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在峪唱歌的确很好听。
因为他,我甚至去买了杜成义的专辑,他果然模仿得生动传神,无论是声线还是情感,我甚至快以为新加坡歌星来到现场开演唱会了。
毫不意外,他最爱的歌手就是杜成义了。
即使不模仿谁,他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唱其他的歌照样出色,还有自己创作的歌。
303当初才开酒吧便在街头找来阿杜当驻唱顶梁柱,该说她是眼光好呢,还是有运气呢,大抵两者皆有。阿杜十几岁出来当流浪歌手,做街头艺术家,那会儿303也才起步,不经意做了个伯乐挖掘人才,又后来见阿杜能吸引一些顾客,惜才惜资源的她当机立断留住了他。当时知归很缺人手,她又煞费苦心栽培他做助手,他渐渐就成为了她的得力心腹。
他们的渊源是知己,是俞伯牙与钟子期,是管仲与鲍叔牙。听阿杜讲了他们以前那么多琐碎的事,差不多是这样了。
他们的爱情也没有形。比如我好奇303为什么舍得独身离开而远走。一涉及到此类的问题,他的嘴巴像上了冰凉的拉链一样,总是避而不谈。
不过我在这里谈其他的也足够喋喋不休了。我在知归的那些日子,渐渐过上逍遥又懒散的日子,除了阿杜施加给我的压力,知归太使我放松了。我居然变成了一个侃侃而谈的人,四处找人聊天,有时候也向大家发一发牢骚,讲阿杜严师是怎么逼迫我成为船长的,我又怎么把阿杜气得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大约就是好师如何苦苦打磨糙石的典故,源于我们的典故。
在六七点预备开门的时间,我总喜欢使大家集合,和他们一起谈谈,听听每个人的意见与心声,或者想出一些不中用的点子说笑。例如我提议竞选心腹大副、二副、三副为我所用,船员水手们跃跃欲试。阿杜黑着脸来抓我去正儿八经学习管理的时候,他们又一哄而散了。
我大多讪讪而笑,倒有一天我笑不出来了。
那是个星期日的傍晚,酒吧里的人寥寥无几,我撞见阿杜躲在杂物间里哭,就忘了自己要拿什么东西。
他蹲在箱子里侧一些背对着门,手机和钥匙零散掉在运动鞋边,那被灯光映在地上的昏淡的影子也在微微发抖。我轻手轻脚绕过去一看,他握拳拼命咬著自己指上的骨节,满面水泽滂沱,却没发出什么呜咽声。他连鼻涕都懒得吸了,任由它往下流,合着他的口水流过他死攥着的拳头,一齐掉在地上,形成小小的一摊液状。
这一刻,我不声不响地退到了门外守着。我只想为他守住那份空间,那份安静哭的小自由。有人来的时候,统一被我找借口打发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阿杜缓过来了。
他打开门,迎面出来的时候,神情依旧沉浸在悲怆里,但在抬眼的几秒间即刻被收整好了,他在门里门外从狰狞滑稽的悲恸变为平时波澜不惊的恰好,令我嗟叹。
阿杜见我仍在这里,立时顿住了脚一动不动,他一双眼睛通红,长满血丝如浸了鲜血,与红眼病患者一模一样。他同我面面相觑,一时噤若寒蝉,一时欲言又止,我一直耐心等待他的倾诉,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越过我径直去了洗手间。
在后来的几天,他也没有什么异常,直到我再次触动了话题。
我以为知归的员工们可能知道303为什么信任我,即使不知,也能从他们嘴里再问到点什么,毕竟她曾向他们提起过我。
就在他们准备工作的安静阶段,我在厅里进行撒网攀谈。她为什么要把知归交给我?我们非亲非故的,我也没帮过她什么大忙……
今天酒吧里出现一张陌生面孔,在员工的范围内。听说她最近生病了才没在这里。我想她嘴里会有新的信息,便在她旁边滔滔不绝地讲话。其他人捂嘴笑,低头笑,就是不发出太大的声音来笑,都不知道他们在乐呵什么。
我再次复述我和303非亲非故的话,一个声音出现说:“怎么会,林掌柜,别老质疑这家酒吧为什么给你的原因了,我来告诉你,因为你曾经帮助她度过难关。”阿杜马上过来拉着我走开了。
经由他的介绍,我才了解一点刚才那位员工。我不知道默默做事的笛文是聋哑人,她还一直微笑着倾听我说话,即使她什么都听不到,也在努力感受我的情绪。
阿杜说,她平常就打打杂,力所能及地帮忙。
酒吧里有时候会来一群特别的顾客,也是一些残疾人,那时候笛文就会打手语打手势帮忙接待他们。而且他们来消费,会打一些折扣。他们也会照顾知归的生意,不,应该是介绍这样一个地方给同病相怜的人,时不时邀请一些曾经不敢出门的人来这里放松。他们之中有部分人当初也是被笛文介绍来的。
走到后门的深巷里,他示意我继续跟上,我们从附近楼房外面一个生锈的铁楼梯那处上去,就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楼顶了。上面仿佛是被遗忘的角落里,却种了一些残存着生机的花花草草,在这个凉风瑟瑟的季节它们逐渐走向了萎靡,零落。循环着过去,直到生命结束。
那是303闲暇时种下的花草,点缀了曾经空无一物的破败阳台。他们总爱上这里偷闲,带着吉他,带着小音响,带着酒与食物,算是个秘密基地了。他还以为他们真背着房子的主人偷偷霸占了楼顶,自己还有一种干坏事的小兴奋,没想到303早向房东租下了楼顶,依然和他搞得神神秘秘。阿杜失笑着告诉了我。
渐渐他的笑容沉寂了下去,开始向我叙述303。
他无意间看见她在服用的药物,才知道她患有抑郁症,而更细心去照顾她。她那时候不单单有精神上的痛苦,还有生理上的各种痛苦,出现可怕的幻听幻觉,日复一日折磨着她。她常常说,眼皮子很沉,黏糊糊,似醒非醒,好几次不闭上眼睛就感觉身体很慌,心脏大跳,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老是头晕到混沌。大抵是失眠造成的。
她也一度难以进食,吃什么吐什么,严重时喝水都得吐,脱水的时候只能去医院输液。
进食对她来说分外痛苦,她有时候踩在特定的时间段才能强迫自己吃些食物,也放着我当初送她的那几首歌,但从没有午饭。
我便想起以前上班前和下班后给她送饭的时间。我的直觉没有错,他说,住在单身公寓的时候,303几乎快撑不下去了,是我让她重新拾起希望继续走下去,才有了现在的知归,所以她觉得我很适合做知归的船长。
“她顾着知归,失眠熬夜,又不常进食,就越来越瘦骨嶙嶙了。”讲到这里,阿杜顿了顿,缓了好一会儿才启口道:“不用找了,你不必再找她,她去世了,在苏黎世去世的,走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她把最后的时间都留给了自己,完全。”
看来阿杜已知道,我联系了私家侦探找人。
对于她去世的消息,我竟不太惊讶,大概是之前的种种迹象,让我不那么惊讶。
303因为身体极度紊乱,器官衰竭了,知道自己活不久,才去了苏黎世完成她的梦。苏黎世是她最想居住的地方。她说,在她眼中是最接近天堂一样的地方。
她也不想知归的家人们为她难过,她只想默默无闻的离去。她连死去也不想接受生离死别的场面,她明明存在于世间,死亡只是一种更替。
这短短的一生她都在寻找依赖,最后才发现自己才是自己的最终依赖,她开始不认为一个人死去是可怕的,孤独的,悲伤的,她已经拥有很多了,即使没有父母亲,即使没有自己出身的准确日期,即使一开始没有名字。
但她有福利院的老院长,福利院的兄弟姐妹,公寓里的我,知归的家人,和爱她的刘在峪。
阿杜能使她放心地走,他是唯一一个完全知道她秘密的人,能替她报答我,能继续乘风破浪的经营知归,能尽心尽力庇护这个地方,让大家继续生存与幸福,就让他们以为她去环游世界完成梦想好了。她想,也许她死后,她的灵魂就可以飘向每一个地方了。
303要他务必瞒着大家,要他全心全意去协助我经营知归,因为这里的一些人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家。她第一次不像话地去要求别人。
福利院的孩子们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得回归社会,除了无法自理的人会转去社会福利院终老。
那时候他们就没了稳定的居所,而那条不断生长荆棘的路上充满了迷茫与穷苦,还有其他无法预料的生活。
303竟然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外婆,那个外婆就是福利院的院长。这是我唯一吃惊她的地方。
那么303以前为什么留信说我像她的母亲,也像她的父亲……这的确是难以置信的。渐渐,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的我,与大半生都在孤军奋战的303感同身受。
求生和求死的矛盾情绪时刻厮磨着一个悲伤的女人,她在地平线徘徊着,像极了一缕孤魂。直到生命表象的即将终结,她才释然,毅然去勇敢的面对她一直以来最惧怕的无形的东西。
她坚持下去了,却还是没能看见自己老的时候。我为她惋惜。
阿杜递给我纸巾,像我那天守着他掉泪一样守着我。
我是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对于303号的死亡并不算太难过,她走得的确圆满,她生前短暂悲淡的人生是最使我感到窒息的,或者说,我也有那么一份相同的窒息。
303仿佛是这个世上的另一个我。她终于解脱了,我祈祷她去了天国,而我们尽自己所能帮她延续花了半生心血的知归,也继续资助那家养育她的福利院。
她死得如愿,在某一夜晚,不分季节,烤着壁炉里温暖的火,躺在摇摇椅上,曾经悄悄来到这个世上,现在又悄悄地走。生母生父不告诉任何人她的到来,她也不告诉任何人她的离去。
我行善,不是因为行善会有回报,能上天堂;我不作恶,不是因为作恶会遭报应,会下地狱。它只是自我修行的一种抉择。
我在我那张照片的背面写下后,也将它贴在了酒柜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