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曦轻声地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后,本就没什么声响的房间彻底陷入了沉默寂静之中,提出了问题的“人类”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低垂着头、双手掩面的妖怪,好像在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毕竟在这个和顾斐实际上也只相处了半天不到的时间、对同行者的自身情况了解不多的商人看来,作为“夏满”忠心耿耿的侍从的权臻肯定要比他更熟悉“夏满”一些——没有办法,见到了这对主从的人,无论是谁都会那么觉得的,就算是区别于正常人类的他,也丝毫没有半点例外:
权臻对它的“先生”太热情了,没有半分多年不见后的疏远感,它和它的“先生”间的关系也很融洽,旁人根本无法从这妖怪对待自己“先生”的态度中看出“二者实则才认识了不到一天时间”的这等事。
因而对“夏满主从”有了少许误解的纪曦想着“一直”陪伴在夏家大少身边的妖怪或许会知道些他这个“外人”不清楚的、在两天以前前往客栈的路上知情者又未曾说出口的、更为隐秘也更加重要的事情,而他和权臻一样,都非常担心“夏满”此时的身体情况,于是他便开口询问了。他不确定身前的妖怪是否知道“夏满”失去意识甚至连躯壳都快溃散的原因,但他自己是明白的,因此,现在的他只能寄希望于对方。
他指望着少年妖怪能回想起它的“先生”所珍重的、心心念念的事情或事物,以此来推断并找出即将消失的执念者的执念为何物、顺便将这粗心的执念者重新栓回这个世界上来。
他也想要知道,在“夏满”与“权臻”这对“主仆”来到景城之前,景城之外的临界村中还发生了什么事——这几天来,他已从女掌柜或是来来往往的客人口中听说了不少临界村的小道传闻了,他本身也对传说中受到朱红墙之主“眷顾”的夏家人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夏家人对待妖怪和魔物等非人之物的偏见的看法,手中也握有“夏家人从下界获取了强行了却执念的咒术”的情报。
也许比那些幸存者和喜爱听八卦的人还清楚临界村到底遭遇了什么的他也能确定,那个村子中定是还发生了一件连那些能准确地回想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从大火中侥幸逃生而恨夏家入骨的复仇者们都不知道的事,那群狼狈地捡回了一条性命却还想要跑去黄泉蹦跶的幸运儿们也许被人欺骗了,他们在某人的有意指引和掩瞒下忽略了很多关键点;而且他们并不知道导致临界村毁灭的内因和外因,更不知道村子的消失是必然。
同样的,他想,也就是因为那件已无人知晓的事,让与临界村一同死去的夏家大少爷以“执念”的形式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夏满心怀不甘,却忘记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他一心以为自己还活着、更是遗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而留恋世间。”
“这就是真相,但是,这就是真相么?”
“现在的夏满,是谁呢?”
“……”
是了,纪曦知道“夏满”并不是活人,就像顾斐从黑暗中挣扎着醒来后所想与怀疑的那样,这狡猾也见多识广的商“人”早已知晓了自己的同行者们的非人身份,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初次见面”时就脸色惨白地倒下、和自己聊天时会无故愣住的奇怪青年并非活生生的人类,也非人间生灵。
他会和“偷渡”入景城的顾斐与妖怪们碰面也许仅是偶然,不过,在看见了躲在马车之后的青年人的那一刻,他就已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自身的能力,看到了对方身上、或是说其周身那被“夏满”之名所掩饰了大半却仍旧十分浓厚的魔气。
而后他就凭此、以及刚见面时发生的那一意料之外的“碰瓷”事件,确认了对方真的不是人类,并看出了其是一只拥有着人类之名、并被人类的名字所保护着的、特殊的下界“生物”。
——顾斐刚从临界村醒来时,受到临界村结界的影响,他在村中的妖怪们眼中仍可以保持着人类的形态,一切都很正常。可当他察觉到了夏淼的恶意、并对夏淼产生了杀意的同时,临界村结界就无法再维持他的人形了,在普通人眼里他依然是一个平凡人,但他的真身已无法瞒过作为下界魔物的“敌人”的妖怪。
于是他就在系统的提示下、以夏淼的血肉与夏淼的信息为媒,说出了夏满的名字后,夺走了夏满的身份。
“夏满”之名属于人类“夏满”,它于没有真实形体的非人之物本身而言既是禁制、也是伪装,这一人类的名将顾斐这用魔气所形成的凝聚物“封印”在了人形的躯壳中,它剥夺了顾斐作为“下界居民”该有的能力和不死不灭的特性,却又给予了他“人类”的身份,令其可在人间自由游荡、而不受外物的限制或影响。
若只是一团下界中随处可见的魔气,借助人类的名来做伪装、跑到人间来肆意妄为恐怕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好主意吧,只可惜,没有如果。夏家的大少在夏家虽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存在,但依旧只不过是一个并未踏入仙途的凡人罢,他没有制约魔物的能力,更别提顾斐的魔气太重、执念太深,身为普通人类的夏满的名字自是没法完全将其遮掩,构筑好的封印也极为不稳定。
—
“……”
对于纪曦的疑问,也许是因为悲伤过度而没有听见,亦或是周围的魔气太浓、让自己的头脑有些发昏,当然也有可能是没听懂、或者是不愿回答,总之,权臻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得不到回复的商人只得默认眼前的妖怪并不清楚自己的“先生”身上为何会布满了裂痕,自己的“先生”又为什么会被魔气所缠绕、所侵蚀——假若换在无所事事的平时,他倒是有心等待权臻出声,纵使是等一两天也没有关系,他可以尽情地展现自己的耐心和包容力,可现在不行:那从青年人左手处延伸处的裂缝随时能让其碎成无数的小块,弥散在其身边的魔气也正蠢蠢欲动着,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时机爆发开来、借此吞没这个房间中的所有事物。
他不想让眼前的“人类”变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更不想看见眼前人溃散成魔气重归地底,他不想让噩梦成真,这是他在和青年人碰面之时、发觉了对方身上的紊乱的魔气后就立即作出的决定,亦是他提出要与陌生人结伴同行的原因。
——或许是出于某种熟悉感,或许是直觉,或许是因为站在青年人身边的那一个“象征”——从他确认了青年人的身份、在他以“纪曦”之名向对方介绍了自身、自愿用人类的名字来施加了禁制而又放过了本该除去的妖怪魔物的那时候起,在一百年前由于弱小和仇恨弄丢了心念之人、一百年后却是有幸没有错过对方的他就不会再放手了。
他和愿意怀抱着无力的承诺而一直等下去的竹妖一样,等候的时间过于漫长就更加害怕重逢后的再离别;百年前在送走了想要回归上界的人类与魔物后,他自愿留在了这片已没有“那个人”存在的人间大地上,而回收了所有神明遗物的魔尊在返回上界前告诉了他,人间有留有为固执的“神明”准备的“礼物”。
一百年的时间,茫然的他花了几十年在人界四处游荡,他睁着淡金的瞳眸向天边望去又低头凝视着脚下的土地、寻找着“友人”难得的善意,有时也吹奏起白玉埙以与孤独的残念相谈。将一缕执念寄放在埙中的离仙为寻找王玉珏何止在不适宜妖怪生存的人界徘徊百年,于是他从离仙身上学会了耐心,抛下了原有的急躁和冲动。
后几十年他与竹妖立下了约定,那一天他将逆银锁的封印彻底解开,竹妖代替他留在了人间,他则回到了上界,让众人所仰望的“创世神”醒来,然后断绝了所有人间生灵前往上界的方法,将修士们已经失控了的年龄推回了他能容许的范围中,打消了人们企图获得永生的奢望。
“神明收回恩赐、改造人间,不是为了迎接原初之人的归来么?原初的人类是神明最完美的作品,独一无二才是完美。”
“不是这样么?”
“哈,不是这样么?神明在创造了世界后力竭而亡,唯一被赋予了意义与灵魂的作品模仿神明的模样创造出了原初的生灵,原初之人是真正的创世神君的替代品,他能使用神明的权能,他就是神明。”
“他才是神明。”
“……”
“……”
“!”
思绪百转,当纪曦回过神来时,他已盯着哭丧着脸的少年妖怪“看”了十几秒钟了,摇着头收回了那无意间投出的目光,他的面上神情愈发平静,似是撇去了心中所有的杂念。
紧接着,他像是下定了做某事的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手轻抵额头,接着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一动不动也好似已经不会动的青年人身边。
眼眶里挂着晶莹泪珠的权臻听到了动静,不免抬头看了这已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类”一眼,它的眼底里闪过了一丝戒备,随即则变作了困惑。
“等一会可能会很亮。”一手抵在额前的“商人”轻笑道,“注意一下吧。”
话音落下,他按在额前的那只手好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被他的手指碰到那块皮肤也多出了一些暗色的斑块,且颜色还在不断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