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七岁,在茶楼柜台做事,离家已有七八年了。
我少不更事的时候,随了一个光鲜亮丽的男人从老家走出来了。
十八岁的姑娘一枝花,更遑论在乡下山村里头。那年,姥姥以及踏着门槛进进出出的媒婆已迫不及待要与我说亲。恰是这一年,山里罕见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城里人。
听说,是村里那教书先生的侄子,来山里看风景和写生的。
我和容芳是村里数一数二不怕生的姑娘,因好奇那城里人,光明正大便呼朋唤友来把人家当成猴子围观,实际上我们才是人家眼里的猴子,蹦蹦跳跳,窜来窜去的。
可是他从不和我们凶,也不会不耐烦来驱赶人,他常常温和的笑一笑,继续执笔在纸上擦擦涂涂,有时还要竖起铅笔对着风景比划,仿佛一位工程师。
他小叔父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也曾教过我,启围先生板起脸来训人,谁也不敢像以往一样插科打诨。没想到他和严苛的宋启围一点不同,看起来很好欺负。
我们也就时常围绕在他附近,继续将他当猴看。瞅瞅他身上时兴的行头,瞅瞅他盒子里色彩缤纷的颜料。
容芳喜欢闹人,推推搡搡要我凑上去近看一下那城里男人,瞧瞧人家的皮肤是不是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似的光滑,瞧瞧是不是真比乡村姑娘的肌肤细腻。
我也推搡容芳,喊她自己去瞧。我们推来推去,她那蛮力不慎将我推得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我还真就凑近了城里人,一路狼狈滚到了他的画架细脚前头。
周围人顿时哄笑得前俯后仰,连坐在树上的小春倌也笑得翻了个筋斗落了下来。她是我家后面那户年纪小的泼皮妹妹,个头瘦小,虽看起来营养不良,身手不差,爬树游水样样能。
我一边撑地欲爬起,一边悻悻回头骂那些看戏的人。
这时候,那正在写生的城里人突然发威了,他一脸严肃,死沉沉地说,肃静!
也叫我不许动!
我还真就信了他的邪,一动没敢动,忐忑不安又一屁股坐下了。大家也头一次见到这青年板脸,他道貌俨然的模样,同教书先生极为神似,特别是那一声肃静。有个小壮墩即大喊,他被宋老师上身啦。大家便出现一阵骚动,作鸟兽状纷乱地散去了。一个跑得比一个还惶惶,似乎宋老师当真现身了一样。
容芳念书时候最怕老师生气,因为笨又懒得写作业,挨了不少戒尺,她随流而逃,怂得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就这么撇下了我。
至于我么,先前总以为他好欺负,他一露了严肃模样,我也怂了些,便咽了咽口水,冲那人试探地道:“我……我姥姥喊我回家吃饭,我……我起来了?得回去了。”
人家说处得久了,本来面目也会浮现,这时在他身上应了景。他不讲理地说,不行。
他要不是老师的亲戚,容芳那力气如蛮牛的粗鲁女人才不会怕,我正思虑打不打得过他,便听得他威胁道:“你不乖乖坐好,我回头跟我叔说,你每天喊人来骚扰我,我请他上门跟你家里人沟通你的情况,也跟村长说一说。”
城里人心思就是这么深沉,一捏便捏住了七寸。我说话绕不过他,老老实实坐下了。
我只有一个亲人——精神矍铄的姥姥。我家人丁不旺,前些年有个臭算命的来我们村里,为了博取眼球,巩固地位,还指我家这处有个小女子命硬,八字克人,命途坎坷。是容芳义愤填膺跑来告诉我的。容芳是我最好的金兰姐妹。然而我看出来了,她只是个过客。
姥姥慈祥,我不怎怕她,只怕她念我,也怕村长的威信。
我坐得尾巴骨都泛疼了,身子不禁扭来扭去,城里人仍不许我动。又过了半个钟头,他突然正色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雁。”
“哪个雁?燕子的燕么?”
我摇头,细细说来:“你叔以前说了,大雁的雁,向往自由和远方的大雁,是一种热情的鸟。”
他恍然大悟地噢一声,又在纸上写了写什么。“谢谢,你可以起来了。”他说着,从衣兜里搜出一张绣有梅花的帕子递给了我,示意我擦一擦。
我没好意思接,他径自将帕子塞到了我手里来,又把画架子上的素描纸取下干脆送给了我。我低头一看,画上竟是活生生的我,要是油画一定更栩栩如生。
我吃惊看了好一会儿,木讷睁着大眼,出口的话并非夸赞,而是问起了他的名字。“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道:“宋元明,也可以叫青山。”
我疑惑道:“什么?那你到底是叫宋元明还是叫宋青山。”
宋元明的笑容仿佛天上散开的绵绵轻云,清爽着,柔和着,一点点变大了。他嘴里说道:“青山是小名,家里人那么叫,我作画的时候也用这名儿,其实小名和笔名是不一样的,我懒得再取罢了。”
我没理会他的纠结,而是好奇地问:“你是哪个宋??哪个元??哪个明??”
他露齿又笑了笑,清楚答道:“宋老师的宋,一元两元的元,明天的明。”他又如实说:“要是在学校里,我是这么介绍的,宋朝的宋,元朝的元,明朝的明。”
“那你为什么不像在学校里那样介绍自己。”
“我担心你不不知道宋朝、元朝和明朝。”
我叉腰生气地质问:“看不起山里人么你??谁说我不知道,我成绩好着呢,宋老师什么都讲,我们最喜欢听他讲朝代的更替。”
“我只是担心……担心而已……没别的意思。”宋元明终于不笑了,眼神里竟有一些忐忑,他仔细了些注意我的神情。我才觉得他刚才只是色厉内荏,原来是只纸老虎。
我小心翼翼卷起那幅画揣回了家,并有些反应迟钝,回家后我才后知后觉的惊喜和高兴起来,越看这幅画心中越宝贝。我还跑去村长那里借了透明胶,将这幅画仔仔细细粘在了墙上。
仔细到什么程度呢?
透明胶贴满了画的所有面积,窗外的日头照耀进来,它还能反光呢。
后来宋元明说,我接到他的画沉得住气,和一般咋咋呼呼的乡里人有些不一样,没有极度热情的一通瞎夸,也没有受宠若惊,而是一种平常心。他唯恐我生气,又补充说,乡里人只是形容,形容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真叫我在心里笑了许久。我只是反射弧度过长罢了。再来一回,我指不定也咋咋呼呼的,但他既这样说,我即便高兴也得按耐住心情,一副见过世面的平常心。只是不想教他看低。
即使城里任何一个穿得体面的人来山里做客,那都算是贵客。每逢有城里人来村里,村长也都隆重接待,更不许我们这些野惯了的黄毛丫头和毛头小子打扰人家。
我帮助宋元明写生以及一帮青少年围观他画画的时候,撞见这般情景的村长便像个恶老头子一样来赶人啦,其他人一哄而散,只剩我还没有走。我耐心对村长讲道理,“我是给青山打下手的,帮他取水,帮他洗笔,帮他做事的,还能当模特。我是个有用处的人,和看热闹的人不是一伙的。”
村长虽然一本正经打量了我,却摇头笑道:“你在俺们村是算得上一枝花,可人家宋小公子什么没见过?人家见过的漂亮姑娘多着呢,你能当什么模特。别再这凑热闹打扰他画画了,你姥姥给你相中了好人家,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门面吧。”
我张了张嘴,哑声了。
入定写生的宋元明早已停了笔,他微微蹙眉,侧头与村长不悦地搭话。“多谢村长抬举了,都是人没有区别,阿雁比城里娇滴滴的姑娘好多了,至少我觉得好。她文静乖巧,打扮一下,没差谁,她生得一副秀气的长相就是她的门面,甭操心什么,纯天然的。”又不忘说道:“我请她给我帮忙,是我得谢谢她,不存打扰这回事,您就别操心了。”
这回换村长哑巴了,他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去的时候嘴里才嘟哝道:“城里人嘴皮子真厉害,好心当成驴肝肺,宋老师也没你这个小辈会摆谱,年轻人心气儿挺大,你是要是村里娃子……。”
村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我和宋元明已意会到了。
宋元明并未接着写生,他清俊的眉目时皱时舒,待彻底搁了笔,人逐渐看向田野发起了呆。我蹲在地上继续帮他清洗毛笔,水墨从一团黑处渐渐化开,像他在纸上画山水时渲染的由浓渐淡。毛笔不大好洗,我以为洗干净了,再压一压毛根,又有了黑墨出来。
我把手放在自己身上擦干净了,才扯一扯他衣角问道:“你怎么不画了?”
他将恍惚的目光转移至我身上来,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阿雁,你在相亲吗?这么古老吗?”
我叹气噘嘴,将毛笔放入桶里混搅,漫不经心道:“都是大人的意思,我还没玩够呢,我也不想给别家做活,我姥姥的农活得有我帮衬。”
宋元明微微颔首,他将我手里的笔抽出来摆在一旁,抬手握住我的双肩,义正言辞道:“你才那么小,你有选择的余地,别听他们的话,你要有喜欢的人,才能嫁。你和容芳都不能活得那么草率,你们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们呆在原地,难道要坐井观天一辈子吗?”
我怔住了,从没有人剖开表面的平静给我讲这一番残忍的话。即便是宋老师也只是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念好了书能去外面发展,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
而我们那时问,既然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为什么您要呆在我们的小山村里。宋老师说,他看过世界以后,才能真正选择自己想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教书育人,平凡度日,城里的孩子不缺他这样一位老师,可山里的孩子却极度缺乏一位平凡的老师。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闷闷打开宋元明的手,怏怏地道:“你现在就像一个……吃山珍海味的皇帝在对吃米糠野菜的乞丐说话。”
宋元明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异样的神采,他激动的一把逮住了我的手腕,有些结巴地道:“你……你是懂的,我没有对牛弹琴嗌。”他像往常一样解释道:“我只是高兴,高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于是他问我想不想听听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我点点头,他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了自己所见过的世面。他上大学啦,他去国外旅游啦,去丛林里探险啦,利用寒假暑假穷游做沙发客啦,总之,什么能讲的都讲了一遍。
他最喜欢讲的便是旅游和野外写生,城里事虽讲,讲得没那样兴致昂昂。
我在电视上也看过他说得那些,只是他讲起来更生动了些,我还能提问,知道得也就更详细了。但我知道得详细以后,又想知道得更更更详细。他也只好重新组几句形容词来精彩绝伦复述一遍。每一遍,我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我也见到了世面,吃到了山珍海味。
我也积极告诉宋元明,我最喜欢看院儿里十二寸大的电视机。
村里只有这么一台。
我们似乎知足了,可是又好像不甚饱。如同姥姥从前吃不上大米饭,瞒着别家,鬼鬼祟祟喝点稀粥那样,当下满足了而又得克制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