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小醉的琳达倒睡得香甜。
她没有不适,没有胡言乱语,这一回,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只偶尔翻一翻身踢被子,模糊呓语热,怕她着凉,我翻出袜子给她穿上,她再踢被子时,我也不大管了。
先前还担心她呕吐,特意把垃圾桶和矿泉水放到了床边来。到了后半夜却是为我派上了用场,我喝得也不多,只是头有一些眩晕,以为睡一觉便好了,哪知半夜里我泛了恶心,清口水愈来愈多,食道里的秽物紧跟着一股脑吐了出来。
我从床边的椅子上扯过衣服来搜纸,没搜着纸,只搜着了随身带的帕子,这是宋元明的梅花帕子,从他给我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揣在身上了,没有落下过。一直以来只舍得用这帕子擦汗,现下我不仅用它擦秽物,还擤了一大坨鼻涕上去。
完后又有些后悔,但还是将它胡乱塞进了衣兜里眼不见心不烦。
后半夜我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起来方便后也没回床上继续捂着,冷了一下,人愈发清醒了。我丢了魂一样朝漆黑的院子外头走,冬夜里霜露重,空气冷冽,更别说是在寒水流动的河边,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从前天黑一点,死活不敢来河边,路过也不行,迷信村里人的水鬼说法。此刻我只想散散心,鬼使神差来了而已,我蹲在一块石头上听着潺潺流水声,心里宁静了些,渐想起那块脏了的帕子,便将它找出来浸入水中清洗。
我捏著帕子的一角拂来拂去,出神发呆间,后面突然出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并不真切,我顿时毛骨悚然,立刻警惕起来,顺手在旁边瞎摸了几块石头以便防身。
林间影影绰绰走来一个比我高的男人,穿了一套夹克没拉上拉链,走动的时候两边衣角被风拂得敞开,他似乎也不冷,里头也是薄薄的一件宽衣。那人走得近了些,我借着稍稍明亮的月光,才看清了点他的样子。幽暗的婆娑树影下,他的脸庞半明半昧,清清冷冷的,双眼微饧,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手里紧捏的石头逐渐被放松了,一不留神儿连帕子也飘走了,我转头眼睁睁看着它,手下意识伸长了一些。
他的瞌睡顿时醒了一样,迅速踩入水里要帮我捡帕子,还被冻得直吸了吸空气。我心里颤了颤,赶紧将他拽了上来,我的五指隔着布料紧紧抓着他,待他上岸后也忘了放松,生怕手里的他也像刚才那样飘走了。我耸耸肩,以无所谓的口气道:“能飘走的帕子追它做什么,我不要了。”
“我觉得它好像对你挺重要的,是你家人的吗?你在想家吗?”说话时,他凝视着我,也就着夹克替我擦了擦才玩过水的手。
“不是,就是一块该随着时间流走的破帕子,想家自然也想,想想就是了。”我抽回手没敢直视他,坐到了石头上去,将脸撑到一边躲避他的目光。
他坐到了我旁边来,似乎没再看我了,也没再询问那块帕子的来历,沉吟一会儿后道:“我酒醒了起来方便,看见你了,还以为你梦游,就跟过来了。”
我干巴巴地噢一声,问他,“你不冷吗?还不回去换鞋吗?”
“开头冷,现在不冷了,降降火也好,喝过酒这心里头好像有一团火一样。”他说得意味深长,让人不知该怎么接话,我索性沉默了下去。
他手执几块石头无聊地往河面上打水漂,随口问道:“我醉了以后,谁把我安置好的?”
“不知道。”
他饶有趣味地说:“你猜我觉得是谁?”
“闫岚姐。”
“你为什么觉得我觉得是她啊?”
“屁股大腰细,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这种丰韵的吗?”
“啊……”他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调侃得更厉害了,“你是觉得,谁把我送进屋,我就喜欢谁啊?”
“………”
我们那晚的谈话,就好像他后来掌握了我,我也仿佛踏入了一张无形的网里,一步一步走向了他不经意布下的编织里,被他骤然收拢在内。不管怎么绕,总绕不出他的坏心眼。
年底团聚一过,又开始忙碌了,过年放假也不过那几日,既不能回老家,又不能安心度假,于是为了翻倍工资我们不要命的加班加点。
以至于琳达的弟弟放假后也主动来看望她了,呆得也不久,把想逛的逛了,想买的买了,那祖宗也跟着回去享受合家团聚了,留他姐姐孤身一人在外打拼。不过走前他还算有点儿良心,给琳达买了一件儿棉衣,给我买了些零食。
但是琳达仍幽怨地说:“明明穷得要死,还买了那么多东西给来看望我的弟弟,只有向我讨钱讨礼物了才来看我的弟弟。”
我立时亲热地喊她,“姐,好姐姐,亲姐姐!李大姐姐!”
她愣了片刻后,一双眉目颤动起来,面容隐忍,冷静又克制地咒骂,“李林星,去死吧!讨债鬼!下地狱去!最好魂飞破灭!下辈子再也不要找上我!要不然过奈何桥的时候,等你先走几步,我再做个百年的孤魂野鬼躲开你这个讨债鬼!遇上你啊,我在那个家里简直就是百年孤独!”
琳达可怜啊,被讨债鬼坑了一笔过后,又被我欺负,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在那僻静的小巷子里她前头走着,我骤然从后头猛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她骇得惊声逃跑,见是我捉弄她,气得追着我打。“人吓人,吓死人啊知不知道?!”
“哎,别这么激动,你以前吓我的呢,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委屈控诉道:“我在这么晚的路上吓过你吗?我刚刚真的吓得身体一抽,缩了起来,心都吓缩了!”
我恶作剧兴头一起,还同她讲村里老人从前讲过的灵异事,她捂着耳朵不肯听,我掰开她的手又道:“我现在要说的话,你可不能不能听啊,你魂丢了!被吓跑了,记得去招魂!”
她脸色一白,负隅顽抗道:“你放屁。”
我继续危言耸听,“丢了一魂严重得很,我们山里哪个孩子丢了魂,方圆百里都要帮着一起喊。我以前玩累了睡那树下,也差点丢魂,我睡得迷迷糊糊就看见有两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找上了我,很像地府的阴差,其实我也不知道阴差是什么样的,就是感觉像,我就听他们低语要抓我走,他们把我架着走得飘飘渺渺,那简直是眼花缭乱地走。走到一半啊,另一个胡子拉渣的老爷爷来了,长得像我的姥爷,我姥爷死得早,我只在黑白照上看见过他,这胡子拉渣的老爷爷就说他们抓错了,不是这家的小女子。阴差们就说这一错过了,就又得等多年了……”
我正把树下那场梦讲得津津有味,琳达又捂耳疯跑起来,骂我不是人。
我于是更不是人地朝她喊,“你一定要记得,找个乡下的神婆来帮你做法招一下魂,把你喊回来,不然你往后会越来越痴的!”
我这下还笑不可支,一回宿舍我笑容即凝固了,钥匙在门上扭来扭去如何也打不开,我咚咚敲了敲,请琳达开门,保证不再吓她。
她说,她看见我就感到恐怖,今晚一定不开。
我问,你要我睡大马路吗?
她没反应,我问的话仿佛沉入了深海里,毫无回音。
我在外头姑奶奶的叫上了半天,她竟真铁石心肠的不理会,我自食恶果,也没好意思撒脾气,继续在外头好声好气说了会儿话。
说乏了我背靠着门坐下来休息,手机突然一震动乍响起刺耳的铃声,我当时在阴风阵阵的走廊里呆着,吓得直接把手机飞了出去,电池板都给摔出来了。
缓了一会儿,我一抚胸脯蹲过去捡起手机,正要镶嵌电池,楼梯那边清晰传来脚步声的回音,半夜三更我怕遇到歹人,又使劲敲了敲门喊李琳达别闹了。
她仿佛死了一样。
当我注意到脚步声上了我们这层楼,而且越来越逼近时,我整个人贴紧了门凹进去的地方以图掩饰,也手忙脚乱地将手机开机。
在某一瞬间,我察觉耳后有了微弱的呼吸,整个人汗毛倒竖,紧绷身躯,便猛然提起包包冲那人用力瞎打。
我还没多叫几声,没多打几下,已被他强行捂住嘴摁在了冷冰冰的墙上,那人哭笑不得地说:“是我,冷静。”
我睁着眼睛恶狠狠盯住周延,他放手以后,我愠怒地骂他,“你捂我干嘛?有病吧你?!你半夜三更不在家里好好睡觉,来这里梦游当歹人啊?!”
他倒也不恼,笑得温和,不慌不忙地解释,“这么晚了都睡了,你继续叫一定吵醒别人,我下意识就捂了,真不是吓你,我看你一动不动贴在门上挺有趣儿的,就来看看你在做什么。李琳达刚刚打电话给我说,你没带钥匙在宿舍门口等人,她今晚有约回不来,叫我来安顿你,我到了楼下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又关机,我就上来找你了。”
我撩了一下头发又抱臂,感到无言以对。
他看我脸色,试问道:“怎么?你不想我看见我?”
“傻吧你,她说什么你就信啊,明明是她发神经把我关在外面。”
“我就是担心你一个人害怕,生性疑神疑鬼,上次我停个车都能把你吓得崴脚,张老大那张脸也能唬到你,所以我就马上赶过来了,你看吧,我上个楼又把你吓到了。”他最后又问:“那她为什么把你关在外面。”
我悻悻地说:“最胆小的是李琳达,就是给她讲了几个鬼故事,不肯把我放进去,我说她抽什么疯,倒是反过来整我了。”
“你还能讲鬼故事?”他似乎觉得新鲜。
“我怕的是人心,又不怕人杜撰出来的那些虚无缥缈。”我强撑着,他也不戳穿我,莞尔笑了笑道:“既然来了,去吃点东西?叫琳达一起去吧,我在,她总不怕了吧,男人阳气足。”
“她吃个屁。”
“不好好请她,你还回得了屋么?”他醍醐灌顶一句,使我的气节顿时折了,我百般邀请琳达,还是碰一鼻子灰。也不知她是真被吓着了,还是装,瓮声瓮气地说:“我现在还特别害怕,我捂在被子里不敢出来,我连澡都没洗就上床了,你得让我缓缓,你们去吃回来,我可能就好了,反正是你自己作孽,不能怪我,我从小就怕死了这些。我看见你我真的害怕,你今晚能不能别回来?”
周延笑我自作孽,不可活。
我认命地先出去吃一趟宵夜,他每次总能带我去不同的店。他说以前就想带着伴儿去不同的地方吃美食,可最后都是孤身一人。
我终于装作不经意地试问,“就没有带过女伴儿来吃吗?
“女伴儿,说得跟参加舞会一样。”周延稳稳握着方向盘,脸上始终保持着笑,他单手掏出一支烟抿在嘴里点燃,深吸几口,缓缓呼出了烟气。他的面容在烟雾缭绕中也变得模糊了,嘴里简洁地说:“带过,她嫌脏,总不肯来。”
“那你们在一起多久分手?”
“不知道,记不清了,好像在一起不久,就跟没在一起一样了。”他说话的时候,不由看向冷冰冰的窗户上倒映的重叠的自己,窗户降下,他将夹着烟的手伸了出去,为了看路,他很快转正了头。
我隐约觉得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一种直觉。
我继续问的时候,他开始避而不答,大约是他的伤心事,我也就停止继续了解,岔开了话题说起一些愉快的事。
我们都没有浪费的习惯,总会先点一些暂时吃着,不够了再点,佳肴越少越让人觉得美味。
一场宵夜稍纵即逝。
我还以为琳达又是撮合我和周延,但等我回来了,门又能开了。我进门前,周延喊了我一声,神清而和缓地唤,雁子。
我很快面朝于他,目光期待地紧锁住他。
他时而张了张嘴,时而闭上嘴,蹙眉沉默片刻,又古怪地说,过年以后再说吧。
我闷声应好,看着他转身一步一步从短而漆黑的走廊里,拐角入了若隐若现的楼梯口,我以为他已不见的时候,他又折回来了,在斑驳的墙那边露出一半身躯冲我挥了挥手,他的笑好像隧道里微弱的那点光明。“雁子……今年天很冷,晚上更冷,快回去,别着凉了。”
“嗌,好。”我看着他说。
然后,他才一点点消失在楼梯口,慢慢离去了。
他现在于我,仿佛潜意识里等待美食的时间与享受美食的时间不成正比,等的时候觉得煎熬漫长,吃的时候又在弹指之间化无,味儿也没尝够便没入了胃里,化成了思念和回忆,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