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雏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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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林鸟儿

除夕那天晚上,那个人的电话来了。

从分开以后,他每年依然会打电话跟我说新年快乐,但我从未出过声。不提当年的事,他已越来越接近我的亲人,我闹别扭而冷战的亲人。

晚上我在江边坐了一会儿,很想看家乡的星星,我在城里每次想看星星的时候,却只有一点像星星的月亮。

宋元明当年猜对了,我的确没仔细看过家乡的夜景。此时我竟是那样的感激他,那小山坡上看了大半夜的家乡,都缓缓浮现在了眼前。其实,无论怨不怨,我都感谢宋元明,毕竟是他让我有勇气从偏远地区出来,使我不用在遗憾中度过下半生。

新年第二通电话是周延的,我有点儿恨他没在宋元明之前打来,他那里似乎很喧嚣,大抵在家里团聚吧。他在杂音不断的电话里告诉我,下一个年,他一定和我过,还有以后的……

话没说完,忽然就挂了,真是仓促,话也说得匆匆忙忙。在我的想象里,他一定是被家人拉去喝酒了,我原谅他。

至于琳达,摇尾乞怜地说,今年她其实是来陪我过年的,在家里过着百年孤独,倒不如和意气相投的朋友惺惺相惜,把酒言欢。

真是苦了她,和一看见就怕的朋友一起过年。我自嘲问她,是不是过七月半的鬼年。我们那个地方的老人说七月半阴气最重,要放鬼出来。

她连忙大喝一声,要我打住。

经过上次一事,我识相住了嘴。琳达被我那晚说的树下梦吓得有了心理阴影,好一段时间战战兢兢的,不敢落单,不敢关灯,不敢一个人洗澡。她既不敢和我在一起又不得不贴着我,苦了我不管她干什么都得陪她一起,我那着实是自作孽不可活。

后来,她还央求了闫岚姐不少次要换班,等她和小凤儿一班后,两人又像人来疯,谁也不管谁规矩,只管胡闹,只管说笑。得罪客人了,两人还同仇敌忾,什么白脸红脸的早被丢到了一边儿去。于是被小四姨撞见了狠一顿骂,她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扣了钱,还被小四姨命令再也不准换班呆在一起。有事的话,要么同我一班,要么同闫岚姐一班。还被说是,妖精鬼怪呆在一起,整得茶楼乌烟瘴气。

新年伊始,苦命的琳达又遇上个标榜自己是香港博士的文化人,不停被骚扰。那博士文绉绉地烦扰琳达,在柜台旁久赖着,琳达为了驱逐他,不冷不热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装什么……神呢,您对文化的理解未免太狭隘。”

博士被讥讽,自觉脸上无光,便唉声叹气对琳达说:“你情商好像蛮低的。”

琳达扬起标准微笑,声音如同火车站广播,“是是是,您情商最高,我遇到的客人里的最高情商,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高得都看不出来别人是否愿意与你攀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您,我的情商被吓得低到了阴曹地府去。”

等她痛快说完,我才开始扮红脸劝话,也客气些请他入座。通常我们遇到骚扰人的客人,明里暗里挤兑一顿,得分情况与对象,才决定是拐弯抹角,还是委婉疏离,另个人再假意讲好话,屡试不爽,大多不委屈了自己。

况小四姨也说过不给骚扰人的客人脸,遇到事儿了,只管喊张老大,再不济叫她来处理。小四姨脾气虽不好,大致却很照顾手下的人,员工福利也没克扣过。

这会儿琳达表面无事,我看她心里应该也在意,所以宽慰她。往往最没情商的才喜欢把情商挂嘴边。

路过的周延也附和说:“可不是,觉得别人没情商私下说说也不是个事儿,当着人面说人家情商低,这情商又能有多高。”

我和琳达同时一愣,一走而过的周延简直像幻觉一样。

琳达慵懒地照镜子梳头发,不屑地道:“只我清净,要说我是智障,那好处也是多的。我说啊,最没情商的就是让别人舒服了,自己却不舒服,如果做不到既让别人舒服又让自己舒服,就别整些花里胡哨的犯傻圈住自己。”

那博士是真是假我们倒也分辨不出来,孟冬同样是博士,也没他这么招,他倒是令我想起围城里的博士。

和博士打牌的那几个人恰好周延也认识,他就参进了那场牌局里会了会人家,打牌期间漫不经心同对方讲了几句白话,一试便试出来了。周延早年也在广东呆过,据他推测,那博士是广东的,不是香港的,广东和香港的白话还是有区别的。

后来,博士又来用他那大舌头和琳达唇枪舌战的时候,琳达当即拆穿了他。琳达编造茶楼里有他的广东老乡,都听不下去他吹嘘了,现在整个茶楼里的人都晓得他在装香港人。

那博士还抵死狡辩说,这几年都呆在内地,口音也就变了,呆久了才变的!是变的!

琳达又怀疑他是假博士,没想到他还把博士毕业证随身揣着,当即甩到柜台上给我们瞧,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讲话的声音比谁都大。

到底,也没人相信这证是真的还是假的。

…………

那博士来过我们茶楼不久,就再也没来了,听说他玩最少圈的牌,打最小额的钱,还要耍赖藏牌。赢了钱就找借口马上走,输了钱也找借口马上走。他这种行为的人倒也不少,没谁像他一样还要造大声势,恨不能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文化人。

总之他被牌友们归入了黑名单,也没人同鼎鼎有名的博士玩牌了,据说,他又去了别的茶楼端起博士身份泡服务员混日子了。

后来我们茶楼里,不时有茶客会用孔乙己里的语气调侃一句,许博士来了没?他还藏我一个牌呢。

接着有人接话,他啊,他换东家啦!

又有人不嫌热闹地说,听说,许博士藏了张老大把子兄弟的牌,牙都被打掉了。

最后李琳达喜气洋洋地补充,大约,是死啦。

往常不正经而混浊的茶楼里,也开始充满了快活的假文化气息。

前面我还三番几次同情琳达,这一天,某个人的出现才是对我的同情。

上午琳达在前台一边点货记账,一边通知我泡一杯碧螺春和毛峰,我熟练泡好,利落端盘去了卡座里,转入卡座却是一愣。那位端庄的客人着藏蓝正装,坐姿挺拔,眉宇间愈发英气与沉稳,甚至透着一点锐气,他下巴微有青胡渣,瘦了的脸廓比过去硬朗了些。人依旧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同我说谢谢的时候,我已低头搁下茶水转身就走了。

他顾着对面同样西装革履的先生,只是略顿了顿,继续游刃有余和人进行生意攀谈。

我去厕所前,通知李琳达,拿一壶水去那个卡座里,那两位客人在谈生意,最好不要频繁过去加水。

因怕水壶不够用,通常外头的卡座和厅里时不时得注意着亲自去斟茶,只有打牌的包间里会搁两瓶水壶。

我在厕所里蹲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一点便意。琳达发消息问我是不是掉大便里了,她要我快一点上,因为现在外头客人渐多,她有些忙不过来。

我告诉她,我有些便秘,肚子也有些疼。她就没再催促了,说上辈子欠了我,连我拉个屎她都要照顾。我能想象她在手机那头故作无奈又嘚瑟的小模样。

好不容易解决了最近的便秘问题,我又拖拖拉拉在厕所里以手梳头,或者搜出点身上带着的化妆品补补妆,然后忽远忽近地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有时候是注视那张三庭五眼比例恰好的脸,有时候是端量从头到脚的整体,又有时候是审视整洁的工作服。

镜子里的女士妆容得体,工作服上没有起球。

等我浑身都收拾妥当了,我又看了看手机上我和周延的短信聊天记录。

他总是说,我在等你,别忙,别慌,慢慢来,不要摔倒。他接我去吃宵夜时候的那种等。

我缓缓深呼吸一口气,给这几日不在的周延发了个消息,我第一次对他说,我有点想你了。

出门前我又在拖把池那边儿擦了擦我的高跟鞋,鞋头踩在池边沿上被我擦得仔仔细细,恢复了才买时的光滑黑亮。

我体面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琳达说刚刚那个卡座里的客人在等我,他现在已经一个人了,自称是我的老朋友。

她果然压不住自己的八卦问,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帅看起来又多金的朋友。

我才不会告诉她,他是谁呢。琳达为了朋友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怕她上去泼宋元明一壶滚烫的开水。我推开她探过来的狗仔脸,只是说,这位已经有家室了,你还是专心和麦片网恋比较好。

我在后台找事做,推琳达去帮我婉拒,也可以扯谎说我出去买菜了。

“为什么。”

“看见昔日的老朋友容光焕发飞黄腾达,我自卑,行吗?”

“在女人面前才容易自卑吧,你应该和他打好关系,以后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比如说换工作的时候。”

“想都别想,我当初就是拒绝他的帮助才混成这个样子。”

“………”

琳达口才还是可以的,几句话将宋元明打发走了,也料不准他是有事呢,等我那一会儿也许就损失了金钱,对生意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他即使不和庆怡结婚,起码也能混成她家公司的高层,再加上女婿的身份,他肯定也能分一杯羹。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就从庆怡的博客里看见了那场盛大的婚礼,后来也时不时看他们婚后幸福的日子,开始的时候每天都忍不住要看,也为了使自己尽快死心。那时候,仿佛一天比一天多了新的刺刀往心口上毫不缓冲地剜,刺入时刀又扭了扭进行刮骨,剔除心里的瘤,重组破碎的器官,一再深入甚至穿透我的脊背,使我弯下身体哭得发哑。我得停止,我不能再想当时那种前所未有的痛苦,每一次的回想,都能唤起灵魂深处的那份阵痛感。

在那之前我从没去设想过,他以后会和别的女孩子结婚生活,开启人生另一个全新的点点滴滴。

我举着才盛满开水的杯子,缓缓升腾起来的热气使我的眼睛越来越热了,然后我蹲下去从冷柜里捧了几块冰出来包在嘴里咀嚼,冷静了有一会儿。

下午我得去买菜,今天原本不应该我买菜。可是琳达懒懒地磕在抱枕上说,既然都扯谎你去买菜了,那你就去吧,我今天帮了你两个忙,照顾你拉大便,帮你打发闪闪发亮的朋友,我觉得你得一条龙服务,买菜做菜洗碗。

好吧,我认命了。要是拒绝她,她一定会威胁我,如果有下次,休想我再帮你。

我挎上环保袋,不慌不忙地下楼。外面停车位里一辆深色奥迪上顿时下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直直立在车旁,脚步踌躇。

我一转视线装作没看见,脚步加快了些。

“你又不认识我了,对吗?”他撵了上来,在我后面走动,他沉闷的皮鞋声和我清脆的高跟鞋声重合在了一起。我耳边恍惚又响起另一种运动鞋发出来的轻快微小的虚幻声。

我继续加快速度走着,时隔几年了,他再次用那种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叫我,“阿雁。”

我骤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用这几年学到的变脸能力,轻松而恍然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嗨,是你啊,我就说有些眼熟,真是抱歉,我现在近视得有点厉害。”

他眼里的诧异转瞬即逝,也同我打了一声招呼,“嗨,好久不见,好巧啊……你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正好现在也没事。”

横竖躲不过,越躲反而越觉得当初是我犯了错,有问题的人都迎刃而上追逐释然,我何必将情绪欲盖弥彰。那刻意堆起来的笑脸便渐渐垮了下来,我清明地端详他,大方地道:“不用了,我晕车,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也没什么,就是叙叙旧,说说话。”他引我到花坛边坐下,替我的位置上垫了一张香纸巾,自己却将就坐下了。

我随口问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就淡笑说,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们东拉西扯的寒暄,一问一答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之类的口水话。以前在省城他找过我好几次,也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弥补我的,后来我搬走了,他只好偶尔打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那头唱独角戏一样关心我,尽管我一声不吭。他还说起过画画的时候,时常会想起我跑前跑后憨憨地给他打下手。

他这回的目的也差不多了,钱财地位有了,就是觉得亏欠我。小叔也一直要他好好照顾我,即使没在一块儿了,能帮的也帮着,说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我当初骗他说,我去找我爸妈了,他后来又从小叔那里知道,我无父无母,没有外出打工的父母,只有一个姥姥,就更愧疚了,不停地找我,想要给我安排更好又有发展机会的工作。他还想供我去参加成人高考。

说了会儿话,我也了解到,宋元明和庆怡生活得很好,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过着吵吵闹闹的家庭生活,即使再累,也能肩负起男人的责任。

我以为的他有一天会后悔,有一天会在爱情里后悔想起我来,没有,似乎真的没有。他仿佛随着年纪的成熟也分清了爱情与垂怜,而我依然处在最不堪之中,在底层庸庸碌碌,什么也没有,永远只能博得他的同情,那处于下风的怜惜与爱护。

于是,我只能不停地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有份稳定的工作,有着趣味相投的好友,有了想爱的人。

这一天之中的傍晚,在安静的茶楼后台里,我心如止水地为我有趣的好友做饭。

琳达进来偷菜吃的时候说,嘿,林鸟,你鞋子前面像新的,后面像旧的,太奇怪啦。

噢,我这才注意高跟鞋后头没怎么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