娱自乐,或者回忆往事,或者数自己的手指,或是用手语拼写近期学过的物品名称。这时候,她似乎很理智,会思考、辩论。如果她的右手拼写错了单词,她就会用左手敲打右手,就像她的老师做的一样,露出不满意的神情;如果拼写对了,她就会拍一拍自己的头,看上去非常开心。有时候,她故意用左手拼错单词,很淘气地大笑起来,然后用右手敲打左手,像是要纠正错误一样。
“这一年里,她对盲人手语的使用越来越灵活。她很熟练很快速地拼写出她所知道的单词和句子,只有熟悉这种手语的人才能跟得上她的手指的动作,明白她所想表达的意思。
“但是,她能迅速用手指表达自己的思想本就够令人惊讶的了,更令人称奇的是,她经常能准确而轻易地读出别人写下的词汇。她抓住他们的手,感受他们手指的每一个动作,而这些动作的含义也一点点地进入她的脑海。她和她的盲人朋友们就是用这种方法交流的。没有比他们之间的交流更能揭示事物的本来面目的了。因为如果两位哑剧演员通过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需要非凡的天赋和技巧的话,那他们两个都看不见的人交流该多么困难啊,而且她还听不见。
“劳拉经过过道时,只要伸出双手,就能马上识别出遇见的是什么人,并且会向他们打招呼示意。如果经过身边的是与她同龄的女孩,正好是她所喜欢的朋友,她就会朝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伸开双臂拥抱对方,握住她的手,用纤细的手指快速地传递想说的话,交流她们的思想和情感。她们彼此提问,彼此回答,交流快乐和伤心的事情;她们亲吻然后道别,像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
“这一年,在她离家六个月之后,她母亲过来看她。她们之间的会面很有趣。
“她母亲独自站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幸的孩子,而孩子全然不知母亲的存在,自己在房间里玩耍。不久,劳拉撞到了母亲,并立刻触碰了她的双手,触碰了她的裙子,试图弄明白是不是认识这个人。然而她没有认出来,于是转身离开,就像撞到的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可怜的母亲发现自己最爱的孩子居然认不出她来,深受打击。
“然后,母亲给了劳拉一串在家时经常戴的珠子。很快,劳拉就辨认出来了,于是她很开心地将珠子戴好,并急忙找到我,跟我说,她知道,这串珠子是她家里的。
“这时,母亲试图去拥抱她,却遭到了劳拉的抵抗,因为她更喜欢与自己的同伴们在一起。
“这时,另一样家里的物品被递到了劳拉的手里,她也更加感兴趣了。她仔细地辨认着‘陌生人’,并告诉我,她知道这个人来自汉诺威。她甚至接受了‘陌生人’的拥抱,但是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她就会平静地离开她。母亲实在忍受不了了,因为尽管她也意识到女儿可能认不出她来,但这种被最爱的孩子冷漠对待的现实,实在是母亲所无法忍受的。
“过了一会儿,母亲再次拥抱了劳拉。劳拉这时才开始意识到,这个人应该不是陌生人,然后她热切地用双手感受着母亲,脸上露出非常感兴趣的神情,然后她的面色变得苍白,后来又由白转红,希望中夹杂着疑惑和焦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脸上相互争锋。在这痛苦的不确定的时刻,母亲将她拉到身旁,热切地亲吻她。马上,劳拉就反应了过来,所有的疑问和焦虑都从她脸上消失,她很幸福地依偎到母亲怀里,享受着母亲的拥抱。
“随后,那串珠子被完全忽略了,她所有的玩具都被扔在了一边,而她的朋友们,她之前还以为母亲是陌生人而跑去跟她们玩,此刻却很难再让她离开母亲。虽然她仍然会听我的指令,跟我离开,但脸上的神情却非常勉强。她靠近我的时候,似乎非常惊慌恐惧,但过了一会儿,我带她去她母亲那里,她就会欢快地扑到母亲怀里。
“随后她们的分别,也同样显示出这孩子的重情、智慧和坚决。
“劳拉一直将母亲送到门口,一路都陪着她,到了门槛处,她停下了脚步,触碰四周,确定周围都有什么人。感觉到她最喜欢的女舍监在另一侧,她就一手抓住舍监的手,另一手握住母亲,颤抖不止。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了母亲的手,用手绢擦拭眼睛,转过身去,倒在舍监肩头哭泣。她的母亲对孩子的不舍之情跟孩子对母亲的不舍之情一样深厚。
“以上的报告还提及,她还具有鉴别对方智力高低的能力。对待新来的人,几天之后,她就能够辨别出对方心智的弱点,她就摆出很轻蔑的态度。这种不友善的态度,是在过去一年中所发展起来的。
“她会挑选那些非常聪明,与她交流最好的孩子做朋友;显然,她不喜欢智力不高的孩子,除非她能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倾向在她的个性中是非常明显的。她利用他们,让他们唯命是从,用一种她很明白不可能用于别人身上的方式,在各个方面显示出她撒克逊人的特色。
“她喜欢看着伙伴们被她所尊敬的老师表扬和拥抱,但这种亲密不宜太过分,不然会引起她的嫉妒。她总是希望任何好事自己都有份,即便不是狮子大开口,也要比其他人更多,如果得不到,她就会说‘我妈妈很爱我’。
“她的模仿欲望很强,以至她做出了一些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行为,这给她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快乐。她已经能坐半个小时之久了,手捧着书放在眼前,嘴唇轻动,好像她明白视力好的人是怎样看书的。
“有一天,她假装自己的洋娃娃得病了,于是一直照顾它,并喂它吃药。她小心翼翼地将娃娃抱到床上,在它脚边放了一瓶热水,做的过程一直很开心地大笑。我回家时,她坚持让我去看它,摸摸它的脉搏。我让她在娃娃背上放一颗发疱药,她看起来很惊奇很兴奋,差不多都要高兴地叫出声来了。
“她的集体意识和情感都很强烈。她坐在椅子上做手工活或作业的时候,只要旁边有朋友在,她就会时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儿,热切地拥抱和亲吻朋友们。我看着都很感动。
“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自娱自乐,看起来很满足。热爱语言是她的天性,她经常用手指语言自言自语,缓缓地,持续很久。但是,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会显出安静的样子来,因为只要感觉到有人在身旁,她就会很闹腾,直到她坐在他们身旁,握住别人的手,用手势语跟他们交流为止。
“她的求知欲很强,并且能够很快掌握事物间的联系,发现这些让我们非常欣慰。在道德品行方面,看到她欢笑不断,享受生活,感受着她深切的爱,毫不动摇的自信,对苦难者的同情,她的责任感,对人坦诚,充满希望,这也是很美好的。”
以上就是从劳拉·布里奇曼简单有趣且有教育意义的经历中摘录的一些片段。写下这故事的人,就是她的恩人和朋友,豪医生。我相信,读过这些故事之后,没有人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无动于衷。
注释:
[1]老傻瓜(pantaloon)是英国喜剧中的丑角类型,形象为贪婪、愚蠢的老头子,是小丑(clown)捉弄和取笑的对象。
[2]哈勒昆(Harlequin)和科隆比娜(Columbine)都是英国喜剧中的丑角类型。科隆比娜一般为老傻瓜的女仆,哈勒昆一般为老傻瓜的男仆。
[3]指哈佛大学,位于与波士顿毗邻的剑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