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去汗蒸室之前,琳达和小凤儿嫌人太多,下一批再去蒸。我大抵能想到她们的内心:老赵和老光头身上的油蒸发了后,一定会飘到我们如此滑嫩的肌肤上的。
我意味深长盯向她们时,她们果然心虚,朝我讪讪笑了笑继续去泡温泉了。在没揣度她们的内心以前,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揣度了之后,我竟觉得想象出来的那句夸张话不无道理。
一进了汗蒸室又没好再出去,只挑了离他们最远的距离呆在角落里,整个人坐如针毡。心里一犯强迫症,就陷入循环,总纠结出不出去。
老光头不停地浇水在火炭石上,便滋啦滋啦冒热气地响,他发红的酒糟大鼻被热得扩张,他努力睁眼又挤眼以图来眨掉汗珠时,好像一个精神昏沉沉即将犯罪的变态狂魔。他长得就一张监狱大佬的脸,更别说,他察觉我看他的眼神后,一边拿着脖子上那条毛巾的角擦汗,一边咧嘴冲我露出难以描述的笑。还啧啧嘴对我说,嘿,雁子啊,我看你忒眼熟,那种让我生气的那种眼熟,挺久的了,就是想不起来。
其他人打趣他看哪个女人都眼熟。闫岚姐拧了他胳膊一下,骂他是不是梦做多了,说话颠三倒四,还生气的眼熟,我看你是想说甜美的眼熟!
我明明热得呼吸不过来,却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下,我干干一笑,最终决定要出去。我以手扇了扇风起身喊热,才踏下去没走几步,周延过来拉住了我。他微微握著我肩膀,让人摸不着头脑地把我按下去蹲着,才粗气地道:“你呼吸不过来在这下面蹲一会儿就行了,下头的空气不热,你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放些风进来,还对身体无益。”
蹲在下头果然呼吸顺畅,门缝里的凉风一缕一缕钻进来,使温度变低,鼻子深处便得到了喘息。原先还坐在上面的女人们一听,也纷纷下来尝试了,还夸周延有脑子。
我咬着嘴正苦恼一个出去的机会没了,老光头那肥肉颤动的红脸突然凑了过来,我发抖那下被周延察觉了,他不着痕迹将我护到了一边儿去。老光头倒没注意我们的微动作,他拍着腿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雁子,你刚刚往外头走,背影真丫的熟悉,我挺久之前有一回停车问路,一个小姑娘拔腿就跑,是不是你啊?”
我没承认,我不想和老光头有过多的接触。周延虽然晓得这是真的,也替我打掩护说话。其他人以为老光头对我有意思,骂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搓了搓自己的光头急道:“真的特别像,我也不是调戏小姑娘,这辈分差得忒大,我哪能那么不要脸呢,我调戏人家我天打雷劈。”
闫岚姐还是不依,骂他一直都不要脸。他忙着哄她,这话题也结束了。
我也不时觉得这光头眼熟,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见第一面就讨厌害怕的人,第二面依旧如此,我由此失笑了。
老光头后来时不时还悄悄打量我,周延先前已坐到了我身边来,此时若有若无地以身体替我遮挡,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压低声想要道谢。他并不要我的谢谢,我的第一个谢字出口后,他偏过身来将食指竖到了我嘴边,与我会心一笑。
我们在汗蒸室里撑了很久,她们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坐上来,而我再次呼吸困难时,选择用浴袍捂住鼻子,能好受一些。随着鼻子和嘴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也开始迫不及待地呼吸了,汗水密密麻麻渗出来后,我下意识用手背胡乱地擦汗,周延却将我的手微微扯开,再顺势捏起我的浴衣袖子帮我轻轻拭汗,一边低声道:“得小心擦,你的毛孔现在是张开的状态,要保护它,动作轻点,否则容易伤到毛孔。”
老光头似乎又在看我们,我注意到后,他弹簧似的将视线移开了,面带莫名其妙的笑还旁若无人吹起了口哨。
次日,小四姨分来几套古典汉服给我们穿,一起在野外拍了不少照片,她那件披风被琳达和小凤儿轮流抢着穿了拍。到了下午,又说,要在院子里种菜实践,这一次尊我为老师,她们晓得我有这方面的经验,全听我指导。可小四姨为了录视频,不准备脱掉又宽又长的衣服,我劝她古代人下地也不这么穿,她说好看就行。
我劝了一句也没多劝,瞅着她那身拖拖拉拉的行头失笑。干活前我还是嘱咐了下,最好把头发扎好。她还是那句话,又有点儿不耐烦了。散着好看,你怎么说不完了呢,真烦人。
其他人三分钟热度,拍了几张照便溜走,只剩小四姨为了她将来能当回忆的视频而坚持。不出我所料,数码照相机一停,她就热得骂娘,恨不得把头发剪光,还有衣服导致不方便,也想剪个稀巴烂。她撒着气一只手扯头发,一只手扯被弄脏的汉服,场面叫人哭笑不得,嘴里还骂自己脑子有包,穿得这么仙,干这么累的活,再也不想不开了。
我就同她们讲,在农村干活儿本来就很累很辛苦,也不体面。不知不觉便讲起以前做活儿的痛苦与辛苦,以及丰收后赚了点儿小钱的喜悦。例如,不穿长袖长裤不敢进玉米地里啦,有些农活还要把自己包得跟木乃伊一样。一到收粮食的季节起早贪黑啦,还要帮着姥姥抗一麻袋的粮食,一批又一批,回去后浑身刺挠又痒,骨头酸疼得像被人恶打了一顿。
小时候割麦子也很磨人啦,怕麦粒掉出来,后头种其他农作物的时候又长出麦苗来,还得麻烦的一根根清理,只得在割麦子的过程里仔细些,慢慢割下后放好堆起来,保持着耐心始终重复。也有一发脾气闹着不肯干活的时候,等我坐在田埂上休息,看着时不时捶背的姥姥一个人辛苦地做,心里一疼又还是跑去卖力地干活了。懂点事了,天还没亮,就背着姥姥偷偷先去把猪草割回来喂猪,姥姥就不用上山了,能做的便都做了,还得顾着学习。别以为忙了就没有忧心事,平常不下雨呢要担心旱灾,下了雨又唯恐水灾,得操心排水问题,一老一小就像泥人一样忙活,脚杆又经常被田螺割,被蚂蟥吸血……
老实说,无论在外头干什么样的辛苦工作,都不如在老家劳作的那些日子累到想提前结束生命,从前我总是在想,人为什么活得这样累呢。等我来大城里后,见到了其他同龄人拥有我所没有的,心态也曾陷入过扭曲的不甘,可最后我还是收回了我的目光,更在意我的眼前了。因为我明白,假使我不肯收回我的目光,那种年轻低幼的心性迟早会毁掉我,毁了一个本该徐徐前进的小生命。
下午开始在院儿里做烧烤,大老爷们也都开始喝酒聊天。小四姨因为之前地锁那事儿不担待周延,似乎撺掇了老光头灌周延喝酒。后来,他们还划拳,嘴里震耳欲聋地叫喊,老光头的嗓门儿大得想让人拿筷子一把将他戳成哑巴。
小四姨捏着筷子使劲杵了杵木桌,几次提醒他们小点儿声,他们才小声不久,又开始扯起嗓子杀猪般地吼。琳达抚著额头朝我说话时,都不必刻意压声儿了,她翻着白眼骂道:“这要是在院子外面,还以为死光头要杀人了。”
小凤儿哼了哼道:“可不是,不知道的,以为张老大上战场杀敌了。”
这回我也嚼舌根说:“最好请个人去外面把风,免得把人家吓得直接报警。”
我们嘀嘀咕咕不久,小四姨兴起举杯与我们碰杯,一个两个又马上换上拍马屁的笑阿谀奉承,谄媚恭维小四姨一个女人开茶楼多辛苦啦多厉害啦,最后说些年底的祝福话。
琳达喝了些酒,借头晕的理由靠到我肩上不禁又说,甩手翘脚老板,好辛苦啊,辛辛苦苦让老赵帮她开了茶楼方便打牌。辛辛苦苦挎上香奈儿包包走到车库里,辛辛苦苦把脚抬到名车上,辛辛苦苦踩着油门,辛辛苦苦开到茶楼里来,辛辛苦苦把钱拿了就走,多么多么的辛苦啊!
我对着大家笑得毫不遮掩,大大方方的,她们也灿烂回我的笑,祝福来祝福去。
男人们到最后都喝趴了,没喝趴的也犯了精神病似的胡言乱语,小四姨扶了老赵晃晃悠悠回屋,酒糟红鼻老光头则被闫岚姐架走了,小凤儿过去帮忙搭了把手。
半醉的琳达既不帮别人,也不需要别人帮自己,非常固执地挥手赶人,勉强能自己走回去。还剩一个醉醺醺的周延将头搁在手臂上,不省人事。
我艰难将沉重的周延带回房间里,有些疑心他装醉,我潜意识以为他比他们都能喝,怎么会喝得这么死呢?我便蹲在床边观察他,也促狭挠了挠了他胳肢窝,看看他是不是真醉到断片了。
我正挠着,手腕突然被他抓住了,我微微抬脸冲他笑,“我就知道你……。”
我的话未完,被他打断了。
因为他也晃着抬起了头,眼皮半睁而显迷离,下一刻我后脑勺被他热乎的手掌给按住了,我受了压迫而身体前倾,他酒味儿浓重的嘴就在那时竟挨在了我唇部,软软的,凉凉的,唇与唇触碰的时刻,悸动无尽涌来。
周延挨过来的唇还没开始动一下,他那张抵在我眼前的脸憨笑了一笑,期间鼻息浓重,近距离以鼻若即若离蹭了蹭我,他整个身躯就倒了下去。
我呆着,怔着,嘴上和脸上似乎还残留了他混杂着酒味与烟味的气息,有那么一点儿臭,男人的臭味有,不知哪里来的女人香味也有,然后我发现,那是我自己的香味,我的气味和他的气味才也纠缠在了一起。
久闻其香而不知香,久闻其臭而不知臭,不同的味儿在空气里碰撞融入的那一刹,仿佛就醒目了。
我恍惚地逃出来以后,闫岚姐和小凤儿竟又坐在了院儿里剥坚果吃酒,一见了人我立刻稳住了自己,很庆幸我发烧的脸在黑夜里得到了遮掩。
她们喝过酒以后,说话也不那正经了,一个调侃我,送喝醉的男人都能回来得了。
一个娇笑着骂周延不是男人,真把自己喝软了。
我悻悻欲走人,闫岚姐非拉我坐下喝酒,说现在是女人的清净天下了。没喝几杯,这俩娘们也都半醉了,小凤儿还迷糊地问:“小四姨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叫小四姨呢?哪里像姨啊,明明就是我姐,被那蛤.蟆老狗男人……”
她后头的话说得含糊不清,也不晓得说了什么,大抵不是什么文明的话。
闫岚姐笑嗤嗤地解释,“人家排行老四吧,小四姐不好听,小四姨还将就,立威风压你们的。”
“去她的……”小凤儿渐渐没了声儿,脸都埋进了坚果壳儿堆里,也不知她婴儿肥的脸被硌得疼不疼。
我没敢继续喝,只想保持清醒,闫岚姐倒酒给我喝,我趁她喝的时候将酒往后洒,院儿里灯光昏暗,也看不仔细。不过我觉着她有可能晓得我洒了酒,闫岚姐就是个猴精的女人,只不过她不跟我挑明摆了,也许她只是想要有个人陪她说说话。
她还骂小凤儿没用,不能喝就别硬喝,这小肥婆最后还得她来照顾。
到后来,闫岚姐还停了喝酒,她说要是醉了,小凤儿和自己就得在院子里暴尸,没人收殓。
人一喝醉了果然容易说胡话。
但她手上剥坚果的一系列动作却很清楚,坚果被分尸后,摆放得井然有序,壳是壳,肉是肉,分开来摆着。
她不知是在醉了的清醒里说话,还是在清醒的半醉里说话。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小雁儿,别进笼子里当个金丝雀。”
“嗯?”
“……以前我家里欠债,是老张替我还了,亏他还是个放高利贷的,怎么这么好心呢?哪有掉馅儿饼的事,我就把自己抵给他了。他对我也好啊,每个月给那么多零花钱,可我还是得上班,我好怕我不上班,就越来越依赖他给的钱,以后也不愿意用累死累活的劳动力和漫长的时间,取得那点廉价的工资。等渐渐不满足了,习惯用肉体去换来更容易更多的报酬,这女人啊,就堕落了。”
她脸上被微光映得亮晶晶的,好像是汗,又好像是泪,表情很微妙,哭和笑同时出现了,人又似乎是醉了的,仍能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小雁儿,你要凭自己的力量飞起来,别依靠男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难得我都想杀了自己,人生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渊里,一直不停不停地往下掉,没有尽头,又空虚又乏味。”
这一刻,大家都醉了,似乎有了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局面。可我当时就已觉得,那些醉酒的人,比我还清醒。处在一种醉酒的清醒的痛苦里。
而我依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