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好久没聚了,明天三八节,过来吃火锅呗。”听到初中班长王大头的邀请,我欣然应允,整天圈在小屋里,快与外界隔绝了,有这个机会见见昔日的老同学,放松放松,挺好的事。聚会地点定在班长家里,在家里聚餐,随意、亲切、不限时,很容易就体会到其乐融融的氛围,老班长想得周到。
走进老班长家,客厅里来了不少人,大家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王大头夸张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表示欢迎,拥抱是王大头迎接女生的常规仪式。我挣脱王大头的怀抱,一边拖大衣,一边说:“不好意思,进门就脱衣服,脱得有点快。”同学们会意地一阵哄笑。
沙发一角坐着一个穿黑色休闲裤、黑色半袖衫、肚子微凸、浓眉大眼、戴着眼镜的男人,他矜持地微笑着。
“这位是——”我主动过去结识。
“邱平的老公,人民警察李志。”王大头做了介绍。
李志欠身接住我伸出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给你瞧瞧,李志喜欢画画,你懂画,看看画得咋样?”王大头说着夺过李志的手机,翻出作品照片让我看。
我凑过去,与王大头的脑袋贴在一起,扫视着手机里储存的照片——水墨山水之类的作品,多半是临摹,一笔一画中规中矩,缺少内在的神韵。但作为一个警察,对画画如此执着,倒令我刮目相看。
“画得真不错!这么精细的笔法,一般人还真做不到。”我赶紧冲李志猛夸一通,目光中极尽所能露出真诚。
李志显然很受用,说:“我就是喜欢这玩意儿,我跟着电脑里的‘大鹏’学习,花一万多学费了。”
“难得难得,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能做到你这样,可谓出淤泥而不染了。”我继续加料。
“过奖,过奖!加个微信,日后向您请教。”李志成了我的微信好友。
“明天,我请大家吃饭,邱平说几次了,请大家乐一乐。行吧?”李志看着王大头。
王大头爽快地答应:“行,就明天。”
同学中早有传言,邱平和李志人到中年时一见钟情,而且好得难解难分,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各自甩掉原来的羁绊,鸳梦成真。流言的真假,向来无解,姑妄听之。
随着高跟鞋踏地的“咚咚咚”声,杨花习惯勒着嗓子说话,人未到,尖细的声音先送了过来:“大家都来了!我今天是‘带着停’(方言:已经喝过酒且喝得有点多。)来的。”大家不约而同把头扭向门口。杨花还像以往那样把头发在脑后挽个髻,露出宽阔的额头,小脸红扑扑的。这可是当年的班花,曾经被数个男生惦念过。
“这才几点,就‘喝上停’(方言:有点喝醉。)了?”王大头用相熟的口吻招呼着。
“老吴头子——我的那个相好,他的朋友从南方回来了,在我家住了三天,今天早上回去,正赶上三八节,还不得喝点?”杨花咋咋唬唬,高一声,低一声,甩掉外套,躺靠在单人沙发上。
大家天南海北信口开河,邱平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让王大头的老婆——张丽过来看,张丽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他俩是我们班唯一修成正果的一对。
邱平指着照片上的男孩说:“小伙子咋样?够帅吧?一汽的工程师,长春有100多平米的房子。这次让你姑娘上心点!”
张丽的女儿痴迷宗教事务,对男孩不太感兴趣,三十几岁,还在单着。张丽审视着照片上的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花突然用责怪的目光挖了邱平一眼:“同学聚会别说房子呀、车子呀,净整那些没用的!要说房子多,咱同学江琴房子最多,那是真的有钱,有十多套房子。不!是二十多套房子!”一边说,一边往空中甩着胳膊,仿佛要将别人的话题扫到室外去。
“同学在一起,不就随便聊天吗?你别那么多事!”张丽显然还想继续介绍对象的话题。
“有多少车,有多少房,那都是过去,代表不了现在,要活在当下!明白不?”杨花的两只胳膊在空中乱舞着,声音越发尖利,刺耳。
准备开饭喽——王大头的声音结束了一轮争论。一个正方形的大号电火锅摆在茶几中央,茶几四边摆着各种食材:牛羊猪肉片,切成片的红萝卜、地瓜、土豆泡在水里,金针菇、鲜冬菇片、宽粉、腐竹段、干豆腐、豆腐皮等分别放在一个盘子里,娃娃菜、茼蒿、香菜、油麦菜、菠菜等蔬菜混合放在一个超大的老式茶盘里。熟芝麻、花生碎、芝麻酱、红方、芝麻油、香菜碎、葱末、姜末、蒜末等应有尽有。大家纷纷根据各自的喜好兑蘸料,同时不忘夸赞王大头准备工作做得充分。火锅里的水已经翻滚,翠绿的葱叶、嫩黄的姜片、火红的朝天椒浮在水面,热气飘向空中,给人非常温暖的感觉。肉片下锅,香气弥漫开来。接着大快朵颐,吃得汗水直流。吃喝的“高锋期”过去,大家都有些慵懒,东一句西一句聊起来。
“现在物价涨了不少,这一桌子得不少钱。”
“要是总这么吃,一千多块退休金,吃两次,就干没了。”
“现在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啥也干不了。”李志说。
“也就够个饭钱,仅能吃饱而已。”我赶紧应和着。
“我就爱在网上买衣服,跟你们说啊,买衣服容易上瘾。”邱平突然转移话题,炫耀的目的不言而喻。
“邱平每天接快递接到手软,你们到我家看看,衣柜里全是她的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有多少条了。”李志不失时机补上一句,炫耀值瞬间飙升。
这两口子真是合拍,一个王八,一个绿豆,对眼率达到百分之百。
杨花突然大声嚷道:“我一个月就一千多块钱,生活安排得也挺好。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你的钱,我又不借你的。说那么多废话干嘛?来,喝酒!”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家应和着“喝酒”、“喝酒”,气氛略显尴尬。
“咱就杯中酒呗,今天这酒喝得不错。明天我请大家,在坐的各位明天沁香园见!”李志提杯,“滋儿——”杯中酒见底。
“好,明天见!”王大头和其他几个同学应和举杯,也将杯中酒清空。
“不行,我还没喝够,给我倒酒——”杨花拖着长音尖叫,“王大头,你家没酒了吗?”
“酒,有的是。但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接着喝。”王大头赶紧打圆场。
当年男同学是否占过班花的便宜我不知道,但肯定的是哪个男生都没娶到她。杨花后来嫁给了一个司机,司机个子很高,在外貌协会是过关的,可是司机只会开车,挣的钱总是不够花。同龄人都在忙着赚钱养家,杨花也忙,忙打扮,忙抽烟,忙喝酒,忙打牌,忙着到洗浴中心享受特殊服务,以全职太太的身份享受生活。贫贱夫妻百事哀,缺钱就免不了争吵,吵多了就生分,于是打了分,分了合,合了打,打打闹闹一辈子。一天两个人又吵了架,司机一去不归。几天后,在太平房见到了尸体。原来司机在马路边心脏病突发,待过路人发现,120赶到,人已经死亡。家里连办葬礼的钱都拿不出,最后是司机的哥哥出了5000块钱,把弟弟发送出去了。接下来房子拆迁,要住新房,别人家喜气洋洋,杨花却愁容满面。要住新房,得交几万块钱,自己却囊空如洗;不要新房,拿到微薄的拆迁款,自己住到哪里?好歹把房号要下来,挨了四年,靠女儿工作赚的钱,才把买房的窟窿堵上。在王大头组织的同学聚会上,杨花与当了老板的两位男同学搭上线,分别向老板同学哭哭啼啼讲述自己悲惨的现状。老板动了恻隐之心,每人借给她点钱,杨花拿这笔钱一次性交了社保,当然这笔钱一直没还。现在杨花就靠每月1000多块钱的退休金维持生活。她值得可怜吗?我也说不清楚。但大家是同学,聚在一起,就是图个乐,还是应该尽量照顾一下每个人的情绪。
“杨花,以前你最会唱歌。前一阵流行那个歌,叫什么来着?就那个‘前半夜喝酒,后半夜醉’?”我赶紧寻找新话题。
“我知道,好像叫什么泪蛋蛋。酒杯杯高来,酒杯杯底——下面什么词来着?”杨花接过话茬,开口就唱,唱着唱着,忘词了。
“要不唱那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我继续给杨花找台阶,因为这首歌已经臭大街(方言:到处都在播放这首歌。),多数人都会唱。
“对对对。”杨花又唱起来,忘词的地方我就接着唱,磕磕绊绊,总算把一首歌对付下来了。
“我也喜欢这首歌,我常常听着这首歌睡觉。你肯定会唱这首歌,咱们大家一起唱一遍,以你为主。”李志有意把我推到前面。
“我想起那首歌名了,叫《泪蛋蛋落在酒杯里》,我会唱。”杨花抢过话头,扬声高歌。
可能是喝醉酒的缘故,歌声荒腔走板,再加上声嘶力竭的喊叫,演唱效果实在不咋样。大家借故纷纷散去,几个躲到房间去休息,有两个钻进厨房私聊,有的躲进洗手间解决三急,我和张丽挤在沙发上,找《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歌词。
“你能不能别唱了?太难听了!”李志冲着杨花吼了一嗓子,声音中有了不悦。
杨花扯着嗓子喊:“我愿意唱,我就唱,谁也管不着!”接着就南腔北调嘶喊一阵。
“你别唱了行不?你唱得我心烦!!!”李志的焦虑指数明显上升了。
杨花丝毫不让:“我唱我的歌,用得着你管?”杨花高音唱破了嗓子,依然不罢休。
“我告诉你别唱了!”李志站起来红头涨脸地吼叫,“我听你那声,心烦!”
杨花用眼睛白了李志一眼,眼皮一搭,不屑的语气:“你个狗男女,我凭啥听你的?”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次杨花犯忌了。
“你再说一遍?”李志跨前一步,压着怒火,提高嗓门,微醉的脸变得紫红。
“用不着你管!我就唱!”杨花用手指着李志,声音提高八度,发疯一般唱起来,尾音还故意拐个弯儿:“我咋想得这么美,我咋活得这么累……”
李志突然冲上前,对准杨花的胯骨,飞起一脚,只听“呼通”一声闷响,杨花的身体向后仰去,头砸在地上,发出“咚”的撞击声。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敢跟我叫号!还收拾不了你了!”李志气哼哼地指着躺在地上的杨花。
杨花好像刚明白发生了什么,突然从地上窜起来,呼喊着向李志冲去,声音带着委屈的腔调:“***(国骂),你凭什么打我?我咋惹你了?我男人都没这样打过我。”
“还得瑟,是不?”李志用手指着杨花,又往前迈步,企图继续出手。
眼瞅着杨花要吃亏,我赶紧将她抱住。杨花嘴里七七八八骂个不停,身体像弹簧一样一次又一次窜起来。旁边的房门有条缝,我用脚踢开,连拖带拽将杨花扯进卧室,嘴里安慰着:
“杨花,你们现在都处于冲动阶段,也讲不出个理表,冷静冷静再讲。”
杨花把我掀了个趔趄,往门口窜去,我迅速起身,再次将她扑倒到床上。我胳膊已经酸软,没有力气了。
此时客厅里的李志还在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骂骂咧咧:“杨花,你个欠揍的老娘们,有本事给我出来!”
还好这时张丽闯进卧室,竭尽全力抱住杨花的胳膊,把我替换出来。杨花使劲扭动着身子,张丽的一只胳膊被甩到一边,杨花对着张丽的脸挥手就是一个嘴巴,站起来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喊:
“你们拉我干啥?是那个王八蛋打我——你们都是势利眼!你们看他有权有势,就都偏向他!”杨花把大家一股脑儿骂进去了。
张丽使劲抓住杨花的胳膊,任凭杨花说什么也不松手。杨花瞬间一低头,咬住张丽的上臂,嘴里发出“嗯——”的咬牙切齿发恨的声音,分明是野兽发出的低吼。
看来平息情绪不那么容易,得把两个人分开才行。客厅里,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安慰李志,所有劝慰、讲道理的话都成了对牛弹琴。李志摇晃着脑袋,嘴里反复那几句话:
“敢跟我叫号?敢用手指着我说话?”
“以为没人敢收拾你,是不?你出来,咱今天好好说说!”
显然,现在讲什么道理都没用。我走上前,微笑着握住李志的手:“今天咱们第一次见,给我个面子,咱俩到外面单独聊聊,好吧?”
李志看我一眼,说:“好。”但依然不动,不依不饶地喊,“杨花,给我出来,我今天跟你好好说说!”
我说:“过后你再找杨花谈,现在陪我出去透透气,嗯?”我看着李志的眼睛。
李志不再喊叫,情绪指数呈下降趋势。
我拿过李志的外套,帮他披在肩上,拉着他的手,慢慢向门外走出。地上的雪还没有融化,风很凉,我始终用手挽着李志的胳膊,像两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我输了,我没本事,让个女人吓跑了。”李志的身体忽左忽右,声音忽高忽低。
“让女人,不是胆小,是男人的风度,这是懂得谦让。”我看着前方,用平静的声音说。
“敢惹我,她别想再在这个小区住下去!”李志开始放狠话,声音提高八度。
“看你也是直肠子,咱们性格相投,这事冷静以后再说。”我依然情绪平静地应和着。
无论李志说什么,我都一本正经地应着,告诉他过两天再做决定。李志随着我的节奏缓缓往前走着,嘴里继续放着狠话,情绪慢慢和缓下来。我依然挽着他胳膊,像一对情侣。但心里的感觉非常复杂。作为警察,要经常面对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的人,少不了要采用拳打脚踢的办法。那些违法乱纪的人,见到警察都像老鼠见了猫,有几个敢放肆叫号的?用拳脚解决问题是不是已经成为习惯了呢?我想到了“豪横”这个词。这算不算一种职业病?就像教师喜欢在家里教训老公,给孩子讲道理一样?杨花确实让人无法欣赏,但也轮不到同学的丈夫大打出手吧?杨花毕竟是女人,一个大男人跟女人动手算什么本事?左手托调色盘,右手挥毫作画,脚下却果断出击,这个形象实在矛盾牵强。
“今天太丢脸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李志脚步依然踉跄,但头脑已经逐步清醒。
我微微一笑:“没事。”
“车来了。”李志指着一辆豪华八座商务车,司机把车向我们身边开来,李志向我摆手,“明天吃饭照常,不见不散!”
邱平和王大头及时赶来。邱平上了车。大家挥手告别。
李志拽着王大头的手:“今天让你为难了,我丢脸了,不好意思。明天咱们一切照常。”
车子启动,大家挥手告别。
我和王大头站在冷风里,半天没说话,也没挪步。
“明天吃饭,我不去。”我首先表明观点,不给“豪横”之人捧场。
“大家的情绪需要平复一下。”王大头与我达成共识。
杨花终于停止哭号,被同学送回家。
大家聊起之前的许多次聚会,杨花常常借着酒劲儿,莫名其妙大发雷霆,摔东砸西,发泄满腔怨愤。她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自己过得一团糟,却看不得别人过得好,她是成心找不痛快。看来大家对杨花早已心生厌烦,只是碍于同学情面,不好说什么而已。
女人一般被称为弱势群体,被男人打的女人就更值得同情,但今天大家的观点有些暧昧不清。难道是想起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俗话?
聚会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