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村长心里不痛快了,未料他变成长舌妇上门来,天花乱坠说一通多管闲事的话。
什么雁子这么大年龄再嫁不出去,四肢健全能下地做活的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时候谁在前面等着你家雁子??鬼都要去投胎,不等人,更别说是人了。
村长又拍手讲起咱们村子里哪个十八岁的姑娘生娃了,哪个十六岁的娇女嫁人了。好命的鸟都已经先飞了,笨鸟还在野地里瞎等春天来临,春天没来,倒等来了冬天,冬天要是真的来临,就等着被饿死,被冻死了。
他这一番话分明是催我姥姥赶紧把我嫁出去,这也确实给姥姥带来了心理压力,使其产生了焦虑感。她老人家一焦虑起来,便绘声绘色模仿起村长那一番说辞,在我面前毫无意义重复几十遍,造成我也产生压力和焦虑感。
我心想,宋元明和我们不同,他能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我却还是个哺乳期的小雁,无法起飞,况村子里似乎只我一个是雁鸟类的。宋老师说,大雁是不能单飞的。唉。
既然不能飞起来,我也不想听宋元明讲远方了。那样更绝望了不是么。我没有再去小山坡上看他写生了,但小春倌跑来传话说,城里人在山坡上写生缺了个有默契的帮手,不能再顺心画画了,请我速速前去。
我费力抬起才从井里捞上来的一桶水,大汗淋漓了,也不愿意放下手中多余的重量。姥姥从前就是这样的。我就这么提着水桶和小春倌说话。
不去啦,你给青山传话,我要忙农活,要割很多猪草,要捡柴砍柴……还要相亲,这阵子很忙很忙,叫青山重新找个帮手吧,噢!不能再找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她们也忙!要找……小春倌!你不就是现成的帮手吗??快去呀!
说到后头我吃吃笑了,喜笑颜开,也空出一只手愉悦地擦汗。
小春倌头摇得厉害,苦恼地说,城里人不喜欢其他人帮忙,嫌他们不够默契还淘气,只有雁子和他最有默契。
不管小春倌如何请,我也不肯去,最后心气儿一上来即冲她大喊,我是要去相亲的人!没空!
小春倌被我喊懵了,她愣过以后嘀嘀咕咕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相亲,容芳也快相好了,可没你这么忙,奇奇怪怪。
等人走了,我不经意将沉重的水桶打翻了,继而无力跌坐在了湿冷的地上,我思虑重了些,也忘了起来。我呆呆地望向广阔又雾蒙蒙的田野,无论怎么睁眼也看不清平常能看见的事物,眼前仿佛被一团雾气给遮挡住了。我想,我只是太疲惫了。
余晖渐失,天色已昏,喜欢捶腿的姥姥顺着暗茫茫的小径也回来了,她在院儿门槛上却是一定神,连忙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心疼责备道:“你傻坐着干嘛呀?还是湿的地儿。”
“羽毛要是湿了,就更飞不起来了,我知道,我不能飞。”我沙哑说着话,头晕脑胀的。
姥姥顺手一摸我的额头,便惊叫道:“发烧了,发烧了你!怪不得说胡话!你哪里有羽毛?你是人!是我孙女儿!只是名字里带一个雁字!”
可是我仍浑浑噩噩地问姥姥,我是大雁,你就不能是老雁吗??
她露出心痛的表情,赶紧脱了自己的补丁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慌慌张张将我扶进了屋里,又跑去请村里的大夫给我治病。她还担心问了问大夫,雁子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那大夫嗯一声道,有可能。于是叫姥姥一整夜要给我勤换头上的冷帕子,再弄点儿酒精给我擦手心,擦脚心,擦腹部……烫的地方最好都擦一擦。
姥姥衣不解带守了我一整夜,我第二天中午退烧了,她才肯放心睡下。容芳从老辈那里知道我病了,便来看我,还和我讲起她家来提亲的男人,她讲起来的时候大脸红通通的,仿佛她才是发烧的病人。她嬉笑一会儿,又问起我相好了男人没,是本村的还是邻村的,亦或者是镇上的!
我稀里糊涂说是城里人。
她便捧腹大笑说,你还没退烧吗?做梦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这时候,门外又来了一个人,穿得清爽体面,手里还提了一瓶银亮的保温杯。
容芳不笑了,而是一捂嘴感到恍然大悟,她太喜欢闹人了,赶紧摆出让位的架势,还真出了门槛,并高喊道:“我懂了!城里人!”
宋元明不甚明白,他拉过吱呀摇晃的椅子稳稳坐下,边问容芳在说什么。我闭眼无力躺下,将被子拉起来盖过了头,动作一气呵成,不言不语的。
他便打趣我,人生了病,也会变害羞吗?
他强扯下我的被子,温和地帮我把被子掖好,又拿过枕头垫在我身后,谆谆说道:“要呼吸新鲜空气,不能闷着,你们这里空气好,放心呼吸,你也要多喝水,促进新陈代谢。对了,我叔听说你病了,就熬了点绿豆蒲公英粥,让我给你带来,这是降火的,多喝些。”
他把保温杯拧开,双手捧到了我面前来。我低眼看里面淡绿的粥水,扑面而来的氤氲热气即迷了我的眼,我嘴里不由嘀咕了一句,还以为是你来看我。
他竖耳一听,弯眼与我对视,作古正经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局促接过保温杯,岔开话说:“没什么,宋老师真好,毕业了还惦记我们,虽然严厉,私下里特别好,我以前生病的时候,他也送过红枣来,说我看起来贫血,要多补血,多吃点猪肝、豆腐、蛋黄……叫我姥姥给我做那些营养餐搭配。”
我仔细想着,尽量还原宋老师的话。
他见了我这模样,微微前倾颀长的身躯,竟亲昵摸了摸我的脑袋,也将手穿进我的发丝里顺势一路梳了下来,最终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轻拍。“憨厚的姑娘呀,你确实贫血!看看你的头发稀疏发黄,明显是营养不够。你想吃什么,来我小叔家蹭,他日子好着呢,是个有口福的人,不会亏待自己,也好客。”
“我……不敢,跟老师吃饭,多不自在,要是用饭规矩不好,他要是抽出戒尺罚我怎么办。”这从骨子里敬畏老师到惶恐的恐惧,我和容芳感同身受。
宋元明却哭笑不得,于是,他讲起宋老师以前也做过混小子的事,也说他们私下相处更像是兄弟,没有长辈与晚辈那一套。大约他们年岁相差不多的缘故。
他眼里的宋小叔,与我们眼里的宋老师截然不同,我甚至不敢相信他嘴里那位玩世不恭又执拗的人是宋老师。
宋老师虽正值壮年,却喜欢故作老成唬我们,特别是当年他二十出头刚上任教我那会儿。因此,隔几日我再见到看似古板的宋老师时,脑里不禁浮现他不着调的一面,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不过,他在学生面前从来端端正正,没有一丝不着调,举手投足一副标准的教师范儿。近日,宋老师像往常一样夹着书本,在狭窄的小路上碰见了我,还露出一些笑容与我打招呼。“嗌,你病好了吗?前天青山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子给你熬了降火粥,好喝吗?”
我顿时一愣,连时时刻刻敬畏老师的心在那一刻也暂停了下。他见我一时没反应,揶揄起我从前上课的时候,只要问住了我,我就这么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真是娇憨。
我转身追上宋老师的步伐,原想问出口的话,变成了另一个平常的问题,“老师,他……你们怎么都知道我病了。”
他这时完全笑了出来,说我姥姥一路请大夫,一路大喊雁子发烧了,谁人能不知。噢,果然是我姥姥的作派。
但我姥姥的另一作派使我头疼欲裂,这似乎是从村长那边发酵来的,但又似乎是她的本意,而恰好找到了形象的话,终于能理直气壮发作出来了。四肢健全能下地做活的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时候谁在前面等着你??
好的鸟都已经先飞了,笨鸟还在野地里瞎等春天来临,春天没来,倒等来了冬天,冬天要是真的来临,你就等着被饿死,被冻死了吧!
她老人家记性说好也不好,说差也不差。偏偏将村长这两句奇奇怪怪的话记得门儿清。
于是我明知故问,我为什么会被饿死,为什么会被冻死?我这十八年不活得好好的吗?嘿,笑人。
姥姥急那一下,没多少肉的脸墩儿即刻泛了红。她捂着下垂的胸脯,将她那薄瘪又翘起的油壶嘴儿一抿,组好话语才谆谆告诫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不是你姥姥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能活得好好的吗?看我以后死了,往地上一躺,谁来照顾你!在这山里头,女人不靠男人,可怎么活呀,退一步说,你能自己种田一辈子吗?忒笑人的就是你!”
一股莫名的怒火从脚底直窜到头上,仿佛冒着一缕缕涩辣的烟气儿,直呛住了我,也闷住了我。我当即冲她大吼,“谁要种一辈子田了!”
姥姥被我吼呆了,讷讷地问了一句,“你不种田你能干啥呀?”她微垂已耷拉的黄眼皮,唉声嘀咕道:“你啥也不会,你就算去镇上学点什么,也得嫁人,嫁了人你也得顾孩子,最后也都是白想。听过来人一句劝,还是想想当下,正是好时候你不嫁,眼光太高挑挑选选,鬼影都没……。”
我不耐烦地捂住耳朵,夺门而出,却还是听见了姥姥后头的那句话。你将来不能动了,谁又来给你养老。我百年后去了,怎么能安心。
我心里一酸,脚下却跑得更远了。姥姥又在后面远远儿地喊我,雁子!雁子!别在外面飞得太晚!
夜晚的霜露多了,雁子的羽毛将变得沉重,它飞着飞着,累死了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便被野狼叼走,便喂那狼孩儿吃。姥姥从前爱讲雁子被累死被叼走的故事给我听,目的是要我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于是只要我一出门,她即大喊,雁子!雁子!别在外面飞得太晚。
我毫无目的地跑着,渐渐歇了下来,后知后觉发觉这是去小山坡的那条泥泞路。此时夕阳西下,连地上的黄泥也泛了金,水坑处被清风微拂而浅浅荡漾,折射出碎碎的波光。我一路盯着脚下选了平坦的地儿踩着,出神中已到了山坡下头。我驻足,抬头一望,那上头果然有一个胡桃色的稳固的画架子,被画架子半掩着的青年正全神贯注在纸上窸窸窣窣用功。
我才看得入神,又听得一道温懒的声音发号施令道:“不来帮我洗笔,又想我给你画呀?得,你就站那儿和风景相融,我奖励你的。”
我突然来了气儿,真讨厌他说话的语气!就蹬蹬从侧面的石阶爬上去,立马捡起乌水里的毛笔朝他画上狠一甩,那幅油画便横出现一道粗粗的灰渍杠。我倒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态,不禁退后一步感到心虚,气馁地道:“我帮你洗笔打下手这回事,你就是吃定了我,你以为我爱洗笔呢,我就是喜欢看你画画。”
这些日子我看出来了,一天或几天之中的一幅画是宋元明最重要的成果。我坐地垂头,捡起一根草茫然拨弄,默默等着他也朝我生气的时候,我头上忽然变得热乎,被一只手沉沉按了按,又略摸了摸。
我疑惑地抬眼一瞧,他在夕晖那明黄红光中不由自主眯起眼,从上而下沉着注视于我,他脸廓被这刺眼的残阳照得分明而又相融,那尚在发育的喉咙藏于阴影当中,只见他喉结一动,方温和地说:“我知道。”
“知道什么?”我一下忘了先前的话,沉迷于他和他身后的景色,而痴痴地问。
“知道……”他一拖声调,猛从我头上扯了一根发丝下来说:“你这儿有一根又粗又长的白头发。”
我闷哼那一声被他听见了,他又忙道歉道:“对不住,我只是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而已。”
他说着话也帮我揉着痛处,只是那一刹痛罢了,不过他愿意揉,我也没阻止他。我的注意点还在画上,便伸长了右手指向那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灰渍,刻意装憨道:“我也对不住,只是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而已,没别的意思。”
他倒噗一声笑了出来,揶揄我,“你这是憨中透着聪明啊?”
我讪讪笑了笑,见他没半点生气,心底彻底踏实了。“怎么办?“
“这好办。”宋元明转过去坐好,把脏笔递给我,又摊手示意我给干净的笔,我迅速洗干净一支笔交给他,也定定在旁边看着他进行调色又涂涂抹抹,那一横脏的地方不多时就给画成了更美更烈的落日残辉,却有一种清清冷冷的凄感。
我先前站在那小山坡下头的影儿宋元明也确实画了点,眼下他全靠与我这些日子的熟悉、刚才的记忆和一些想象,很快也将村姑驻足端详城市小伙的画面完善了。
不过在他眼里,这是少女和青年的乡村邂逅。我纠结地说,我们这儿哪叫邂逅。
他唔一声点点头说,也是,你专门来给我打下手的,叫邂逅就太假了。
我却又喜欢他用邂逅这个词语,腼腆争辩着告诉他,谁说我今天是来给你打下手的,我明明是和姥姥吵嘴才跑出来的,无意识跑过来的,没有想到这里来才到这里来。
他定神细问我,“怎么回事?不会又是为了相亲吵的吧??”
我闷闷地嗯。
“你才十八岁。”他叹道。
“这在村里已经是大大大姑娘了,她们有的嫁了几年,有的生了孩子,也有的生了两个孩子。”我又补充道:“别看容芳牛高马大,其实她比我小两岁,她念书不行,但是体力好,做农活厉害,不用媒婆上门,别家就眼巴巴去说亲了,连容芳都相好了,我姥姥见了,心里更急了。”
“这是不好的,风气不好,本质更不好,你为什么不……。”他停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正眼瞧我,又唉声叹气道:“算了,我要是多嘴那一句,就是何不食肉糜,我知道,你也没法子,目前只能闹啊吵啊,是吧?”
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