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孙斯浑身一阵颤抖,不停地咳嗽起来。石花从门缝往里一看,情不自禁地高叫一声,端着药汤碗跑了出去。
侍女也趁机翻身而起,急三火四地跑出屋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孙斯的病情日重一日,气力日减一日。医生尽管精心治疗,仍然不见起色。他想到郊外一游,最后看看鲁国的山山水水。
马车来到南门外,但见东一簇高梁,西一簇谷子,零零落落,参差不齐。有大片大片的枯秸干杆间杂在成熟的高梁和谷子中间,令人心寒。季孙斯看了,也为自己没为鲁国和黎民百姓着想而感到羞愧。他命令跟随在身旁的儿子季孙肥说:“让马车绕都城一周,我要好好看看它。”
马车缓缓地走着。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令他越发心烦。心情好不容易稍微有点平静,高高的城墙又勾起了他的回想:阳虎对自己的背叛,公山不狃对都城的进犯,教他不寒而栗,谈虎色变。“鲁国几乎葬送在他们手中啊!”他这样对自己说过,又开始指责鲁定公,是他的无能酿成了鲁国国势的进一步衰弱。对眼前的这种萧条、冷落情景,他不想承担过多的责任。
突然一只灰喜鹊从他头顶上哀鸣着吃力地飞过去,勉勉强强落在护城河的一棵柳树上,前后摇晃了好一阵子,才站稳了。但是,它的头歪斜,翅下垂,叫声令人感到凄凉。季孙斯想起了一句古语:“鸟之将死,其鸣亦哀。”如今亲眼目睹此情此景,的确领会得比较深刻了。他为灰喜鹊惋惜,也为自己哀叹。他不愿想另一句话,可是不想又不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以病鸟比自己,以自己比病鸟,不胜伤情,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马车围着鲁国都城转了一圈,季孙斯望着都城高高的城墙、高高的门楼,又想起了孔子,想起了孔子堕三都的情景,雷霆万钧,叱咤风云,势不可挡,所向披靡。他想,如果当初采纳孔子的主张,拒绝齐国的馈赠,君臣齐心协力治理鲁国,鲁国可能早已强大起来了。说不定还能够像鹤立鸡群一样傲立于诸侯之间,称霸于群雄了。越是这样想,他越是后悔,越感到心发虚,体无力。眼睛一阵昏花,面前的城门楼霎时变成了许多个,跳跃着晃来晃去。
他只好用力捂住眼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一直守护在身边的季孙肥说:“鲁国是周公的封地,主公和孟孙、叔孙我们几家都是他的后裔。鲁国曾经多次出现过能人,特别到为父这一代,又出了孔子这样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人。他是那样先知先觉,聪明过人,以致世人都妒忌他。就连为父我尽管身居相国的要职,也还是……唉,如今回想起来,心中酸溜溜的,不免有些后悔。假设当年能重用他,采纳他的主张,鲁国也许早就兴盛起来了。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死后,你一定要设法把孔子请回来,让他为你出谋划策,一起辅佐主公,把鲁国治理得强盛起来!”他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季孙肥一边点头答应,一边让车倌赶快驱车返城。
回到相国府,季孙斯已经只呼气,不吸气,奄奄一息了。
季孙肥指挥着仆人们把他抬到病榻上。他的眼皮颤动了许久,才半睁开,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千万别忘记把孔子请回来,辅佐主公……”
季孙肥躬下身,双手捧着他的头,悲恸地呼喊道:“父亲大人,你尚有何事要吩咐为儿?赶快说啊!”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季孙斯的嘴皮微微颤动着,说不出话来了。
季孙肥大哭一场,着手为父亲料理丧事。出过殡以后,代替父亲接掌了相国的大权。
一日早朝,鲁哀公紧锁双眉,一筹莫展地哀叹道:“众爱卿,我国今年遇大旱,遭地震,灾情严重。眼下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暖体,如之奈何啊?”
文武官员也都愁眉苦脸,垂头叹气。
季孙肥初登宫廷,面对这威严、隆重的场面,有些拘谨。当下,他顾盼左右,慢慢闪出班列,启奏道:“主公,而今黎民手中既无米,又无布,要想让他们得以生存,只有开仓赈济他们。”
“这……”鲁哀公坐立不安,“只怕是粮少人多,无济于事啊!”
季孙肥说:“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鲁哀公无可奈何地说:“就依爱卿所奏,开仓赈济饥民吧!”
文武官员异口同声地喊道:“主公圣明!”
季孙肥又奏道:“主公,家父临去世时再三称赞孔子的才德,并嘱咐我奏明主公,请他回国,共图鲁国兴盛大业。”
鲁哀公以手托着下巴说:“孔子当年曾官至大司寇,因先君接受齐国的馈赠而出走。如今他流落异国,总不得志,若将他请回来,他定然同意。众爱卿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从文官末位闪出一个人来,高身材,宽肩膀,众人看时,是公之鱼,只听他声音响亮地说:“启禀主公,当年孔子离国出走,至今未回,不知他眼下是怎么想的。以微臣之见,先请他的弟子冉求回国为妥。这可是个有才能的人啊!”
鲁哀公问季孙肥:“季孙爱卿,你认为如何?”
季孙肥说:“先请冉求也好。将来可让他再去请孔子。”
鲁哀公问:哪位爱卿愿为寡人去陈国请冉求?”
公之鱼说:“微臣愿往。”
鲁哀公笑着说:“如此甚好。你速速准备起程吧!”
公之鱼领命,退出宫廷。稍事筹措,便登车起程。连行十多日,来到陈国都城。
孔子闻听鲁国使臣到,欣喜异常,急忙整衣出迎。
公之鱼拱手施礼道:“大司寇巡游列国数年,风尘仆仆,十分辛劳,别来无恙吧?”
孔子开门见山地问:“先生千里迢迢来此,想必有何要事吧?”
公之鱼说:“主公差微臣前来请夫子的高足冉求回国。”
孔子兴奋得脸色都红了。
且说孔子听公之鱼说鲁哀公要召冉求回国,兴奋异常,笑着说:“鲁国是我的父母之邦,我之所以教育弟子,就是为了振兴鲁国,广而扩之,振兴各诸侯国,最终使周天子的天下得治。如今主公和相国让先生来接冉求回鲁国,乃是冉求报效国家的好机会。我这就去对冉求说明。”
公之鱼见到孔子如此深明大义,颇受感动,欠身施礼道:“夫子请便!”
孔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唤来冉求,谆谆教诲道:“冉求啊,主公和相国要接你回鲁国,想必要重用你。根据我的观察,你很擅长政事,望你回国后克勤克俭,尽心尽力,辅助相国和主公把鲁国治理好。”他习惯地站起身,向东方望了一阵子,又坐下说:“鲁国虽弱小,但它是周公的封地,各种礼乐制度十分完备,只要治理得当,很快便会振兴富强、国泰民安。到那时,四方诸侯就会争相效法,周天子的天下就有期可治了。”
冉求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鲁国眼下的情形如何。孔子越是说得信心十足,他心中越是没有底儿,恭谨地说道:“假若相国重用弟子,这首要的一条应治理什么?”
孔子的脸上布满了愁云,心情沉重地说:“鲁国今年大旱歉收,黎民极度贫困,须知民以食为天,一旦没有粮食吃,国家就不安定。你回国后,首要的一条就是千方百计地帮助相国让黎民百姓过上最起码的温饱日子。”
冉求深感担子沉重,犹豫片刻才说:“弟子一定尽力照老师的嘱托去做。”
孔子控制不住思乡之情了,声音沙哑地说:“假如你被委以重任的话,可别忘记及早接为师回国!”
“请老师放心!”冉求眼含热泪,弟子回国后,定说服相国和主公尽早把老师接回鲁国。”
孔子听说,心头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冉求辞别孔子和师兄弟,跟随公之鱼回国,暂且不提。
且说孔子送走冉求,又陷入极度的凄婉之中。这天恰是八月十五日。夜幕刚刚降临,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天空晴如洗,蓝如水。他站在门前,西望洛邑,东望鲁国,思索着用一种什么样的灵丹妙方让周天子推行仁政。他思素着,寻求着,一直到筋疲力尽,浑身酸软,才回到屋里,和衣而卧。他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
天亮后,庭院中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孔子无心欣赏那形状特殊的金黄叶片,倒被这黄叶勾起了悲秋的凄凉感。他站在门前,徘徊复徘徊,惆怅复惆怅。这也成了他的习惯。每日除了读书、教授学生们以外,就是站在庭院中观赏这参天的银杏树。他低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垂在胸前的胡须几乎全白了。“愁怀催人老啊!”他悲叹着,突然挺起胸,好像要去对陈湣公说:“让我辅佐你,三年便可将陈国治理得民富国强,男女别途,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是,他太自尊自爱了,无论如何也没有那股勇气去自我推荐。
陈湣公委实敬佩他。不仅给他以优厚的物质待遇,夏送单,冬送棉,一年四季有吃喝,而且经常向他请教天文地理、历史文化知识,有时还请他陪着出都城巡游。
这年冬季,连降几场大雪,漫山遍野一片白。一天,陈湣公忽然心血来潮,非约孔子一起到郊外观看猎人狩猎不可。孔子不便推辞,和陈湣公同乘一辆马车来到北城门外,但见地如棉花铺成,树似白布裹起。在阳光映射下,一片银色的世界。
陈湣公问:“夫子,天气如此寒冷,未知你能否承受得了?”
孔子说:“孔丘承蒙君侯关怀,一年四季按节令更衣换被,其温饱优于在故土家中。”他说着拽起袍襟,翻露出雪白的羊羔皮道:“穿着君侯赐予的这种高贵皮衣,怎么会冷呢?”
陈湣公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孔子接着说:“陈国今年风调雨顺,粮丰物阜,黎民百姓丰衣足食,造化不浅哪!”
陈湣公很想听孔子对他说几句恭维、赞扬的话,孔子却只字不提他的功绩,一味谈天地、讲黎民,说得陈湣公甚是不感兴趣。
孔子猛然省悟,急忙转换话题。他指着前方一群奔驰的梅花鹿说:“鹿是吉祥兽,君侯今日来郊野观猎,首先遇上的就是鹿,显然是个好兆头。看来陈国明年定然还是个丰收年。”
陈湣公心头一乐,喜形于色,高声喊道:“左右听着!赶快命猎人前去将那群梅花鹿捕捉来!”
“君侯,使不得!”孔子制止道,“梅花鹿只吃草,不伤人,一向被世人视为吉祥之兽,万万捕捉不得。”
陈湣公收敛了笑容。
孔子见到这般情景,不便多言,心中闷闷不乐。
猎人哪有听孔子的,听到陈湣公一声令下,张网的张网,搭箭的搭箭,那些梅花鹿在猎人的包围中,左窜窜不出去,右蹦蹦不出去,凑在一起,引颈高望,急得团团转。猎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从四面八方一齐放箭,可怜那些活蹦乱跳的梅花鹿,一只只倒下了。鲜血淌在皑皑白雪上,冒着热气,令孔子不忍目睹。他有点憎恶陈湣公了,心想,如此愚昧无知的国君,怎能治理好国家呢!
陈湣公此时几乎把孔子忘了,见到满地的死鹿,乐得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地嚷道:“太好了!嘻嘻,太好了!”
孔子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声长叹,紧闭双眼,不看,不听,也不说了。
陈湣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太过火了,斜眼瞅孔子一眼,袖手而坐,也不吭声了。等到猎人将全部猎获物抬到马车上,陈湣公说:“回宫!”
雪开始溶化了。道路泥泞难行。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笨重的马车,缓慢地前进着。及至回到城内,许多屋檐上已结上了冰簪,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似水晶,像玉石,被阳光一照,素装淡抹,恰似绝代佳人的姿容。
孔子无心欣赏景致,回到城内,立即辞别陈湣公返回馆舍。经过这件事,他对陈湣公的印象有些变了。陈湣公对他却仍然一如既往地敬佩、崇拜和无微不至地关怀,尊为上宾。孔子和学生们一直在陈国住了三年。这时,晋国逐渐强大,经常与南方的大国楚国争霸,陈国夹在两强之间,难免骚扰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