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曾参提出要请一位有身份的人为孔子作祭文。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应声说道:“作祭文的人已经有了。”
众人急忙翘首张望,来人是季孙肥。他趋步走到孔子灵柩前,深施一礼,转身对大伙说:“主公已为夫子作好了祭文,眼下他已起驾,即刻便到。”
闵损、冉雍、冉求、颜路、曾点、漆雕开等年龄比较大的学生依次站在门前垂手侍立,恭候鲁哀公。
不一会儿,鲁哀公乘车来到,在离孔宅五十步之外驻跸,以示对孔子的尊崇。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孔宅,向孔子灵柩施过礼,从袖筒内取出一方白绢,慢慢展开,双手端端正正地捧着,悲怆地念道:“上天哪,您太不仁了!连这样一个老成人也不给我留下。剩下我一个人在位,孤孤零零,担着罪过。唉!尼父啊,我今后向谁请教呢!”他悲痛、伤心、内疚、自责,悔恨没能重用孔子。他举目看闵损等人,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一般。这情景使他越发后悔、难过了,他在灵前默念了一会儿,就含着热泪返回了宫廷。
送走鲁哀公,学生们按照孔子生前嘱咐,把他的遗体安葬在亓官氏坟墓的左侧,两口棺材紧挨着,合筑了一个又圆又高的大坟头。左边是孔鲤的坟墓。两个坟头相距只有三十步远。
安葬完毕,帮忙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学生们像失去了亲生父亲一样哀痛,谁也不想离开。他们跪拜了哭,哭了又跪拜,一直到天黑,也没有一个人走开。
闵损说:“今人通常的做法是,父亲死了,儿子要守孝三年。我们的老师对待我们比亲生父亲还亲。既然大家都不想离开,我们便在这里为老师守墓三年如何?”
“好!”众口一声,干脆果断,驱散了沉寂,驱散了寒冷。
曾参皱着眉头说:“眼下天气甚是寒冷,我等若在这里守墓,尚需搭起草棚挡风御寒。”
闵损说:“天到这般时候,搭草棚实属不可能,大家倒不如去拾柴草,我们在老师墓前燃起篝火,一可照亮老师灵魂的通往天门之路,二可御寒取暖。”
学生们呼喇喇散开了。不到半个时辰,每人抱着一抱柴草回来了。正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篝火在孔子墓前点燃了,一直燃烧了整整一夜。
从第二天开始,学生们在孔子坟墓周围搭建起简陋的草棚,开始了艰苦漫长的守墓生涯。他们每日除了读书学习、相互交谈以外,就是为孔子的坟墓添土,种植花草,还在孔子墓前修了一条三丈宽的墓道。
半个多月以后,春风送暖,大地开始复苏。
闵损对同学们说:“眼下已到栽树季节,我们该在老师坟墓周围栽种树木了。”
大伙异口同声:“对,应该在老师坟墓周围种植树木。”
闵损说:“栽种什么树好呢?”
有若不假思索地说:“栽松柏。老师曾经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毫无疑问,老师很喜欢松柏。”
公良孺也抢着说:“栽桧树。桧树不仅岁寒不凋,而且树干高大挺拔,枝密叶茂,可以暗喻老师锲而不舍、奋发上进的品格。”
言偃、卜商、颛孙师齐声说:“言之有理!我们就在老师坟墓周围栽种桧树吧。”
子贡说:“栽种的种类可以多一些。”
大伙一齐把目光投向他。
子贡慢吞吞地解释道:“诸位师兄弟形象不同,性格各异,不仅对树木的看法不同,对世间许多事物的看法也不尽相同。尽管如此,我们的老师却喜欢他的每一个弟子。所以,我以为我们还是根据各人自己的爱好,到各地去搜集自己所喜欢的树苗、树种,到这里来栽种更为合适。”
曾参说:“这个主张太好了!在老师坟墓周围栽种各种各样的树,一可表示老师爱护我们,二可表示我们尊敬老师。等守墓三年期满,就让我们栽种的各种树代替我们陪伴老师吧。”
子贡问:“师兄师弟们以为如何?”
众人说:“此意甚妥!”
曾参说:“既然大家都同意,就请各位去搜集树苗、树种吧!”
闵损说:“为了留下一部分人为老师守墓,我们须轮流着去搜集树苗、树种。”
子贡说:“对,请年长的师兄们先去搜集吧。”
闵损、冉雍、冉求、曾点、颜路、漆雕开、商瞿等三十多人走了。三天后,他们陆续返回,每人扛着两棵树苗,多数都是柏树和桧树。
子贡问:“为何每人都带来两棵树苗呢?”
闵损回答道:“我们担心有的树苗遭到天灾人祸而枯死。为了确保每人能栽活一棵树,大伙商定,每人栽两棵树。”
子贡说:“以何为序呢?”
众人一怔,不知道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曾参却对子贡的这句话心领神会,坦然说道:“老师在世时,为人处事最讲一个序字。这里有两件事须有序:一是我等所栽的树要以种类为序;二是师兄弟们栽树的位置要以长幼为序。”
有若摇头道:“各人栽的树以种类为序倒也使得,这样可以井井有条,免得杂乱无章。至于以长幼为序,似乎不妥。”
曾参说:“依你之见呢?”
有若说:“应以学业和德行优劣为序。”
曾参说:“老师一生最喜欢的弟子是颜回。可是,他已经死了。”
有若说:“这个无妨,就让颜路代栽。”
颜路闻听此言,惶恐不安,连声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
闵损低头沉思了片刻,猛然抬起头说:“使得!”
众人都愣了神,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他。
“第一,颜路是颜回的父亲。”闵损接着说,“第二,颜路是老师收下的第一个弟子。让他替颜回栽树再合适不过了。”
颜路张嘴启齿,还想推辞。
闵损对颜路说:“既然大伙都认为你替颜回栽树合适,你就替他栽吧!”
颜路不知所措地问:“栽到哪里呢?”
子贡说:“依我之见,老师墓前的墓道上前排栽桧树,后排栽柏树,往后依次栽其他的树。”
闵损说:“这个主意很好!这样栽,树木长成材以后,就可以高低相间,错落有致。未知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同声说:“甚好!”
大家在孔子墓前圈定了挖树坑的位置,颜路开始替颜回挖坑栽树。
等颜路将两棵桧树栽好,闵损又问:“谁来栽以下的两棵树呢?”
子贡早有所思,胸有成竹地说:“曾参。”
曾参窘得面红耳赤,连声说道:“师兄莫取笑!师兄莫取笑!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子贡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为何使不得?我这样说有我的道理:其一,你虽然入师门较晚,但是你聪明过人,造诣颇深,发现了老师学问的根本所在。其二,你发愤要继承老师的业绩,收徒讲学,将来能把老师的思想传给后人的非你莫属了。”
大伙异口同声:“对!”
子贡硬把镢头塞到了曾参手里。
在众人的催逼下,曾参无可奈何地接过镢头,挖好两个深深的树坑后,他又着难了:“我还没有树苗啊!”
子贡说:“这事好办,先栽你父亲的树苗。”
曾点有些受宠若惊,急忙把自己准备好的两棵桧树苗扛了过来。
子贡自语道:“下一个轮到谁了呢?”
漆雕开说:“闵损!”
闵损的脸色刷地红了,不住声地说:“不配,不配,闵损不配!”
大伙不由他分说,硬逼着他挖坑栽树。
闵损说:“我选的树苗是柏树。”
子贡说:“那就栽到后排最前面。”
等闵损将两棵柏树栽好,漆雕开问子贡:“端木赐,你准备栽什么树呢?”
子贡思忖片刻,说道:“师兄们选的树苗都是松、柏和桧树。这些树岁寒不凋,四季常青,既是坚强、高洁的象征,又显得十分有生气。不过,也不应该清一色。我家乡有一种楷树,不仅木质细腻坚硬,而且树叶遭霜打后立即变红,艳丽美观。我准备去买两棵楷树苗栽到老师墓旁。”
漆雕开说:“如此甚好。但不知你何时去购买树苗?”
子贡说:“我明日便去。”
其他学生有的喜欢柞树,有的喜欢白杨,相继依次在孔子墓旁栽了好几百棵各种各样的树。
十多天过后,子贡买来了两棵楷树苗。他怕树根干枯,用草绳缠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泥团,一路不停地洒水,运到孔林后,泥团还潮糊糊的。他顾不得歇息,在离孔子墓一百多步前的墓道两边,一边栽了一棵。
从此,学生们就住在各自搭起的草棚里,一面为老师守墓,一面学习,按时为树苗浇水、除虫。
按照鲁国的习俗,每过七天,学生们就对孔子祭奠一番。七七四十九天过后,就改为重要节日才举行祭奠活动。他们仍然十分怀念孔子。一天早晨,他们给孔子坟头上的花草浇了水,公良孺说:“有若长得气度非凡,颇像老师,我们何不把他当成老师来侍奉呢!”
言偃、卜商和颛孙师齐声说:“这个主意很好!”
曾参气呼呼地说:“这不行!我们的老师就像江水洗过、太阳晒过一样洁白光明。我们之中谁也没法和老师相比。”
言偃等人自知理亏,脸色一阵红润,哑然不语了。暂且不表。
且说鲁哀公十七年(公元前478年)农历一月十一日,鲁哀公早朝理政,面对文武百官感叹道:“孔子去世将近一年了,下月十一日便是他的周年。在过去的时日里,我时时想起他。我鲁国出了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圣人,是我鲁国的荣耀。我有心在他周年日为他举行一些纪念活动,未知众爱卿意下如何?”
孟孙何忌激动地说:“主公,孔子的德、道前无古人。在微臣看来,如何纪念都不会过分。”
季孙肥说:“古人对死者的纪念形式很多,不过,没有超过祭祀的。主公既然这样怀念孔子,何不公开祭祀他呢?”
“这样做倒也使得。”鲁哀公抚案叹息,“只是没有庙宇,如何祭祀呢?”
孟孙何忌灵机一动,兴奋地说:“他的住宅便是他最初收徒讲学、传授六艺的地方。依微臣之见,暂时把他的住宅改造成庙宇,就在那里祭祀,倒是个合适的场所。”
鲁哀公犹豫不决了,目视文武百官们。
季孙肥说:“臣以为孟孙大人的主意倒也可行。”
鲁哀公眉头一展,问道:“可行?”
季孙肥重复道:“可行!”
鲁哀公又问文武百官:“众爱卿,你们以为如何?”
文武百官频频点头。
鲁哀公又锁紧了眉头,为难地说:“既要举行祭祀,就应该有塑像才是。时间如此仓促,怎能塑得了像呢?”
孟孙何忌说:“主公,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他向前跨了一步,说道:“孔子一生崇尚六艺,演练六艺,传授六艺。依微臣之见,可将他的故宅腾出来,然后把他用过的竹帛、弓箭、车辆和筹等置于其中,便可以睹物思人,举行祭祀了。”
鲁哀公心头一乐,满面笑容地说:“爱卿不愧是夫子的弟子,把这些事都为寡人想到了。”他激动得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果断地说:“好!就请你去筹办此事吧!”
孟孙何忌说:“遵命!”
鲁哀公叮咛道:“你须把孔仅等的住处安排停当!”
孟孙何忌说:“微臣知道。请主公放心吧!”说完,退出宫殿,和南宫敬叔一起去筹办祭祀孔子之事。
再说曾参和闵损等人眼见老师的周年将至,也在和同学们商量如何举行祭祀。
公良孺和颜刻说:“若能为老师修座庙宇就好了。”
颜路说:“对,我们大伙联名向主公上疏,让他下令为老师修建庙宇。”
闵损说:“这事尚须谨慎,只有主公出自自愿,才能办成。”
众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南宫敬叔突然来到,兴冲冲地对大伙说:“各位师兄师弟,主公已经同意把老师住过的房屋改造成庙宇,还准备于二月十一日亲自去祭祀老师呢!”
众人听了,喜气洋洋,激动不已。
南宫敬叔接着说:“主公已命家兄为孔圾备下了新的住宅。不久就可将老师的住宅改造成庙宇。”
接着,学生们争相凑集孔子用过的东西,以备放进临时庙宇里祭祀时使用。
二月初八日这一天,季孙肥引领着鲁哀公来到孔子故宅院内。这里已然整修一新,脱落的墙皮重新涂抹过,花草、树木也都加以修剪。走进室内,只见东山墙下放着孔子长期乘坐过的旧马车,西山墙上悬挂着一副弓箭,正堂几案上摆放着一卷卷竹帛和用作计算的筹。马车旁边还堆放着学生们刚送来的竹帛和弓箭等物。鲁哀公看了,颇觉满意,捋着胡须不停地点头。
他回到宫廷后,斋戒沐浴三日。二月十一日子夜,鲁哀公身穿祭服,在季孙肥的引领下,到孔子故宅为孔子举行第一次祭祀活动。
孔子故宅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季孙肥担任赞礼官。时辰一到,他高声说:“乐舞生奏乐、起舞!”
话音一落,顿时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声,三十二个舞生排成四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到孔子故宅门前,舞动着竹管和雉尾,跳起了四佾舞。
祭祀乐曲共分三章。待第一章乐曲奏完,鲁哀公从季孙肥手中接过三炷香,一步一并脚地走到孔子故宅内正堂香炉前,正正当当栽进香炉内,又从季孙肥手中接过铜爵,恭恭敬敬地祭洒过。然后进行大礼。
三章祭祀乐曲奏完,舞生有秩序地退下。
鲁哀公深沉地说:“为了颂扬夫子的功德,今后每逢重要节日,都要在这里举行祭祀活动。”
学生们在一旁听了,分外感激。
灯光逐渐变暗,鲁哀公乘上马车回宫,学生们仍然返回孔林守墓。
这年夏天久旱不雨,禾苗枯死了。学生们在孔子坟墓周围和墓道旁栽的小树也面临着干旱的威胁。他们不停地担水浇树,连坟头上的花草也浇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傍晚,骤然狂风大作,把学生们搭建的草棚多数都刮翻了。他们无奈,只好把一卷卷竹帛放进没被刮翻的草棚里,眼睁睁地看着狂风把一团团黄草卷走了。
正在大伙束手无策之际,接着又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哗哗落下,学生们一个个淋得成了落汤鸡。
半个时辰过后,风小了,雷停了,大雨仍然下个不止。
天亮后,雨停了。一轮红日跳出山冈,大地顿时变了容颜,到处是水,青蛙叫,燕子飞,奄奄一息的树木和花草又重新伸开了枝叶。
曾参望着痴呆杲的同学们说:“师兄师弟们,赶快晒书吧!”
大家走进草棚,把一捆捆竹简抱出来,展开晾晒。并重新搭建了草棚。
学生们忍受着酷暑的蚊虫叮咬和严冬的风雪侵袭,吃斋饭,穿素衣,一直度过了艰难的三个春夏秋冬。
鲁哀公十八年(公元前476年)农历二月十一日,鲁哀公照例一如既往地祭祀过孔子。学生们为老师守墓三年期满,要分手了,相互有说不完的话。
闵损对曾参说:“师弟,老师一生收徒三千多人,最好学、最了解老师的莫过于你和颜回两人。不幸颜回早已过世,今后能继承老师教育事业的只有你了。这副担子太重了!今番分手后,你要即刻着手筹办学堂,万万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啊!”
曾参说:“师兄放心。在老师面前我既已许诺,就决不会自食其言的。”
闵损满意地笑了。他刚想转身走开,适逢孔仅来到面前。他又对曾参说:“师弟,孔汲是老师的单传孙子。他人虽小,志气却很大,而且聪明伶俐,若教导得当,定可成材。望师弟格外用心教授他。”
曾参说:“这是自然。”他突然提高嗓门又说道:“不过,老师的学问高无顶、深无底、宽无边,单凭曾参一人传授,必定力不从心,还望师兄师弟们能多有几个人当仁不让,挺身而出,继承老师的教育事业。”
众人默然。
曾参说:“以曾参平素观察,卜商师兄细心精微,是极适合当老师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了卜商脸上。
卜商脸色一红,轻声细语地说:“不瞒师兄师弟们,卜商确实有这个心愿。只是担心学识浅薄,不能胜此重任!”
众人说:“有志者事竟成。你只要有这个志向,定能做好!”
卜商羞涩地扫了大伙一眼,算是对他们最好的回答和感谢。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孔林回家了。
子贡对冉雍说:“眼下我还不想走。”
冉雍劝道:“我们已为老师守墓三年,既尽到做弟子的孝道,也符合现时的礼教了。你为何不走呢?”
子贡说:“老师教授了我几十年,我才有了一些学问。我实在不忍心离开他老人家,想在这里再陪伴他三年。”
有若也劝道:“人死不能复生。纵然我们在这里陪伴他一辈子,他老人家也是不知不觉的。你和我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