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明临别时留给我的那封信,我磨了好几天后才舍得拆开。我那几天里,总在想他为什么最后停下返回来才给我这封信,直至我打开这封信才知道他曾经的犹豫。
里面有几大百“银票”,说是付给我做助理的工钱。我这辈子第一次挣到这么多的钱,因此内心实感惶惶。在我慢慢读信下去,这种惶惶终于随着他留下的书信而消失,那换上的心情又比惶惶颤动多了。
如果可以,这笔小钱可以作你将来的出路,买一张火车票,走出大山,尝试其余的选择。如果你需要帮助,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请不要遗失,也请不要因为感到难以启齿,而不寻求我的襄助。人要敢于接受真诚的援手,万不可被自尊心迷惑。愚友元明谨启,灯下某年某月某日。他郑重其事留下了落款。
他的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晓得这是用钢笔写出来的字,其笔力劲挺,字迹墨饱钩锋。我曾借过宋老师的钢笔写字儿,可从没他们写得那样好看。
我生平第一次藏钱,却不是私房的,只是觉得这钱不能被随意动。至少在我没有想好之前,它必须原封不动的在床铺下度过一段静待日。况我认为自己没资格得到如此丰厚的工钱,心里总感到不踏实,一阵儿一阵儿的心虚。想着,若没有用它作出路,将来宋元明重游此地时,得还给他。不然,交给宋老师也是好的。
我们乡里人虽粗俗,有时良心是敏感的。特别是对于劳动的付出与踏实的回报这回事。
宋元明走了几个月,我同样思虑了几个月。
我原还想等一等,再好好想想自己的路。可是姥姥的逼迫使我不得不为自己当机立断做打算。是的,我不愿意年纪轻轻嫁了人,一辈子坐井观天,不如放手一搏。
姥姥太希望我嫁给隔壁村的某户人家,喋喋不休地讲那户人在邻村有几亩地,土地有多肥沃,家里有几口人……说得相当详细,连公公婆婆多少岁都打听到了,还唠唠叨叨从早念到晚。我却说,地多了,可不累死我,我才不嫁地多的,我要嫁没地儿的。
姥姥立即横我,你少瞎说些疯话!哪有没地儿的人家?!地多你不乐意,地少你也不乐意;多口人你不乐意,几口人你也不乐意!你是挑金还是挑银呐?!要不是你小脸长得有模有样,村里癞蛤.蟆都不要你这口好吃懒做的家伙。
我和姥姥吵了几回合下来,终于忍不住一说去城市里挣钱的事!
姥姥一点儿不当真,还笑话我东想西想。我和她几番沟通,她全当我在发疯。
待我计划了一些日子,敢于安排了一下后头的行程,在家认认真真先收拾些行李的时候,姥姥这才正视起来我的态度。她上来便扯住我的粗麻布袋子,不明所以地问:“你这是干啥呀??衣服也没几件,瞎倒腾什么??怎么把东西都塞进去了??”
“去城里挣钱啊。”
“哈,又在想疯事了,你有钱上路吗你?你一个人东南西北都找不找,你还想去大城里。”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有朋友借了我火车票钱,我打了工挣了钱就还给他,他还留了家庭地址给我,我刚去的话,人家会帮我的,帮我找工作。”
姥姥睁大了那双深陷的老眼,眨了一眨,感到好笑道:“朋友?胡诌的朋友吧!你自己想去想疯了,还编了些这么离谱的话,再说了,如果真的有,你对人家知根知底啦?不怕被骗?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有能力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丫?”
“他是宋老师家里的人!就是……那个老爱在山坡上画画的宋元明!你先前也老夸人家好!夸他是青年才俊!”我一急,就把宋老师给搬出来了,宋老师的门面在村里最好使。
姥姥不再逃避我想要出山的强烈意识,而是试图封住我那苏醒的勇气。
我和姥姥在院子里争吵得脸红脖子粗,邻里也渐渐围过来看笑话了。我急脾气上来,掉着眼泪说了一通最无情的话,劈头盖脸的将姥姥的气势全说没了。“你要呆在穷乡僻壤里,别耽搁我!我不想这么早嫁人,什么都没尝试过!我不想穷一辈子只能下地做活,做牛做马的。我不甘心,我不想像你一样!窝窝囊囊地呆在山沟沟里一辈子不出去看一看!你凭什么不要我走自己的路,我又不是你养的那些牲畜得被关着!我是人!我不想做牛做马重复这些对我来说没意义的事一辈子!”
姥姥就那么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神分外得无助,也无措地搓了搓宽松的裤腿,她稍微低了头,翕动着瘪嘴,嗫嚅道:“我没文化……又不懂……我……我就是为了你好。”
我逃避似的坐到了小板凳上背对着所有人,抬袖默默地擦泪,也有些懊悔自己口不择言。
而那些围观的邻里咸吃萝卜淡操心,骂我命轻骨头硬,又说姥姥太惯着我,看中了哪户人管雁子什么意见,幺蛾子真多!以为自己取了个带雁的名字,翅膀就真硬了?
他们不断说着头发长见识短的话。
这下姥姥又生气了,气的是旁人对我的贬低。命轻不就是命贱的意思么!姥姥一帮我说话,也被那些邻里指责。最终我忍不住一转头说,你们都是自私的人!自己不敢做出选择,也不想别的女人向上!我知道你们没读过书,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原谅你们!
我憋红了脸,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们也都愣住了。
…………后来宋老师听说了我要去城里的事,虽然向我说了一些劝话,却也替我说了情,然后姥姥稍微退步说,先不给我相亲。她又从了宋老师的说法,你如果想去城里打工,先去镇上学个什么试试,不急于一时啊。姥姥不识字又没钱,去不了外面,我又不放心你,虽然宋老师帮小宋为人做了担保,姥姥心里还是……不想你以后嫁得远。她嘀咕,你一去了城里,哪儿还收得住心,将来可不得远嫁了吗。
年轻人的事,不要管太多。这是宋老师持中立的态度,他不赞成我的贸然,也不偏帮姥姥的旧思想。
我当时一门心思的想走出去,任何人的谏言都被消除在了自我保护的那层隔离上。最终我还是决定了走目前最想走的路,唯恐给将来烙下后悔二字,才急慌慌要背井离乡。
离去前我单独找上了容芳,我请她要多帮衬我的姥姥,等我赚大钱回来了,一定给她包个大红包。她高高兴兴的答应了,我就知道找她准儿没错,她是个热心肠的大姑娘。
我走的那时,天已有些寒冷,山野间的芳草已不萋萋,而是凄凄,一眼望去,秋深处草木皆是黄澄澄的颜色,特别是梧桐叶堆满的那片金黄。这秋季的色泽虽明亮,却是寂然悲凉得很。宋老师说的悲秋情结真是不假。
那日早上,我五点便起床了,宋元明虽然在信里留了老郭的联系方式,我也没舍得坐私车妄图奢侈一把。出门在外,能少花钱就少花钱,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的宗旨。
我将自己收拾妥当,抱着麻布袋一路摸黑上路了。
姥姥啰里啰嗦跟在一旁讲了许多话,中听的,不中听的,都塞满了我的耳朵。她仍然不想我出去,和那些日子以来嘲笑我的邻里一样,说着陈词滥调。似乎只要是个女性,是没有活路可言的。更遑论赚钱这回事了。村里有人嘲笑我在外面要沦落成小乞丐和老姑娘,姥姥则怕我离了她迟早要被饿死。我偏是不服的。只对她老人家说,我一定会过得很好,有一天我还可能会开着汽车回来见您。
在那村里为数不多的使我暖着的某位伟大形象的人,从未让我失望过。我和姥姥冷战着走到了碎石路口上,忽见寂静幽森的路边有一辆眼熟的面包车,我向前几步凑近了看,里头果然坐的是老郭,他正抱着手臂打盹儿呢。
我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忽然睁了眼,吓得我就是一退。他嘿嘿笑了两下,忙下车打开后面的车门热络招呼我上去坐。我懵愣地说,我没喊车呀。又不禁转头看向姥姥。她摆摆手说,也不是她喊的。
老郭连忙说,这是宋老师喊的,要他五点之前得到路口等雁子。
这时姥姥一拍大腿说,最近宋老师是问过她,雁子什么时候上路。起初我没肯坐这车,怕花钱。老郭便告诉我们,宋老师已经付了钱了。
我问什么时候付的。
老郭说,上回宋老师去镇上顺便付的,要我把你载到火车站去,钱我都收咯,就别推脱了。
姥姥也想上车,我没让,等到了火车站天就亮了,我一看清她垂老的样子想必会更难受。我始终保持着冷战,利索关上了车门,一副不冷不硬的模样赶她回去。
姥姥忽然从肚子那处搜出一个布包着的圆形物出来,她从窗口塞给我,嘱咐说,这是今儿早上她刚做的馍馍,捂在肚子里还是热的,趁热赶紧先吃一个,她刚才顾着说话忘了给馍馍。本来想着把我给说通了,这热馍馍就当是奖励我的,结果还是成了给我出远门儿垫胃的馍馍。
我眼睛一发酸,将头偏到一边去,一句话没说,把窗户摇了上去隔绝姥姥那道可怜巴巴又磨人的视线,并催促老郭开车。老郭说我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要是他亲闺女,他……他回家得哭出来。
老郭磨磨唧唧的启动面包车,为了让姥姥在窗外多看我几眼。
我一眼也不瞧她,但是等老郭走远了一些的时候,我悄悄地张望后面,还把车窗摇下来了。那个走路都不利索的老人在弯路上跟着我们蹒跚地跑,她看见我探出头来了,于是跑得更快了些。她嘴里喊着什么,我没太听清,心里很揪心。幸好她停下来了,但她佝偻着身体,抬高手臂使劲儿挥着,竭力地喊。雁子,雁子,别在外面飞得太晚!
这话从路深处清远的传来。
我眼泪几乎快落下来了,我这一次没再逃避,而是死死盯着老人平静的垂暮身影,她最后沉默的目送,好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头压住了我,我喉咙上仿佛也被什么沉重物给镇压了,我只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和手里的馍馍,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老郭这时轻松笑着说,还以为你真是白眼狼叻。
我碎碎念说,是的,我是,我是……
他倒不跟我争这没意思的话,开始问我要去哪儿,干什么之类的话。除了回答那个城市,其余的,我迷茫着,皆说不知。
车里静下来的时候,我掀开了包着馍馍的布,小心翼翼取了一个出来先吃上,也给老郭拿了一个,却意外在最底下瞧见一角红白的纸,我定睛翻出来一看,那是好多张皱巴巴的钱。我前些日子还闹着要做新衣服,假使姥姥在一旁,她大约会说,我本来想你不走了,去镇上给你添几大件时髦的新衣裳,痛痛快快花些钱。
她把攒下来的钱都给我了。
我眼睛又开始发酸了,食不知味地咬着馍馍侧头看向窗外。这一坨布包在我怀里的温度正在逐渐降低,我紧紧将它捂在了肚子上。
记忆里这个时候的山谷一如既往那么荒寂,远远望去,真有几分月黑风高的味道,虽然这是黎明以前。天黑得那样纯冷,星星和月亮像是被谋杀了,寂静也仿佛是哀默。只偶尔有几户人家的屋舍里传来空荡的犬吠声,山谷始终是阴沉沉的诡静,似乎要吞噬那些蝼蚁一样的人户。天空里模模糊糊有一张暗存幽光的脸,一直延伸至山外,像乌黑的犬间或呲着牙,蠢蠢欲动。
我看着外面惨淡的天色,想起以前念中学时,每天要痛苦地早起一个多小时,和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走山路去镇上。
我们那个师生寥寥无几的中学是没有晚自习的,怕天黑了孩子们回不了家,或跌倒受伤,或遇到野物,或迷失在黑夜里。
眼下我又瞧着那些皱巴巴的红票子,又想着我和姥姥一年的开销用度极拮据,很难得添一件新衣裳,因为以前都得攒起来给我读书,后来又得攒起来给我作嫁妆。姥姥怕我嫁妆少了,以后在夫家撑不直腰杆。
…………
然而现在,却都这么给了她眼中一事无成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