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春季的一天,孔子望着馆舍庭院中银杏树新吐出来的嫩叶,不胜悲叹。屈指一算,自己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念叨着,“我这有生之年所剩无几了。”他不想再在陈国待下去了。卫国、晋国、宋国,一一在他头脑里闪过。卫出公辄不肯接父亲蒯聩回国继位,自己却心安理得地担任国君。在孔子看来,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不能回卫国。晋国虽然强盛,但是仍由赵简子把持着朝政。他崇尚武力,废弃礼仪,排斥异己,迫害贤人。晋国也不能去。宋国不仅国小力衰,而且还有桓魋那种不懂礼仪的蛮人。他又想到了齐国。这时齐景公已去世,由公子晏孺子继位。孔子对晏孺子的人品和才能还一点不了解。所以,他也不想贸然东行。想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楚国。此时楚国的国君是楚昭王,已在位二十七年,虽然年事已高,倒也雄心勃勃,不仅把楚国治理得比较强盛,而且还敢公开和晋国抗衡。他希望楚昭王能器重他,采纳他的政治主张,扬礼仪,推仁义,复兴周礼。
孔子拿定主意,即刻拾掇东西。学生们也都在陈国住腻烦了,一听老师说要离开陈国,便高高兴兴地整点一应物品。
第二天早晨,师徒们辞别了陈湣公,取道往楚国行进。
连行三日,来到陈国和蔡国边界。师徒一行走到三岔路口,正要取道蔡国到楚国去,忽见从东南大路上杀出一队人马来,旗帜上清清楚楚地绣着一个“吴”字。不看则已,这一看,孔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话:“难道又在起兵马,动干戈吗!”
他猜对了。当时吴国的国君是夫差。他看到楚国和晋国经常你争我夺,每每都把陈国当成跳板,便想派兵攻打陈国,一旦取胜,使陈国成为自己的附庸国,就可北面钳制晋国,南面遏制楚国。孔子遇上的这伙人马就是夫差派来攻打陈国的。
孔子用目望去,但见旌旗招展,车马盈路,宛如一条淌车流马的大河。
挂有帅旗的战车来到孔子面前,从上面站起一位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用宝剑指着孔子,粗声粗气地问:“呔,那位穷酸儒生!你是什么人?为何带着许多人马,这般气派?莫不是陈国来迎战的兵马?”
孔子缓步走过去,反问道:“将军来自哪里?要往何方去?”
彪形大汉用手指着头顶上的帅旗,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气说:“俺乃吴王派来的兵马,要去征讨陈国。”
孔子义正词严地说:“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吴强陈弱。按照常理,吴国应该想方设法帮助陈国强盛才对。如今吴国不但不尽大国的责任,反而恃强凌弱,岂不是不仁不义之举吗?请问将军,贵国此次对陈国用兵,理由何在?”
吴军将领语塞。
孔子抓住机会,更加慷慨陈词:“古之贤人也不笼统地反对战争。但是,大凡世间之战争,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不义之师,师出无名;一种是义举之师,师出有名。对于惩恶扬善、伐强扶弱的义举之师,万民称颂,万民支持。对于助纣为虐、恃强凌弱的不义之师,千夫所指,千夫所骂。而今将军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盲目率兵攻打陈国,不仅陈国军民会拼死抵抗,周围各国也必然同仇敌忾,助陈国以抵抗吴国。到那时,贵国就成了众矢之的。将军身为吴国大将,公然舍仁义而就邪恶,即使大获全胜,也要留下罪名。一旦战败,损兵折将,既给陈国造成了灾难,也给吴国带来了灾难。到那时,将军岂不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
吴军将领被他这一阵倾盆大雨式的话语压得透不过气来,回头看看大队人马,为难地说:“这……这……”
孔子说:“以鄙人之见,将军应赶快偃旗息鼓,率原班兵马班师回国。若果真这样做了,功劳有二:一是免去了陈国的灾难;二是免去了这些兵丁的灾难。”他指着吴军的长队说:“一是一非,一功一过,就像这三岔路口一样,选择对了路径,就能达到预期目的;选择错了路径,就会越走越远,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将自己的节操、名声全部葬送掉。何去何从,请将军定夺!”
吴军将领问:“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子路抢着说:“这是……”
孔子摆手打断了子路的话,作揖道:“鄙人乃鲁国孔丘。”
吴军将领一听,急忙擦眼细看,从帅车上腾地跳了下来,大礼参拜道:“在下巫马成,有眼无珠。望夫子见谅!”
孔子趋步向前,双手扶起巫马成:“将军行此大礼,折煞鄙人也。”
巫马成站起身,激动得喷着唾沫星子说:“夫子乃当今之圣人。在下有缘一睹尊颜,实属三生有幸!”
孔子此时最关心的是陈国黎民的命运,便着急地问:“巫马将军,我刚才劝您的一番话……”
巫马成顿首道:“夫子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在下即刻修书札一封,阐明不攻打陈国的理由,着人飞速送给吴王。单等吴王收回成命,便班师回国。”
孔子笑自肺腑,说道:“难得巫马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孔丘由衷地佩服!”
巫马成命令三军将领道:“就地安营扎寨,不许骚扰黎民百姓!违令者定斩不赦!”说完,又转身对孔子说:“夫子,您是我巫马成一生中最崇拜的人之一,既有缘一见,就让我款待您几日吧!”
孔子见他情真意切,不便推辞,把学生们依次介绍过,随他朝路边走去。
这时,士兵们已将帅帐搭好,巫马成双手扶着孔子的左臂走进帐篷中。进帐后,分宾主坐定,巫马成不免说些敬佩话。孔子趁机大讲特讲仁、义、礼、智、信,说得巫马成五体投地地佩服。
当夜,巫马成修书札一封,派快骑送给吴王夫差。然后,仍然陪孔子闲谈。暂且不表。
且说陈湣公闻听吴王派兵讨伐陈国,吓得胆战心惊。人只要过惯了平静安逸的日子,最怕大动干戈。陈泪公在位十三年,虽无大的功绩。倒也国泰民安。因此,面对探马,不知如何是好,火速召集文武百官商量对策,一边点兵点将,准备抵抗;一边派出使臣到楚国搬救兵。
楚昭王闻听吴国派兵攻打陈国,也火速召集文武百官商量对策。群臣议定的意见是,派兵马援救陈国。同时,派人到陈蔡边界请孔子赴楚国。
吴王夫差接到巫马成的书札,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吼道:“堂堂一员领兵将领,竟然被孔子一席话说得俯首帖耳,成何体统!”众位官员对此有褒有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之后,夫差头脑冷静了下来,长叹道:“仔细品味起来,孔子的话也颇有道理。是啊,师出有名,方为义举。今陈国是小国,既未侵犯我国,又未威胁我国,我对其用兵,恐给世人留下话柄。”他忖度再三,决定收回成命,召巫马成率兵马回国。
一日,巫马成又在向孔子请教。忽听一声“报”,巫马成知道是吴王的书札到,慌忙起座接令,展开黄绢一看,上面写道:“爱卿得闻孔子良言,寡人得闻爱卿良言,免去一场灾难,换来了大仁大义。爱卿可速速收兵回国……”巫马成看完,激动得泪流满面,将黄绢双手递给了孔子。
孔子看了,也颇受感动。笑着说:“巫马将军,请赶快收兵回国吧!我送将军起程后,便取道蔡国到楚国去。”
巫马成当即命令宰猪杀羊,犒劳三军将士,并请孔子师徒一起庆贺这次罢战。然后班师回国。临别时,又虔诚地对孔子说:“夫子,在下与您相处时间虽短,然而受益匪浅。夫子的高尚品格,是在下的做人楷模;夫子的坦荡胸怀,令在下顶礼膜拜;夫子的肺腑之言,是在下终生遵循的座右铭。”
孔子局促不安地说:“将军过誉了!”
巫马成轻捷地跳上帅车,再次回首,抱拳施礼告别道:“夫子珍重!后会有期!”
孔子还礼道:“将军珍重!后会有期!”
目送吴国兵马浩浩荡荡向东南方向走去,孔子如同吃了糖,喝了蜜,心中甜丝丝、美滋滋的。通过这件事,他更加坚定不移地相信礼治的威力了。在他看来,只要有贤明国君问世,这仁义、仁德,就一定可以畅行。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座宝塔,更加灿烂耀眼、光彩夺目了。他久久地伫立着,凝思着,直到看不见吴国兵车的任何踪影,才召呼学生们起程。
师徒一行乐悠悠地朝西南行进着。越往前走,绿树、青草越茂盛。孔子多年来没有这种心安理得的感受了。看着漫山遍野生机盎然的景象,他真想放声高歌。不料,突有童谣传来,唱道:
楚王渡江得萍实,
大如斗,
赤如日,
剖而食之甜如蜜。
孔子听得真切,翘首远望,只见一个顽童坐在水牛背上,左手拿着一个短笛,右手持着一根柳条,一边唱歌,一边用柳条掸拂牛头,掸拂它那两只又粗又长的弯角,甚是逍遥自在。歌声一停,他把柳条塞进腿下,横吹短笛,尖脆、嘹亮,先吹一首《七月》,接着又吹一首《硕鼠》。笛声准确、纯正,令师徒一行暗暗吃惊,这笛声把孔子带回了任委吏时的美好回忆之中去了。
走上一道斜坡,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丘陵,这又勾起了他对泗水河两岸景色的思念。他把家乡的丘陵比眼前的丘陵,一秃一绿,迥然不同。鲁国的山,鲁国的水,鲁国的黎民,鲁国的宫廷,一一浮现在他脑海,心中又有一股苦水在搅动。
来到一条大河边,孔子下车张望,但见河水缓流,碧波荡漾。堤坝上芦苇葱绿,河水中沙鸥成群。一叶扁舟上坐着一位垂钓者,全神贯注地看着水漂,任凭轻舟随水流慢慢下游,好不悠然自得。
孔子东张西望不见渡口,便对子路说:“仲由,你去问问渡口在何处。我等好乘渡船过河。”
子路答应一声就走。翻过河堤不远,早已看到有两位长者在耕田,水牛拉木犁,颇有诗情画意。子路走上前去,拱手施礼道:“敢问老丈,前方大河的渡口在何处?”
两位长者一高一矮。高者问:“未知先生是何人?”
子路说:“我乃鲁国人,姓仲,名由,字子路。敢问老丈尊姓大名?”
矮者说:“我叫长沮,他叫桀溺。未知站在河边观水的那位是什么人?”
子路显出自豪的神色说:“那是我的老师。”
长沮问:“你的老师是谁?”
子路更加自豪:“孔丘。”
“哪个孔丘?”
“鲁国孔丘。”
长沮轻蔑地一笑,问道:“他不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圣人吗?”
子路愣住了。
长沮说:“他既是圣人,早就应该知道渡口在那里了。”
子路听了,甚是不快,不知不觉地板起了脸儿。
桀溺以教训的口吻对子路说:“普天之下,善良的人儿少,凶残的人儿多。孔丘终日带领着你们躲避坏人,寻找好人,究竟找到几个真正的好人呢?与其到处碰壁,还不如像我们一样隐居穷乡僻壤,地当床,天作被,昼伴太阳,夜伴月亮,悠闲自在,其乐无穷。何必自寻苦恼呢!何必自寻苦恼呢!”说完,继续赶牛耕田,不再理会子路了。
子路闷闷不乐地来到河边,把长沮和桀溺的话叙述了一遍。
孔子听了,大失所望,喟然长叹道:“我们既然不可以同飞禽走兽合群共处,再不去同人打交道,那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假若天下太平无事,大家都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天下便得治了,我还用背井离乡,到处奔波吗?正因为天下不太平,许多人主张穷兵黩武,用相互残杀的手段征服天下,给黎民百姓带来了莫大的灾难,我才千方百计推行礼治。若是世人都像长沮和桀溺一样,礼仪、仁德由谁去推行呢!”
这时,垂钓的扁舟已经漂到众人面前。子路走过去,问清楚了渡口。师徒一行绕到渡口过河。
走了一段路,子路因为受了长沮和桀溺的窝囊气,心情不好,渐渐放慢了脚步,落在了后面。等到他察觉后,早已不知孔子去向何方了。他只好一边打听,一边朝前赶路。他走着走着,发现迎面走过一个用拐杖挑着锄头的长者。子路作揖问道:“请问老丈,你看见我的老师了吗?”
长者头不转、眼不看,反问道:“你的老师是谁?”
子路说:“鲁国孔夫子啊!”
长者没好气地嘟囔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能称得起夫子呢!”
子路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长者说:“草芥之人,谈不上什么名字。人称老朽为荷蔡。”
子路不便多问,放快脚步,追赶孔子。追上孔子后,把荷蔡的话重复了一遍。
孔子说:“这是位隐士。我等赶快回去找他,我要好好同他攀谈攀谈。”
师徒一行掉转车头,一路问,一路找,始终没找到。孔子怅然若失,只好对学生们说:“看来长沮、桀溺、荷蔡这些人,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可惜他们只求明哲保身,洁身自好,不求推行礼义,广施仁政,以致远避社会。人生在世,岂可离开人呢!”他感叹着,命学生们重新掉转车头,往前赶路。正走着,忽听一阵呐喊声,杀出许多兵马来,把孔子师徒围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