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是周延留的,虽然那时我对他并无感觉,但这封情书我视若珍宝,我以为,第一次有人在身后默默珍惜我。
就因为这封情书,我又开始注意起那常客来。他在茶楼里的杯子是单独的,有一部分常客是这样,有的自己带杯子,有的从茶楼里买。茶杯上写有名字。
统用的玻璃杯并不卫生,虽然我清洗得仔细,其余同事偷懒的,为速度的,心不在焉的未必能尽心尽责。
还记得我才来时,将周延的杯子和一个老光头的杯子搞错了,老光头逮着我不停地臭骂,周延不骂我,反倒劝老光头给新人一次机会。他俩用的都是紫砂壶,有些昂贵,周延原还想替我赔钱,小四姨晓得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推脱了去,坚持从我工资里扣。我倒也不埋怨,真要客人替我的失误买单,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那是我们的第一面,也是我第一次定神注意客人。他的长相并不出众,瞧了一眼没怎么记住,只记得他穿得很有气度,衣着上讲究了些,便有一股庄重的气质,人却不刻板,形容风流。
他和其他客人一样在柜台这处匆匆而过,要了茶,订了房,偶尔多说几句玩笑话,没什么不同,就是人很和气。
人好的客人也不少,只是有些恶劣的客人太过分,导致同事们觉得难缠的客人要多一些。像周延这样的,大家都对他颇有好感,他出手也大方,找人跑腿去买什么,剩余的钱一定作小费,而这剩余的钱也是留心加进去的。
我收到那份情书的时候,内心太过颤动,情绪则完全盖过了理性。我渐渐显出待他的不同,期望他可以减少信上所说的担忧,而主动一些。他要茶的时候,我会抢着替他泡,并且在杯里多加一点茶或枸杞红枣,如果是以前,谁泡都无所谓。琳达不仅不和我抢,也朝我会心一笑。
但是我端茶过去后,他开玩笑说:“料好像加多了,这是亏本生意啊,当心小四姨找我算账,说我勾引她员工,就为了多喝点茶。”
他说得太风趣,我不仅没悟出来,还脸红到心怦怦跳,于是放下茶杯和加水的茶壶后便落荒而逃。
后来又一次这样泡茶,他仍委婉揶揄道:“这茶味道有点重哦,怕喝重了晚上睡不着,晚上睡不着就胡思乱想,这精神不好,就不好工作,工作不好了就不能有闲情逸致来茶楼了。”
这些话一落入我耳中,便觉得他是在向我表达思念之情,晚上睡不着胡思乱想就想到我,想得都不敢来茶楼了,怕是易碎的梦。
我一咬嘴,抑制住笑,又转头跑了。
到第三次要茶时,他倚到柜台上朝我勾了勾手,我屏住呼吸靠过去,却还是闻见了他手串上传来的檀香味儿。他说,你最近泡茶是不是心不在焉?
我下意识点了头又赶紧摇头。
他轻轻一敲我额头,一本正经地说:“好了,现在你的元神已经被我集中起来了,记得分清楚客人的口味,免得被骂,我喝淡点的茶和正常点的都行,浓的不要,感谢。”
他即将从柜台边离开的刹那,我忽然摸上了他的手,本是要抓的,一碰上他热乎乎的皮肤我便发软,动作就变成了摸。他转过来疑惑地看着我,我马上收回了手,嘴巴很不争气,只是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吗?
他莞尔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他不说,我也能从其他细节上优待他,赠送的水果拼盘,我会摆得好看一些,多一些,再送过去。加水的茶壶不急着放过去,我频繁进去加水便能在他面前晃一晃。
总之,我自作多情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我快要暴露自作多情,要出糗的时候,琳达及时在悬崖上拉住了我,并且坦白了她的恶行。
这是一次美丽的误会。她说,有一回我沮丧提了提从小到大都没男孩子正儿八经追过我,她才想出写封情书鼓励我的这种蠢事,一开始打算写个匿名宽慰我,后来看周延不错,没多想,就给加上去了。
琳达死皮赖脸一番道歉也不顶用,我对她和无辜的周延冷暴力了好一阵子。
那阵子我转移注意力更加注重打扮自己了。从离开宋元明后,我刻进骨子里的节省,从此消退了一些,我节省什么,也不节省化妆品,习惯了搽脂抹粉。我现在和以前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差别,更洋气了。
我在宿舍照着镜子化妆时,不时会想起庆怡的妆容,我有时候会仿她的妆,但要浓一些。对着镜子,我又开始反思自己了,反思最近自作多情一事,我也不算喜欢人家,只是一听谁喜欢我,我就上赶着对别人有好感,这样太廉价。
茶楼来客多是浪子。
我整理好心情,恢复了对轻浮客人一律刀枪不入的态度,包括周延,我将他列入黑名单,省事多了。
我的态度仿若天空瞬息万变,周延似乎察觉到了点,我原先的笑脸相迎不仅没了,脸都瘫痪了似的,难以对他露出真实笑容,一见到他,恼得却是自己,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于是,更不想见他。
他起初还以为我处在生理周期,随口关心了两句,要多喝热水啦,用热水袋捂一捂肚子啦。琳达连忙帮我应了话,还同他说笑。
琳达为了郑重向我表达歉意,中午出去买菜时,特地买了几个椰子给我当赔礼。虽然小四姨补贴了伙食费,我和琳达还是不曾叫外卖,买菜做饭能省不少钱。
有次我说过还没吃过椰子,没想到她又记住了。见她有这份心,我也没真生气,只是冷一冷她,免得她下次不三思而后行,又叫人心里别扭。
喝完了椰汁,琳达想吃椰肉,看着那一半圆里的白,不知如何是好。“肉吃不到。”
“咋吃不到,那个白的不是吗?啃啊。”
“把牙齿伸进去吗?”
“那,舔。”
“硬的!”
这时,我探头过去戳了戳椰肉,思虑道:“像猫和老虎的倒刺,应该可以刮肉吧。”
琳达发出渗人的笑,“我要是有这本事。”
我接话续上,“可以把出轨男舔得断子绝孙。”
我们相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她忽然止住了笑,看了一眼我身后。我以为是小四姨来了,转过去一看,竟是周延抱臂倚靠在门框边上,他神情虽有一点怪异,仍谈笑自若。“对男人这么大的怨吗?”
他一来,这肆无忌惮的氛围也消去了。
周延是来拿烟的,顺便在后台教我们怎么取椰肉,说放冷藏室里冻一冻,容易吃。他们说着话,我悄悄退出后台,出了后台是楼梯口,迎面上来几个面容焦虑又按捺着脾气的城管。
我一见他们就知道对方气势冲冲的来意。
小四姨买了几把地锁将外面的公共停车位霸占,买都买了,不肯退,打通关系想把停车位据为己有,方便茶楼的客户停车。
底层做小官的来沟通不少趟了,城管、交警和附近小区的物管,他们一来催神,我和琳达以及另一班的同事头都大了。我们劝不了小四姨,被两面夹攻,这些底层做小官的亦如是,按规章办事,偏出了小四姨这一位有点儿背景又犟的女人。
小四姨的任性,员工来背锅。他们勒令我们马上拆除地锁,无奈一顿威逼。我理屈词穷,推脱他们等老板来了再说,我是不好去触老板的霉头,也无法左右老板的想法。前头我提了提,她尖酸指桑骂槐,也说,凭他们怎么闹,有她顶着,不必管。
周延和琳达出来后,原先的七嘴八舌消停了些,周延不急不缓的说话像在打官腔一样,又承诺他会去和老板沟通,不过要给几天时间,解决问题也不急于一时。
周延和老板沟通是没问题的,倒不是说他和小四姨沟通,他常来光顾金港茶楼也是因为小四姨的男人,他们好像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
小四姨的茶楼规模不大,员工也不多,都是靠她男人认识的人带动人流量撑起来的,还有老光头为伍的那一群流氓胚子,别看他们平时不着调,茶楼里的生意他们做了不少贡献,平常无所事事,则多带兄弟逛茶楼。况另一班的闫岚姐还是老光头的女人。
周延暂且帮我们解决了燃眉之急,免去了我们的忙碌,前几次小官们一来催,又是打同情牌,又是厉声呵斥,我们一边要顾着客人,一边要平息他们的火,忙得晕头转向,最后还得去触小四姨的霉头。
周延走了后,琳达贼眉鼠眼勾住我脖子,点着头啧啧道:“瞧人家周老板多好啊,就算是误会,也是我造成的,你应该气我,不能气人家,你不先下手为强,我要了吖?横竖看他,都是男人中的男人,女人啊虽说不靠男人也能活,也得有个避风港不是?更别说我们这种在外打拼的女人,特别想要那种温暖,能实实握在手里,又使心肝儿发烫的。”
她越说着,一副春意荡然的痴样。
我淡然拨开她的手,也贼眉鼠眼地说:“哎?你不要你网恋对象了,你网恋对象不能被你抓在手里,不能使你心肝儿发烫吗?你不是说,他一发情话,你就浑身泛病吗?”
她态度正经了些,愁人地道:“网恋么,还不知道靠不靠谱。”
我笑她恨嫁,她撇撇嘴说:“谁恨嫁啦,我才不恨嫁,文化又不高,嫁人早,庸庸碌碌一辈子没啥指望,就指望孩子了,不如赚钱来得踏实。”
她总是能说到我心里去,相比于前几年急着在城里结婚,不如自己踏踏实实的挣钱好。
至于周延,我眼下是没了兴趣,人贵在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