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怡确实出了车祸,我感到愧疚的同时,仍然止不住地怀疑她。
并不是为了挽回我在宋元明心中的形象,才去医院探望她的,正如他所说,庆怡是从我们家离去后发生的车祸。无论如何,我们家有责任。
她出车祸后还被对方指着大骂女司机,当时她哭得只想到找宋元明,她经常泛迷糊而麻烦周围的人,大家都对她避之不及,只有宋元明被麻烦了还能一直帮她。庆怡擤着鼻子和我说的。
她还拉了拉我的袖子问,你该不会也嫌弃我吧?
我当然只能选择摇摇头。我怕我说嫌弃惹哭当下情绪低落的人,而惹一身骚。
她破涕为笑,宋元明进来看见她笑后,嘴边也微微浮起了笑意。宋元明说,他是代表公司来探望她的。
她惊讶地说,能真心探望麻烦精也是奇迹。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夸赞我人好,还说雁子就是那个奇迹。
宋元明仿佛为我骄傲一样,列举了我的种种好。庆怡听着,羡慕地看着我们。她毫不吝啬对人夸赞,宋元明很受用,我倒是被夸得不好意思。
我左顾右盼,问她家人怎么不见踪影,说笑的气氛一时降低了几分。宋元明低声在我耳边说,她父亲工作很忙没能来,至于后妈来过就走了,给她请了护工。
庆怡毫不在意地说,她听见我们咬耳朵了,没什么,后妈要照顾弟弟本来就分不开身,至于爸爸知道她没事,才放心,她能开车,现在又能住院,还不是靠爸爸赚得钱。
宋元明给了我一个眼神,我体会到了,瞧她多乐观,多善解人意。他戳戳我额头,要我好好向庆怡学习,说我留守儿童,父母在外打工,不仅不体谅,还绝情说没有父母,有情绪能理解,但不能那样说吧。
那一瞬我忍住了眼泪,冲他干涩笑了笑。我本生就没有父母啊。我不愿意这背景被庆怡知道,也不是比谁惨,所以没有吭声,我只是看了看时间说,请了上半天的假,得去上班了。
庆怡希望我有空就来医院看她,反正她也无聊。宋元明就把我送出去了。路上,我低低向他解释,那天只是生气才口不择言,庆怡也挺可怜的。
他握了握我的手说,他知道。
接下来无话可言,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好像干巴巴的,大抵越熟悉就越干巴巴。我的话一直不多,过去一直是听他在说话,然后我确信,是他的话少了。
我再次来看庆怡的时候,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试探好坏?了解潜在情敌?同情?……不得而知,没有深想过,也已遗忘心情,鬼使神差来了。
她低头一个人在发呆,看着自己鲜艳的指甲,连莫名其妙的笑也是痴痴的,不知在想什么。看见是我来了,庆怡失望了那么一下,接着喜悦又从她眼里升起,她热情招呼我坐在椅子上,也招呼我吃宋元明提来的水果。
她表现得很遗憾,嘴里嘟哝着之前还想和我逛街呢,现在住院真是运气不好,应该拜拜佛了。不过她很快有了能打发时间的事,帮她提来名牌皮包,找出化妆品,她就在我脸上涂涂抹抹,为了我化了一个淡妆。以为这就完了那很天真,她又拉着我拍各种角度的姐妹照片,等征得我的同意,就愉快地传到了博客上面。
她特意告诉了我她的博客,想要我给她留言。
回家后,我用宋元明的电脑注册了一个躺尸账号,我点进庆怡的博客里,她发了我们的合照,内容抒情,那形容,那文字,我们像失散多年的姐妹。
我从最下面开始翻起,她的博客冷冷清清的,有一种自言自语的感觉,但她还是在发表达幸福的文字,这像自欺欺人的记录日记,塑造虚拟人生。谁知道真实内容是什么呢,窥见最上面的内容,字里行间,竟见其人都能和我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了。这到底是自来熟,还是假惺惺,一时不能分辨。
翻到有宋元明的内容时,鼠标随着我的手一顿,我的心逐渐跳了起来。她记录和好朋友宋元明的互动,她做裸体模特的心德,他教她画画的温柔。里面的配图是她不同角度偷拍到的宋元明,有时候距离近,有时候距离远,有时候在公司,有时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手都在发抖,她依旧在上面大大咧咧的和宋元明称兄道弟。
希望的那一天到来了,终于有人包容她的孩子气了。
胃里一阵翻腾,鼠标被我捏得失灵,我回神过来后收了手,鼠标上面沾满了我手心里出的冷汗。我这时从柜子里搜出一支烟来吸上,虽呛得咳嗽了几声,还是继续用力吸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吸烟,宋元明工作以后,常见他在电脑前的这种抽烟动作,我抽起来也仿佛有他的神态了。
…………
第三次来医院探望庆怡的时候,我已忍不住发起反击。杀人诛心,既然她诛我的心,我也就毫不客气了,于是,我在她面前编造自己有一对多么多么疼爱我的父母,虽然条件不如何,什么好的都先留给我,不肯打我一下,不肯生第二个孩子,不肯要我吃苦。他们在外每年一回来,我就像皇帝一样被伺候着。不,应该说,我是家里的小公主,爹妈疼,姥姥爱,连去世的爷爷奶奶死前也念着我。讲着讲着,我自己都似乎陷入了自己编造的梦幻里,越讲越幸福,笑容不知不觉从嘴边洋溢了出来。
可苦了庆怡捏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吃的苹果,都被掐破皮了。
我夺过苹果咬了一口说,我吃比较好,捏在手里玩,暴殄天物。
庆怡从袋子里重新拿起一个苹果,和我嘴里正在吃的互换了。她再次掐捏被我咬过的苹果,艳丽的指甲在果皮上进进出出,一塌糊涂。她微笑着说,多脏啊,脏了就不能吃了,免得中了指甲油的毒,你还是吃新的比较好。
我和她就着一个苹果唇枪舌战,谁也没占上风。
我心情好了点儿,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做晚饭的时候也不觉做得丰盛了些。我踩点摆菜上桌,宋元明恰好进门了,我努力换上笑容招呼他吃饭。
他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上桌后,莫名其妙地问,话从嘴里快要说出来的时候能不能注意别人的心情?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便叹气说,下班后去看了看庆怡,她很羡慕你有疼爱你的家人,嘴里羡慕着你,但是我知道,她很难过。你那天明明知道了点她家里的情况……能不能注意点?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不管是对谁,说话前为他人想想比较好。
我一下食不下咽,嘴里吃得好像是什么粗糙物,在我咀嚼时,同锋利的牙助纣为虐硌破了我的嘴,腔里蔓延出血腥味儿,我舔了舔伤口。我的牙在和我的嘴打架,很正常,不是吗。
是的,不管是对谁,说话前为他人想想比较好。我不顾疼痛,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饭,顺便重复了他那句。
宋元明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或者说,他摸不清我的意思。
前期我一直在努力粉饰太平,同时也每天都在偷窥庆怡的博客,精神线逐渐被那些有的没的内容腐蚀。加上宋元明的态度,这痛感醋感极其强烈间,我已乱了阵脚,不能再像刚开始一样与她周旋,和她的从容对比起来,我像一个患了失心疯的女人,常常与宋元明吵架和冷战。
你真是个关爱同事的好同事。今天有没有关爱同事啊?是不是她麻烦了你,就能满足你的英雄主义?
我有时候就这么讽刺他。他受不了我的讽刺和冷战时,就越来越晚回家了。
我又怕他和庆怡呆在一起,不时要查岗。先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又问桑妮他下班没,再是查看庆怡的博客。
庆怡的博客起了作用,不断在刺激我。她又要做裸体模特了,虽然做过很多次了,她依然会紧张,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乱七八糟一大堆,看得我额头青筋跳动。
后来我跟踪了不少次宋元明,终于跟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那是一个被布置得相当风情又昏暗的地下室,里面贴满了从他手上完成的画,以及她有点儿造诣的学习成品。
真像一对知己。
那是庆怡特意为他买的画画清心地,却说是她自己的基地,有朋友都可以带过去放松放松。
庆怡是第二个肯给他做裸体模特的女人,而且是主动的,模特也做得比我好。从这面她已占尽了先机。可是我无法容忍,还是走进了地下室试图阻拦他们的不避嫌。
宋元明已没了最开始的无措,他仍然稳稳对着庆怡画画。并且不苟言笑地对我说,这只是艺术,艺术而已,没别的意思。
我讨厌你说这种话!闭嘴!
我已经发了疯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砸翻了他的画架,踏上去拼命地踩。
够了!
他眼神一瞬暴怒,大声呵斥着,立时起来死死遏制住了我,我从没见过他露出那样可怕的眼神,我停止了,时间一时也仿佛静止了。
被熏得幽香的地下室里,只剩下我们粗气的呼吸声,过了不久,刚刚被吓住的庆怡打破了平静,她无措劝着我们,自责地向我道歉。我已经受够了她的装模作样,上前想揪起她的头发,转瞬间却只揪住了她的领口。我质问她,你知道他有女朋友的吧,背着我这样是什么意思?在博客里写得乱七八糟的那些又是什么意思??
在乡里我们孩子之间不痛快了,常常打一架就好了。可是在这里,要顾及什么狗屁文明,明明不文明的是他们。他们老是这样,对不文明的人文明,对文明的人百般挑剔。
在宋元明看来,即使只抓了一个领口,我一定是非常非常不对的。他马上就过来掰我的手了,愠怒地问我,能不能不要像小太妹一样?
我登时一转头看着他笑,缓缓松了手,在他们都放松的时候,我猛一巴掌扇了过去,他们都挨了巴掌。
我平静地说,既然已经被说像小太妹了,不做足点,好像蛮吃亏的。
打完,说完,我却像个被霸凌的弱者逃走了。我的手很疼,他掰得太用力,刮伤了我的手。我步伐渐渐从容,后面的脚步声重重叠叠,伴随着回音。那天他的确追上来向我道歉了,我本以为我能说出一声分手来震慑震慑他也好,可是我没有那个底气。
我依然选择给他机会,给我们机会,还要向他认识自己的错误。可越是这样,他越有恃无恐。
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姥姥一边在田里干着辛苦活儿,一边自言自语骂,男人和食物一样容易变质,馊食最好喂给猪吃。
所以宋元明的变化,我没有太吃惊,我总觉得那是冥冥中的事。
直到在生活中磨尽了耐心和爱,我才幡然醒悟,那是我一生中最卑微愚蠢的时候——没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