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傍晚来说,宋家上下老小从各处回来都到齐了,在大堂屋吃得那一顿饭,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团圆饭了,因而这顿饭极其丰盛。
席间,孟冬仿佛是最受宋家欢迎的女士,他们逐个与她祝酒,客套话里不乏恭维徐家的,恭维她本人的,更恭维怀瑾握瑜的徐老先生教出不比先生们差的女学问家。还给孟冬冠以另一个徐先生的尊称。
宋老太太早把孟冬安置在身旁了,这时顺便就能亲热握住她的手,顺应大家的话,略一提她和小叔这一段门当户对的好姻缘,是老天赐下来的,所以才等到这个时候。她老人家笑嗤嗤着,又回过头拍拍宋元明的手补充,小雁和元明呢,是新世纪的先进自由恋爱!
孟冬微笑着讲,新世纪已经发生很久了。
年纪大的老人会产生错觉,以为没过去多久,时代是与时俱进的,不等人。宋小叔和她一唱一和。
宋元明中和说,像他长大了,也还觉得小时候犹如在眼前。
堂嫂似乎难得捧场,她说,元明和小雁有乌托邦的浪漫。
座位里年轻些的人微微一凝,长辈们则笑说附和话,宋元明于桌底下却忽然握紧了一会儿我的手,渐渐又松了些。
你自个儿就能和自个儿有帕拉图式的浪漫,用不着羡慕别人。孟冬皮笑肉不笑打趣堂嫂时,小噙一杯酒掩了真实脸色。
老人家不懂,侧首热络地请教徐孟冬,孟冬伏在她肩旁低声解释。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把老太太逗得直笑。
他们说的话,我都插不上嘴,也只是迷茫的跟着他们笑了一阵儿又一阵儿,笑过后,一种极度的空虚蜷缩在胸腔内,又不放开来使人痛快点,好像积液发作,鼓胀得身心难受。仿佛在提醒我,你有些病了,得回屋休息。但我走不开,只能坚持。
今儿个热闹的饭桌上,我才看清孟冬是有多么光彩闪耀,就连她脸上的红晕,都能被人夸出一朵昙花来。问她皮肤怎么这样好,是怎么做到润里透红的等等。孟冬态度总是不太亲人,也不至于疏离人,安静些坐着的时候格外端庄。有人一听,她是哈佛毕业的博士,饭桌上又生起了热闹的话题。
她却平淡地说,我以为相过亲,我的底细,你们都应该知道了。
还是有人很惊讶地说,才知道!才知道的勒!
庆幸没人要提我的学历,我这边显得冷清些,不由开始胡乱思虑起来。侧头想对宋元明露出安然的笑,却是笑得一哆嗦,紧接着问出了心深处的话,只是在那一瞬对着他清明冷静的脸孔而问了出来。我没给你丢脸吧?
他终于握实了我的手,在桌子底下的时候,他的手一时紧,一时松的,还出着腻汗。他给我碗里夹了菜,平平常常地说,想什么呢,好好吃你的,平时要是看见这些菜你早乐死了,还不快满足你的无底胃。
我也给他夹菜,夹得多了,他就说只吃七分饱,还得喝酒,要不得这么多。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宋元明他父亲是长辈里最维护我的,也造势给我引了些祝福来。他母亲只是保持基本的和气。
有位长辈说起某道菜的味道像他曾经吃过的素熊掌,他们渐渐就说起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典故,明明是人尽皆知的典故,他们也能探究起更深的学问。
堂嫂还突然问宋元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是你,你是选珍贵的熊掌,还是选普通的鱼?
老太太顿时看了过来,一双黄皮子眼明明和姥姥差不多,有耷拉的褶皱,老得不行,眼神应该混沌些涣散些,却是比在座间年长年少的人眼睛都明亮,视线也相当集中,要人提起精神也不敢与她多对视。
宋元明只是很笼统地说,知足常乐。
堂哥拍拍小叔肩膀说,看看咱小叔,人生赢家,鱼和熊掌皆可兼得。
小叔替宋元明一带而过,是不是赢家,还是自己晓得,别人怎么说都是天上的嘴,我们是实在走在地上的人,如人饮酒,冷暖自知。
…………
一顿饭席下来,什么都没参与,什么也没多说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过度疲乏,沾上了枕头眼睛便不想再睁开,只想沉下去,陷入梦后面的那一片黑之中。但我又睡得不踏实,能隐约感到外界的响动,有人给我掖了掖被角,掖得仔仔细细,他还低声说,一向羡慕你沾了枕头就睡了。
我想睁眼告诉他,我没有沾了枕头就睡,就动了动沉重的眼皮,不知怎的,没给睁开,似乎太眷恋闭眼后的安宁,但头脑和眼睛一起混沌又模糊了。
不知过有多久,周围出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忽大忽小,屋里依旧灯黄昏暗,透过帷帐朦胧地看到有两个人影在床尾不远处。那中年女人推心置腹地说……能当饭吃吗?好的,你现在就暂时吃吃好了,等你清醒了走外面去,你还不知道你更应该补什么?吃对了吸收入身体是营养,合二为一长成你的血肉,你好了不自知;吃错了排泄出去,你不仅没补着,还亏了身体,胃才安生了,你还念念不忘。等你再成熟些,人到中年你开始后悔,才知道要怎样成长和保养就迟了。
唔。他晃了晃手上的表,抬起手腕瞧的时候不由晃了晃。他的嘴将将一张,不注意吸了些空气进去,半卡在喉咙往下一点时,她又开始讲话了,那团空气他只得闷闷咽了下去。
她似乎是跟他说,有个和他相差不大的女孩子,各方面都相差不大,现在不想认识人家,也没关系,都是慢慢来的,走到路口再深思熟虑抉择,不慌的,不过他最好记下人家的名字,以后在公司遇到人家了,心里有个数。
帷帐遮住了他们,影影绰绰如何也看不清晰。他脸上也模糊一团,像梦里记不住的无脸人,察觉他挂起乖顺的模样低嗯了一声,忽然他脸就清晰了多,似乎是苦瓜那类的乖,嘴边也是苦笑,但这种笑延长一会儿,对他自己也坚定保持着。仿佛女人被朋友羡慕有很多人喜欢,而这个女人苦笑了说烦恼。
我疑心这是在做梦。他母亲忽然不端庄了,瞥了过来的时候我也马上闭上了眼,她喁喁私语地骂徐小姐厚脸皮,门都没进,就那么端身份,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妈很满意她?不过是没路可走,才走她,妈说了,孟冬要是有小雁的脾性,小雁要有孟冬的背景,两人这方面换一下,那才叫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被宋元明握住肩膀给送出门了,所以声音也是渐行渐远的。
我仍以为这是在做梦,闭上眼,翻了身,继续睡了下去,以便梦中梦。
第二早我看见孟冬的时候,梦里那些刻薄的话也不时飘到耳心里去,让我对孟冬生出了歉意。她亲密拉住我的手说话,还说帮我打听过了,宋元明家在城里几套房子呢,以后我是不用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的。要是成天住在这老房子里面对那群长辈和妯娌,真是头都大了,她都应付不过来,别说是我,一定日渐被他们……还是西方国家好些,不和公婆住,家庭之间保持距离,互不干涉。
这话不晓得是不是被堂嫂听见了,她端着水盆往外一泼,一副酸唧唧的嘴脸指桑骂槐。这泼出去的水就是收不回来的,有些人只在国外留了个洋什么做派都从头换到了脚,都该好好学学先辈钱学森,别忘本。
孟冬忽地笑了,也意有所指地说,不晓得谁上次和怨妇们嘀嘀咕咕讲婆婆小话,总有人中毒久了,患了斯德哥尔摩症,再说了拿钱学森来说婆婆妈妈的事,真是玷污了老先辈。
堂嫂单手将盆子抵在腰侧,趾高气扬叉着窄腰,翻着她的三白眼又回,国外的月亮比国内的圆,想必国外的课程也相当圆,圆到足够洗脑洗心。
这时候有个长辈似乎是听见口角,才出来假装活动筋骨了。
孟冬依然说,我在国内学习爱好梦想,被老师说不务正业的时候,你怎么没记着,我一啪痰糊住你眼睛了!
孟冬有时候当着长辈的面,语出惊人。她仿佛是一件艺术品,能雅俗共赏。这是宋老太太上回赞美她的话。
堂嫂气得咬牙切齿,也泼辣骂了一句粗话。那出来活动的长辈大动作摆起姿势,一边退步打拳,一边中气十足地说,咳!这一招是海阔天空!
我将孟冬拉走了说,你怎么敢当着长辈这样。
她哼说,我又不跟长辈过日子,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外人,被冒犯了别指望忍一忍就过了,你厉害点,他们作贱你之前也得三思。
我真是渴望她有我没有的底气。
离开宋家前,小叔私下找过我,劝我记得回去看看姥姥,别在外头憨傻傻地闷头干,老人仅剩的光阴最不可磨,和家人相聚重要,身外之物不必看得太重。
他说我的时候,自己却渐渐红了耳根子,也不时抿嘴舔唇,似乎底气不足。他还晓得背着手望天叹息,自己都没能做到的事,又怎能叫晚辈信服。
这叫躲在屋侧的孟冬嘎嘎地笑,他挂不住脸问她笑什么。她直言笑他模样憨蠢。然后,两个快步入中老年阶段的痴男痴女你追我打,在廊里和屋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叫人的心脏蓦地漏一拍,是一种鹿角顶破喉咙的窒息感。宋元明说。
我不由捂住自己的脖子,了悟笑了。
宋元明想过要把地皮带回公寓里养,但又怕它的毛掉得到处都是,使室内不好打扫,所以走前到底没将这可爱一并带走。但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扫得麻烦,我们两个,虽然都有参与家务,主要常常是我更主动也更有时间做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