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火车这样的庞然大物,见它之前,我是那样容易惶惶。
不论是排队等待,还是过安检,我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紧张模样,于是只能更用力地抱着我那土得不行的麻布袋,以此来消除一点我的忐忑不安。
别人同我说话什么的,我也吞咽着口水忙答应好。一股子清贫的乡土气息不用介绍便也这么外泄了。我甚至感受到来自于茫茫然外界的轻视和嫌弃,心里愈发低落了。
幸得老郭先前亲自将我护送了进来,不然哪儿是哪儿我都分不清,也不太好意思问人,问话的时候,我得深呼吸几个回来,也会用宋元明的话给自己打气儿。万不可被自尊心迷惑,这样念上许多遍。
待我终于上了长不见尾的绿皮火车,踏实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我才敢于正视其他人,慢慢地打量车里熙熙攘攘的一切。车内也有不少像我这样落伍又实在的人,带着更大的红蓝白三色的蛇皮袋,或者灰不溜秋的塑料麻袋。但也有很多带的是优质的行李箱,看起来很坚固很光滑,不像我的袋子软成矮焉焉的一坨。我衣物并不多,拣了看起来不算太旧的,越发没几件能看了。
宋元明留给我的几大百足够买卧铺的票,我为了省,还是拖来村里送信的邮递员帮我买了硬座。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看着外面的风光给精神透透气儿,心里的不安逐渐减少了。
瓜子花生矿泉水,饮料薯片八宝粥,来!麻烦把脚收一收了啊……
推着装满食品小车的售货员,在狭窄过道里断断续续前进。
车上的食品我倒不敢买,听说比外面要贵,就算是外面原价的零食我也不曾买。那么多元钱的一份饭,我巴巴望了好几眼更没舍得买。几天里,全靠吃馍馍、喝水充饥,差不多就饱了。
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我浑身腰酸背痛到比农忙时干活还要累,颈椎泛疼,腰背也涨,导致头脑发昏。加上生平第一次在身上揣了这么多钱,因而睡得极浅,一夜里不由自主要恍恍惚惚的醒来多次,慌慌地检查我的钱财和麻布袋。对面还坐了一个呼噜声震响的中年人,周围什么样可怜睡姿的人都有,狐臭、汗臭和脚臭混合起来的味道也早毒了鼻子。
因而我刚下火车时,迎着清新凛冽的冷空气,竟一时迷茫了分钟余。
火车站附近三三两两的黑车司机老招呼拖着行李的路人,也招呼过我,我摆摆手说要坐出租车,转身却拖着疲惫的身体四处问路找公交车坐。
我磕磕绊绊的坐公交车,中间转了多次公交车,有一两次困得睡过去导致迷路,下车后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该坐几路公交车,又是苦恼地看站牌又是找人问路。
后来天黑了就坐不了公交车,我感到崩溃之余,终于狠下心来花了一笔肉疼的钱坐计程车,坐了计程车又碰上要拼车的,初来时我并不清楚坐计程车是可以拒绝和别人一起拼车的,茫然而憨迁就了司机,唯恐给旁人添上了一丁半点儿的麻烦。
迟迟到达宋元明的住所时,头脑昏沉的我还是走错了楼,敲错了门。我还和对方互相歪头打量了一会儿,是个邋里邋遢又略奇怪的女人,她油腻腻的中长发掩了晦暗不清的半边脸,神态迟钝地着看我,整个人闷声不响的,有些诡异。我吓得连对不起也忘了说,赶紧跑出去藏到了拐弯处。等我后面再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那门已经关了。
我最后也不算很确定地来到了一个门外面,敲了很多次门,里面未有响应。直到对面那户人进出,我问了一问,他说这里好像是住着一个大学生,我才安心下来等待。
我又累又饿又困,逐渐缩在门口的地毯上打起了瞌睡,同之前在火车硬座上一样,又开始了浑浑噩噩的感觉,而这漆黑的门口风中要冷得多,门口的地毯成了我唯一能取暖的地方。
我睡着的时候朦朦胧胧看见宋元明了,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擦亮火柴看见了她想看见的。宋元明在昏淡的橘黄灯光里显得格外梦幻,他捧起我歪着的脑袋说,我来接你了,我等了又等,你不在车站,我就赶回来了。
我以为自己做了梦,就敢于在梦里的人面前流了泪。我半睁着眼皮泪眼朦胧地看他,咕哝说,青山,我真丧,丧得只想哭,你让我哭吧,我想靠着你哭,痛痛快快在梦里哭一回。
他祥和地注视我,点点头说好。我一投进那风尘仆仆又透着温暖的怀抱里,哭着哭着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似乎在梦里又一度昏睡了过去,陷入了头脑空白的梦中梦。
“小叔已经提前打电话通知我了,我本来安排好了时间来接你,谁知道路上堵车,就迟了点到,所以我们可能就此擦肩而过,错过了。”宋元明一边向我解释,一边给我碗里夹菜。
我吃得狼吞虎咽,没太在意已经过去的事。今儿早我昏沉欲睁眼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门外缩着睡,等彻底一睁眼我才发现身处一个杂乱的公寓里,我愣愣看了好久,以为仍在梦里。
宋元明把沙发上凌乱的被褥往后又推了推,他忽然用急急的语气道:“你这么能吃,我怕襄助不了你,怎么是好??”
我的狼吞虎咽停止了,一副感到犯错的模样微低眼睛,手下也搁了碗筷。“我……我吃饱了。”
他噗嗤笑了出来,左右瞧着我,又给我加了一些菜。“我只是调侃,调侃你而已,没别的意思。你上路这几天是遇到了什么,几天不见,你好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一样。”
我顿时放了心,又捧起碗瞎吃闷胀,边含糊不清地道:“没有,也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这么远的远门,有点怕了。”
“怕什么?你都能自己一路找来了,是聪明有胆的姑娘了。”只要一提起出远门什么的,宋元明一定夸赞我。
我很少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现在吃饭也不知算是早饭还是该算作晌午饭。
我和他边吃边聊,聊到了我昨天走错地方敲错门的糗事,我还将那个女人的古怪样告诉了他。他一听是那栋楼的303号,便讲,这边的单身公寓里什么样不同个性色彩的人都有,好像那边303号的住户前不久还出过事,出事后邻居说,她平常看起来恍恍惚惚的,反应迟钝,目光冷漠。被人说像精神病,可能是个疯子。
我听他说来,更觉得那恍恍惚惚的女人是我,我这几天正是这副模样。
宋元明接着又娓娓道来地说。那个女人失业后,在家里呆了很久,足不出户的,似乎有社交恐惧症,越来越难以出门,后来有一天她烧炭自杀,自杀到一半自己又爬了出来。
大家都窃窃私语骂她就是闲出来的。例如,她怎么能这样呢?我觉得就要活得积极开心,有什么事不能想开,就是没遇到过困难,明显抗压能力不行。
真是不孝,为什么不能乐观?经历太少了吧!要是家里的人这样窝囊,自己先给打死了去。
一身穷骨头,还有富贵病,最瞧不起自杀的人。
想得太多,就是矫情,就是懒。
这些人批判他人的同时,却从未付出过什么帮助,反而给人增加了另一重痛苦。宋元明想起他的叔公有次哮喘病发了,家里年幼的孩子在旁边用力地喊,呼吸啊!你为什么不呼吸!笨蛋!你这么老了,怎么连呼吸都不会!
她更绝望的时候少不了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的份,她应该是患了精神上的非常低落痛苦的病,她每个夜晚也许都在烧灼精神进行化疗,化疗也是很痛很痛的。宋元明唉声叹气地说。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一样和他认为,那些窃窃私语的人是没有资格对人家评头论足的,他们的形象使我联想到村子里那些不了解事情便道人长短的长舌妇,以及村头那位时常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寡妇。
我疑惑宋元明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他说偶然在楼下听见几个孤寡老人谈论的。末了他叫我别将这件事太当真,也许人家只是烧炭取暖不小心中毒了,这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他起来收拾盒饭残余时,我刨尽最后一口饭,马上抢着收拾,将他挤得没地儿,他也只好放手由我来了。吃了他一顿,我又想起他曾经付给我的工钱,于是忙从麻布袋里翻出来欲还他。他却态度坚硬,如何也不肯收回,还编了一件胡诌的事说,在城里请兼职的助理,比他给我的还要多。
以至于后来我找工作时,一时想不开,专门去大学门口蹲点,问那些正儿八经学美术专业的大学生收不收助理,然后才知道宋元明是胡诌诓我的。人家还当我脑子不好使,年纪轻轻,竟还想赚同样年纪轻轻又生活拮据的大学生的钱。
饭饱茶余谈论起工作的事,他自然是第一个想要帮助我的人,我却为了逞能,为了不麻烦他,决定自己先去找一找。他无意间夸我是聪明有胆的那一句,我忘不了。
于是,逞能的下场使我知道了什么是挫败。那个初次进大城的乡巴佬姑娘看见什么都感到新奇,大半天时间里为了一饱眼福,光顾着欣赏川流不息的大城,忘了要找工作。这逛逛,那儿逛逛,看了许多家店的物品,都只看看不敢买,这里的大部分东西在我眼里都是天价。我唯一花了点钱的地方,是在地摊小吃上,填饱了肚子我才正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偏这时又是下午,没找到工作时,只是觉得太晚了而导致的。
我心虚地回到宋元明的公寓时,他还宽慰我不急于一时,得慢慢来。他并将自己的旧手机送给我用了。我推拒的话,他则一本正经地说,城里大联系不方便,我们都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一出了什么事,靠手机才好联系,如果因为逞能而耽搁了自己的安危和要紧事,是万万不值的,况他的旧手机不用的话,也是摆在柜子里闲置,倒不如物尽其用。
他总是能耐心的说服我,说服我那鸡肋般的自尊心,使我渐渐坦然接受他的好意。
因为宋元明的租房是单身公寓,没有多余的房间,他特地从朋友那里借了一个单人床垫过来,在窗边给我安置了一个临时床位。他是绅士的人,原先叫我睡他的床,我说自己喜欢看城市的夜景,所以靠窗的地方有了个属于我的单人床位。
我在睡前对他保证,一定尽快找到工作,在几天里找到能包吃包住的工作。他倒不慌,也不觉得我给他添了麻烦,认为有人在这租房里,使得屋里添上了一些人气。他还调侃自己吝啬没有给我钟点工的费用,因为早晨我一看见他混乱的摆设,随手乱搭的衣物,即开始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整理和打扫。
我开始尝到挫败的时候,是自己那初中文凭仿佛一团小雪球从雪山上滚下,一路不由分说沾走坡下的雪花泥,逐渐变成一颗巨大能淹没人的雪球,遽然吞噬了我摇摇欲坠的自信心,这样席卷而来又突然的冲击。
在我们那个地方,它常常是我的骄傲,是我俯视乡里人的资本。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意识到那么一张轻轻薄薄的纸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阻力。我不厌其烦进进出出那些眼花缭乱的场所,常常换来他们客套的假微笑或者毫不加以掩饰的鄙夷眼神,我那颗热情的心逐渐凉了下去,最终不出意外的冷却了。
我想起了姥姥说,在镇上试一试的话。如果在镇上我大抵不至于如此沮丧,可唯恐后悔的我,绝不允许失掉出来的机会。我惧怕姥姥把我嫁给别人,就那么笑呵呵又慈祥的把我给嫁了,美名其曰,为了我好,实际上却做着伤害我身心的事。
那天没有星辰的晚上,我还是拖着身心俱累的躯体坐在了公寓楼道里,等宋元明下课回来。