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我的股份转到阿杜名下,他坚持换一笔钱给我。我从不觉得知归是我的,阿杜全权掌管最合适不过了。
那笔钱,我又分出一大半资助福利院,还剩一半存起来打算回乡修房子。我如今最大的憧憬就是用那些积蓄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只想和我的姥姥一起生活,平凡也没什么不好。
当年为了省那么一点钱而坐了两天两夜硬座,不吃不买。我现在的心境早已截然不同,坐上火车前,我买了好多好多零食,像在填满空虚。其实不见得要吃,总像仪式。
在火车上无聊的时间,我将姥姥所有的信都拿出来看了又看,我发现后面的信里已没了那句她常常呼唤我的话。
她老人家一定等得很苦。
姥姥,我回来了。
可是我跋山涉水回到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找姥姥,她却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她整张脸都耷拉在一起,五官似乎陷入皮肤褶皱里被夹了起来,老得我快不认识她了,我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她也有些不认识我了,独自呆在漆黑的屋子里,无神地睁着眼睛,目光朝向我站着的这个方向,人却默不作声,精神似乎有些恍惚。过了少倾,她才问我,你是谁?
我跪到床边去告诉她,我是雁子,你的不肖孙儿。
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没有反应。
姥姥躺在潮湿的床上,眼睛几乎是失明的。她顿时激动颤抖地抚摸我的脸孔,笑得灿烂,却一嘴的黑洞洞,都是没牙的孔。她那双皴裂粗砺的手长在我脸上一样,磨得我疼痛,磨得我分外清醒,她不断地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我开始接手照顾姥姥了,在那之前都是忙碌的宋小叔和嫁到邻村的容芳轮流照顾的。我顾着姥姥,只先去拜访了宋小叔,走时往门缝里塞了一笔丰厚的红包,如果我正大光明拿给他,他一定不会要。为了让他接受这封红包,我还留了一段话告诉他,我在城里挣了不少钱,已经捐了一大半财产,我是拿您做榜样的,如果您不想接受我的心意,用在学生们身上也是好的,权当我资助母校的。
我都是趁着姥姥睡着了,才敢半夜出来的,她生怕我又走了,连睡觉也是要和我在一起的。
白日里我在房间外面做事的时候,隔不长时间,她就会喊一喊我的名字,我也不厌其烦地应她。
姥姥一晕车,吃得药全会呕吐出来,所以我费力蹬着三轮车拉她去镇上看了几次病。可她总不愿意呆在卫生院里,嫌闷得慌,嫌呼吸不过来。从卫生院回来,我马上熬了中药端过去喂她,也道:“姥姥,生病很痛吧?哪里痛要说,我有钱给你治病,你住院这点钱,我买一件衣服就没了。”
“不,住在病房里跟躺在棺材里一样,我喜欢生病。”
“憨!为什么。”
“因为我的小雁子就回来了,生病好啊,生病提醒我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雁子就能回来。”
“将死之人还不知道吗。我前些天还看见你姥爷了。我死了你不要哭,我是老死的,老死是好事。”
“呸,那您看见我父母了吗?”
“没有,他们是没魂的东西,死得早,也散得早。”
我便想起我们很久以前的对话。有一回我病得厉害,连日不曾上学和干活儿。姥姥突发奇想地问我,你喜欢感冒吗?
我忙点头回答说,喜欢。
她就嗔我,憨儿!你不喜欢。
我仍理直气壮说,我喜欢!
她就问我,为什么呢?
我稚气告诉她,因为姥姥和我都不用干活了。
你怎么知道姥姥没干活?
因为我没看见呀。
…………
“雁儿啊,在城里有没有相中男人?”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我像多年前一样不耐烦了。
我温和地向她诉说我的想法,“姥姥,我不想嫁人,男人总是让我精疲力竭。”
她便说:“好,不嫁,不嫁,嫁男人束缚住自己,那等我死了,你回城里去,我听人说,城里有养老人的地方。”
她所有的期望都被磨尽了,磨得只剩下对我百依百顺。
我上了床同姥姥一起睡了个午觉,一觉睡到中午又是个阴沉沉的天,我才站到屋檐下伸懒腰,院儿里那门槛上忽然出现一只满是泥沙的解放鞋,鞋头的绿胶与布相连的那一部分破了一个小口,便露出主人脚拇指背上黝黑的一点皮肤,解放鞋踏下来后,上头的泥沙散落了些,也抖入了破洞里。她弯腰对着那只鞋有洞的地方抠了抠,还抬起手来闻刚才抠过脚的指头。
她正闻着,视线逐渐向上看见了我,就愣住不动了。她凝视我的同时,手渐渐放下来就着宽松的裤子揩了揩。
“你真回来了。”这妇人眼里的激动似溢出地面的水,由急到止。她脚步一会儿轻快,一会儿缓慢地向我走来。我同时向她走去,也说,你来了。
我毫不犹豫给了容芳一个拥抱,她霎时绷紧身体,又僵硬退后了一步,难为情地说:“我身上脏,别挨,你衣裳真好看,我要是有这么漂亮的衣裳肯定仔细着。”
我便把容芳拉进屋里去,想送几套新衣服给她。左边屋里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奇怪地问,谁来了?是不是男人?
姥姥见是容芳来了,提起精神坐起来,亲热拉着她的手说话。容芳说最近跟着海川去镇上帮忙给人家修房子,就没空过来走走了。姥姥知道我们自小要好,她躺下说要睡觉,将我们一起赶出去玩儿了。
我和容芳借着那些衣服啊首饰啊很快熟了起来,她没好意思要,说自己现在干得都是脏活儿累活儿,穿不了啰里啰嗦的漂亮衣裳,给她也是糟蹋。她也继续用她婆婆的话形容我打扮得啰里啰嗦,要是她这么打扮,她婆婆一定说三道四。
然后容芳开始讲她的婆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一开了这种话题的口便喋喋不休起来。等她说得口干舌燥,我为她端来一杯水,她喝完后,又开始拉着我讲家常。
我一直倾听她讲话,同情她在家的遭遇,也看着她不修边幅的模样,渐渐我眼前她的那张脸莫名其妙变成了我的脸,我就开始觉得可怕了。
她突然目不转睛盯着我,与我的眼神对视上,也像是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言了。
她嘿嘿笑了笑,让我也说一说话。我就挑了很多不好的来说,然后她也同情我,她眼球里映着的我那张脸,好像也形成了另一个她。她便感到庆幸地说,自己过得挺幸福的了,没折腾过什么,只有过一个男人,穷点苦点也不算什么,哪个家里没有难念的经,她家海川对她还是实在。
我们好像总说不到一起,不是她单方面喋喋不休,就是我有时候说的话她老感到不理解,然后只能扯些话来说,越扯越干巴。她就委婉地说,得回去给娃做饭了,改天再找我聊。
她走的时候,我在衣服里放了一封大红包,便将那几套衣服和一些首饰送给她了。
我才回来的时候,连日阴天。某天一觉睡到自然醒,看着外面风和日丽的景象,忽然觉得梦幻,因为阴沉太久了,这天像假的一样。
等姥姥清醒过来,我把她推到院子里来晒太阳,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小凳子上陪着姥姥晒太阳,后来昏昏沉沉枕在她腿上也睡了过去,我一觉睡到下午,姥姥也没醒。我想叫她进屋里睡去,以免受凉,她却没有反应,似乎睡得深而死,我喊了好一会儿,她仍然闭著眼睛不声不响的。
我渐渐加重力道摇动她,加大嗓音唤醒她,她都无动于衷。我便等她多睡一会儿,心想,等我做好饭,也许她老人家就醒了。
我去小卖部买了些厨房里缺的东西,又去田里摘了些菜回来。等我做好两碗易消化的面食,过来请她吃饭,如何也请不动。她近来胃口的确不好,我也就算了,一点儿不逼她。她饿了的话,大抵会醒。
到了傍晚,我再次去喊她,不厌其烦地喊她进屋去睡,她还是不醒。
她喜欢看落日,我就等她一个人霸占着院子看个够。晚了一些月亮和星星出来了,她也喜欢看,我劝了劝,她全当耳旁风,只晓得闭著眼睛不理我。我仍然随她去了,以无奈的心情百般迁就她老人家,像过去她溺爱我一样去溺爱她。我帮她洗脸洗脚后,进屋去收拾被子,不经意发现姥姥把我以前用透明胶贴在墙上的素描画压放在褥子下面,透明胶粘在我的素描画上,她大抵是用刀将画的四周边沿切过一遍,才将画完完整整取下来的。
我从屋里抱来一床被子给她盖上,盖得严严实实。怕她半夜醒来,我坐在门槛上守了她一夜。
第二天依旧是大太阳,可是姥姥还是没有醒。
我还是那么关心她,怕她热了,我又把被子抱走了。然后,我耐心叫她吃早饭,她耍性子丝毫不回应我。直到晌午我才肯走到她身边来,不再去做那个做这个使自己忙忙碌碌的。
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陪伴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像她孤独的生命那么漫长。
午后的暖阳依然照耀着她全身每一处地方,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腐气一扫而光。可是她皱纹里依然夹杂着老年人衰老的那种死皮屑,在那些阴暗的纹路里肆无忌惮滋生。也许她身体里已经开始滋生另一种相似的什么,却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死气。
她安详地睡着,轻轻合著松弛的眼皮。
我慢慢摸上她闭了两天一夜的眼睛,然后沿着鼻根往下,又从鼻尖至人中摸向她的嘴,也捏了捏她柔软薄短的耳垂,我小时候捏著后才能使我睡着的那个耳垂。最后,我极轻极轻地抚上她睡着的整张老脸,我的手和阳光一样温柔对待她,像对待一件极意破碎的东西,一个向天上飘而很快消失的泡沫。
在我那遥远的记忆里,姥姥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了,她帮我穿衣服,帮我洗漱,帮我梳麻花辫,然后打着几块钱的电筒送我去学校。后来我年龄大了些,她就站在门槛上目送我出门,让我学会面对那条曲折泥泞的山路,实际上她依然不放心,总是悄悄跟在我和那些孩子后面走。
她还时常在堂屋和院子里为我理发,为我剪手上和小脚丫子上的指甲,她眼睛不好,有时候不小心剪到我的肉,就自责粗鲁地打骂自己。
现在,我找来剪刀和木梳帮她打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给她盘上一个发髻,用太姥姥传下来的银簪子给固定住,松软的发髻便稳了。我又帮她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磨掉一些死皮,磨得指尖圆润。然后我问心有愧地告诉自己,我也帮她梳理过苍苍白发,修剪过厚黄的指甲了。
姥姥被打理得整洁体面,我便安心趴在她的膝盖上轻眠,接着,我迷迷糊糊看见,姥姥醒过来了,她穿着那种老式的深色旗袍,脚下是一双黑布鞋。她一面点着脚尖踩节拍,一面拍着我的后背唱起了自己喜欢的戏曲,咿咿呀呀,飘飘渺渺的。
她唱完后,在迷眼的光芒里和我道别,她这时比以往年轻得多,脸上似乎没什么褶子,细长眼炯炯有神的,她慈爱端详着我,最后一次这么看了看我,便背向我走远了。
她原先佝偻的脊背渐渐挺直了起来,头发也变得乌黑,她变得年轻后在日影里头若隐若现的。随着不急不缓的步伐那人影也越拉越长,一直不停地走向前面苍茫混沌的世界,一个头也不回,终消失不见了。
我却动弹不得,撵不上去,喊不出来。
姥姥仿佛只是在等我,我回来了,她便安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