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厄尔城及其工厂制度
离开波士顿前,我去洛厄尔城玩了一天。我给这次游玩单独设立一章,不是因为我要记录很多内容,而是因为我觉得它很特别,我希望读者们也会有同感。
这一次,我第一次登上了美国的火车,开启了第一次美国火车之旅。由于美国各地的铁路都差不多,因此要描述它们的共性也很容易。
这里的火车不像英国那样分一二等车厢,但分性别,有男士车厢和女士车厢。这两种车厢的差别首先在于,在男士车厢,大伙儿都抽烟,而在女士车厢,没有人抽烟。由于黑人不得跟白人同坐一个车厢,因此还特别设置了黑人车厢。黑人车厢庞大、笨重而难看,就像是格列佛在巨人国出海坐的箱子一样。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噪音很大,到处都是墙壁,很少有窗户。车头有一个蒸汽发动机、一个汽笛和一个铃铛。
车厢就像是破旧的公共马车,但是体型更大,能坐三十到五十人。车厢中的座位并不是首尾相接地摆放,而是横着摆放的。每个座位能坐两人。车厢两边各有很长一排座位,中间留了一条狭窄的过道,车厢两端各有一扇门。车厢中间有一个火炉,燃料是木炭或无烟煤,大部分时间都是炽热的。关上门是很难受的,你都能看到热气流化作幽灵般的轻烟,在你和其他人和物之间飘浮游荡。
女士车厢里,有很多女士都有男士陪伴,也有很多女士没有人陪伴,因为任何女士都能独自从美国这一端去另一端旅行,并且无论在哪里,她们都能得到最彬彬有礼、最周到的接待。无论是列车长,还是检票员,还是警卫,或者其他的车站工作人员,都不穿制服。他们在车厢里随意走来走去,进进出出;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门上盯着你——如果你是个陌生人的话——或者跟身边的乘客们交谈。许多人掏出了报纸,但看的人不多。每个人都会和你聊天,或者和任何他们感兴趣的人聊天。如果你是英国人,他就说希望这条铁路跟英国的铁路是一样的;如果你说“不一样”,他就回应说“真的吗”(仍然持有疑虑),然后询问究竟有什么不同。你把不同的一项一项列出来,每列一项,他都会质疑起来,问“真的吗”。然后他会说在英国坐火车旅行不会这么快吧,你回答说一样快,他又会说“真得吗”,还是怀疑的语气,显然,他还是不太相信你的话。沉默了很久,他才会时而看你,时而看着手杖上的圆球状把手,说:“大家公认美国佬是有进取精神的民族。”你回应说“是啊”,他这次才会很肯定地说“是吧”。你看向窗外,他就会给你介绍,那边那座山后,距下一站大约三英里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小镇,他希望你能在那里停留一下。你若是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他就会问你原本打算走的路线。你会发现,无论你去哪儿,都会有困难,有麻烦,最美的风景总是在别的地方。
如果某位女士想坐别的男乘客的座位,陪伴她的男士就会跟那位男士打招呼,而后者则会非常礼貌地让座。人们之间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政治、银行和棉花。个性喜静的人会避免总统任期这类的话题,因为每隔三年半就会有新一轮的选举而选举时各党派的情绪必将高涨:这是在美国政治中最能体现宪法精神的,即上次大选的相互攻讦刚刚结束,下次大选就开始了。对所有强势的政治家以及绝大部分深深热爱这个国家的人——也就是说,九十九又四分之一个大人和孩子中的九十九个大人和孩子——而言,这种乐趣是无法言说的。
除了偶尔的支路汇入主干道,所经之处都只有一条轨道,因此道路非常狭窄,视野也不开阔。视野开阔起来的时候,目之所及的景色都是一样的。一路上都是矮小的树,有的被斧头砍倒了,有的被风刮折了,还有一些树不知为何依附在别的树上。许多树虽然称作树,但都深陷沼泽之中,还有很多已经腐败了,融进了这里的泥土里。每一摊污水都漂浮着这样的腐烂物,到处都是粗大的树枝、树墩和树干,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枯萎、腐烂。现在,你踏上了一片广袤的原野,这里湖泊的水面闪烁着光彩,像许多英国的河流一样宽,但在这里却显得很小,都没有名字。然后你会瞥到远处的村镇,房子是洁净的白色,前面还有凉亭,整齐的新英格兰教堂和学舍……你还没完全看明白,火车又把你带入了之前的那种景色之中:矮小的树木、树桩、木屑和污浊的死水,你好像被魔力带回了之前经过的地方。
火车停靠的车站都在树林之中,没有人有理由从这荒野之中下车,就像不可能有人会从这儿上车。火车经过了一条收费道路。这里没有大门,没有警察,也没有什么指示牌,只有一张木拱门,上面写着“听到铃声时,请留心火车”。火车从拱门下疾驰而过,再次钻进了树林中,在大地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迅速穿过一座木制天桥。经过的一瞬间,阳光被挡住了,就像眨了一下眼一样。火车的轰鸣忽然惊醒了大城市的主要街道,那里也回荡着这轰鸣声,一直荡到马路的中间。那里,机器也在轰鸣,人们倚在门口和窗口,男孩子们放着风筝,玩着弹珠,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聊着天,小孩子们在地上爬着,猪儿们拱着地,马儿们因受到了惊吓而跳了起来,用后腿支在地上,靠近围栏……火车像一条疯狂的龙一样飞驰前进,火炉中的火花四处飞溅。火车咆哮着,嘶鸣着,怒吼着,喘息着,最后,这头口渴的怪兽停在了一个隐蔽的车站里补充水分。人们都围了过来,你这才有时间再次呼吸。
在洛厄尔车站,一位跟那里工厂的管理层关系密切的绅士过来接我,我很高兴地跟随他的脚步,立刻赶往了我的目的地——那间工厂的所在地。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洛厄尔这座城市虽只有不过二十一年的历史,却是一个人口众多、富于活力的大城市。首先吸引眼球的是它的年轻活力。对于一个来自历史悠久的国度的旅客而言,这种活力显得很奇怪,这种感觉也是很有意思的。我到这儿的时候,是一个天气恶劣的冬日。我认为,这里没有什么我熟悉的古老的东西,只有泥泞,有些地方齐膝深,可能是某次洪水退去后淤积下来的。某个地方有一座新建的木教堂,里面没有尖塔,也还没有装潢,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空货箱。另一个地方有一家大旅馆,墙壁和柱廊都非常脆弱、单薄、细长,看起来就像是纸牌组成的一样。我们经过的时候,我尽量憋着气。看到有一位工人从房顶钻了出来,我真是胆战心惊,总是害怕他一不小心脚步重了一些,就会将屋顶踩塌,让整栋建筑物都坍塌下来。那条从工厂旁经过的河流(工厂的器械是靠水力运转的),经过工厂亮红色的砖头与漆木建造的房舍时,似乎从中获得了某些新的特质,变成了一条轻快的、自由的、年轻的河流,低声呢喃着,尽情奔腾着,正如大家希望看到的那样。一个看到这些的人一定会发誓说每一家“面包厂”“食品杂货店”和“装订厂”以及其他商店都是第一次摇下它们的百叶窗,并且昨天才开始营业的;药店外摆放的做招牌的金色的杵和臼,就像是刚从美国铸币厂拿出来的。在一个街角,当我看到一个妇女抱着一个一周或者十天大的小婴孩时,我竟然不自觉地思考这小婴孩是哪里来的,因为我从没有想过在这个如此年轻的小城里会有婴儿出生。
洛厄尔有好几家工厂,每家都隶属于我们英国人所说的“经营者公司”,而美国人则称之为“企业”。我参观了好几家工厂,如羊毛制造厂、地毯制造厂和棉花加工厂,仔细地走过每一个角落,也看到了工人工作的方方面面。他们没有为我们的到来做任何准备,也没有因为我们的参观而与平时不同。在这里我要补充一句,我很熟悉英格兰的工业城镇,也同样参观过曼彻斯特和其他地方的许多工厂。
抵达第一家工厂的时候,刚刚过了午餐时间,女工们都在返回工作岗位。事实上,我到的时候,她们正聚集在工厂的楼梯上。她们的穿戴都很讲究,但我并不认为她们的打扮不适合这个环境。因为我喜欢社会的低等阶层关心自己的穿着打扮,如果她们愿意,在衣服上加一些小配饰能更显她们的气质。如果是在合理的限度内,我更愿意鼓励这种方式,这样能让被雇佣者增加自尊心和自信心。我不会因为有些女人将自己的堕落归咎于喜欢衣服就阻止我的佣人买衣服,正如我绝不会因为有些人将自己的堕落归咎于安息日,而改变自己的对安息日的真实含义和意义的看法,因为这种警告很可能是来自令人怀疑的权威——纽盖特监狱的杀人犯。
正如我说过的那样,这些女工们的穿戴都很得体,毫无疑问也非常整洁干净。她们戴的软帽经久耐用,穿的外套和围巾质量都很好、很保暖,脚穿木底鞋或木套鞋。另外,工厂里还有专门存放这些衣物的地方,能保证这些东西不遭破损。清洗也很方便。她们看上去很健康,有些人特别健康。她们的举止和态度都很得体,没有因受生活重负而变得放荡不羁。如果我在这里的工厂里见到(尽管我特别留意过这方面的人物事迹,但没有任何发现)矫揉造作、装腔作势、装模作样、荒诞不经的年轻人,我会想到她的反面是粗心大意,生活闷闷不乐,行为不检点,自甘堕落,而且不够机灵(我见过这样的人),那我应该还是乐意见到这前一种人。
女工们的工作间也跟她们本人一样干净整洁。有些工作间的窗台上还摆放着绿色植物。这些植物都经过了修剪,刚好能挡住窗外的阳光。所有的工作间都透气、通风、干净整洁,让人觉得舒适,这个工厂的所在地也给人这样的感觉。这里这么多女性,其中有很多刚刚接近少妇的年纪,有理由相信,这其中有一些个性柔弱敏感、看起来也弱不禁风的,而且这里肯定有这样的人。但说真的,仔细回忆那天在那么多工厂里见到的女工,我实在想不到有谁对我露出过任何痛苦不堪的表情。没有一个年轻姑娘认为,通过日常劳作赚面包是痛苦的;没有人认为,如果有能力,自己就不应再做这些工作。
她们的住所就是这附近的公寓房。工厂主人们特别留心,不让任何未经检查和盘问的人住进这些公寓。寄宿在这些公寓里的人或者任何其他人如果抱怨谁的话,谁就会接受盘问和调查。如果别人反映的情况属实,那她就会被赶出去,她的房间也会交由其他更合适的人入住。这些工厂也雇佣童工,但人数并不多。州里法律规定童工一年工作时长不得超过九个月,另外的三个月,他们必须接受教育。为此,洛厄尔还设立了学校,还有不同派别的教堂和附属教堂,年轻女士们属于哪一教派,便可以去哪种教派的教堂做礼拜。
洛厄尔的医院坐落在距工厂不太远的地方,是那一带地势最高、也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这家医院是那一带最好的房子,本来是某个知名商人的私家住宅。就像前文描述过的波士顿的慈善机构一样,它不是那种牢房式的房间,而是被分割成了很多便利的小单间,每一个单间都像家一样令人感到舒适。院长也跟病人们像一家人一样住在同一屋檐下,这样病患们也能得到更及时的照顾,更细致的体贴。这家医院的每个女病人每周的费用是三美元,换算成英国货币就是十二先令。但在这里任何一家工厂工作的女工,从来没有因交不起费用被医院拒之门外。当然,交不起费用的事不常发生,这从一个事例中便能看出:1841年7月,至少有九百七十八名女工在洛厄尔储蓄银行开户,存款总额据估计达十万美元,或者说两万英镑。
我接下来要举的三个事例,会让大西洋这边的读者感到非常惊讶。
首先,许多女工公寓宿舍里都有一架合资购买的钢琴。其二,几乎所有这些年轻女士都订阅流动图书馆里的书。其三,她们自己还办了一份杂志,名为《洛厄尔的献礼》。“这里发行的都是原创的作品,作者都是这些工厂里活跃的女工。”这份杂志是正式印刷、出版并发行的。离开洛厄尔的时候,我买了一本,足有四百页,但我还是从头一直看到了尾。
大部分读者也许会对此感到惊讶,并一致喊道:“这不可能吧!”如果我继续询问理由,他们也许会说:“她们那样的身份,怎么能做这些事来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先问一下:“她们的身份是什么?”
她们的身份要求她们工作,而她们也的确在工作。她们每天都待在那些工厂里,平均每天十二个小时,当然毫无疑问是在工作,而且工作量还不小。也许在任何条件下,满足对娱乐的需求,都超出在她们身份允许之外了。我们是否能确定,在英格兰,我们是不是因固有的偏见而形成了对劳动阶级“身份”的普遍看法,而不是他们本来会成为什么样子呢?我想,如果从我们自己的情感出发,我们会发现,令我们诧异的是这些钢琴、流动图书馆甚至《洛厄尔的献礼》,而不是由它们而引起的这种生活是不是适合劳动阶级的这种无聊问题。
对我来说,一个人欢乐地做完今天的工作,又欢乐地迎接明天的工作,对于有这样身份的人而言,再没有比享受上述的娱乐更符合人道和值得赞扬的了。我不知道有哪一种与愚昧相伴的身份,能给该身份的人带来更长久的安稳,让该身份之外的人感到更安全。我不知道哪一种身份的人有权利垄断本应所有人共享的知识、进步和合理的娱乐,或者在垄断了这些后还能长久保有他们的身份。
我发现,《洛厄尔的献礼》除了是那些女工汗水的结晶之外,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它完全能与许多英国年报相提并论。其中的许多故事都是关于那里的工厂以及工厂里的工人们的,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它们教导我们要保持自我克制、知足常乐的心态,要多行善,不断奉献爱心。一种对自然之美的强烈情感,伴随着作者离家后的孤独感,从文字中体现出来,就像乡村的空气一样清新。很少有书写美丽的服装、美满的婚姻、宽敞的房屋和美好的生活的,虽然流动图书馆里的书大多都是这种主题的。也许有人不赞成刊物用这样文艺的名字,但这就是美国的特色。马萨诸塞州议会的一个职责,就是将自己原本粗俗不堪的名字改成高端大气的名字,就像孩子们改变父辈的品位一样。这样的改变不需花费什么代价,每一次议会开会时都有大量的玛丽·安妮改名为比维利娜。
据说,不知是杰克逊将军还是哈里森将军(我忘记究竟是谁了,不过这都无所谓)某次来这座小城时,在这条街道上走了三英里长的距离,围观的群众中,一半的年轻女士都穿着长筒丝袜,打着遮阳伞。但据我所知,除了市场上遮阳伞和长筒丝袜的生意突然好起来,也许有几个新英格兰投机商人不惜一切代价把它们买光,希望能引起抢购风潮,却不幸落空而破了产外,这件事没带来更坏的结果。所以我觉得这侦探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篇对洛厄尔的简短介绍,如果能够给任何对文中工人的处境产生兴趣和关注的人以思考,那我就满足了。我很小心地不将这里的工厂与英国国内的工厂做任何对比。英国工业市镇很多产生多年影响的情况,在这里并没有发生。此外,洛厄尔没有本地的工业人口,这些工厂里的女工(大多都是小农民的女儿)是从其他州来的,而且她们只在工厂里工作几年的时间,然后再回家找更好的工作。
但是两国工厂一对比,差别就很大,因为这就是好与劣的差别,光和影的差别。我尽量避免进行对比,只是因为我不想这样做。但我要更真诚地请求读者们,读到这里的时候请稍作停顿,想一想洛厄尔这座城市与那些充满着绝望和不幸的大城市之间的差别。请记住,如果那些大城市处在党派冲突和口角的混乱之中,就请付诸努力来清理充满城市的苦难和危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忘记,时间是很宝贵的,但也很容易失去。
晚上,我乘坐同来时一样的火车,沿同一条铁路回去了。一位乘客十分急切地向我的同伴(当然不是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英国人写作美国旅行指南所需要的真正原则,而我则假装睡着了。但是,一路上我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窗外,看到了一种可以极大地消磨旅程的景色,就是火车上木柴燃烧的效果,这种景象是早晨体会不到的,而此刻天已经黑了,就完全凸显了出来,我们就从亮闪闪的火星飞溅里穿行而过,这光影就像雪花一样轻舞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